死去的故乡
它死了,是在我坐上火车的那一刻,是在那个天气阴沉的下午,是在那群小孩陌生的眼神中,还是在已满期颐之年的姨奶呵斥老黄狗的那颤抖的声音中,我无从得知,或许都是,或许又都不是,我只知道未来的几十年,我不想再回到这片令我伤心的土地上,尽管在无数个黑夜,一遍遍梦到故乡时,我总会告诉子女,以后记得要把我送回来。
十八岁那年我离开故乡,远赴北京读大学,车站挤满了拎着大包小包的人,三伏天忙着上车和送别的人个个都汗流浃背,人流中夹杂着各种嘈杂声和气味,在火车快要启动的那一刻,
听到了让我瞬间落泪的一句话,我趴在窗户上看见古稀之年的奶奶挥着干瘪的手喊着“大孙子,在外面好好照顾自己,记得常回来看看。”话音刚落,我和奶奶几乎同时用手擦去抑制不住的泪水。
绿皮火车一直往北开,从烈日炎炎开到黄昏,直到第二天破晓时分,终于在北京站停了下来,从火车上下来的那一刻,晕了一夜车的我,脚一着地便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吐了起来,边上的各色行人忙着赶路或赶车,这就是北京这座现代化城市,一个不属于我的城市给我的第一份见面礼。多年后,当我逃离这座城市时,那份呕吐感重新袭上心头。
在我上大学后,我的父母跑到北京开了饭店,每年只有春节的时候,才会回老家一趟,一趟能回家呆上7天。在这七天里,奶奶总要拉着我的手,对我嘘寒问暖,奶奶开始叫错我的小名,和奶奶说话要用很大声音,因为她的耳朵听不清了,她的眼睛看人慢慢眯成了一条缝,她身体的器官在以一种沉默的方式的老去。直到我大二那一年暑假,我在北京打暑假工,老家传来消息,奶奶在昨夜梦中去世了,我崩溃了,爸妈和我以最快的方式从北京赶回去。我趴在母亲腿上哭泣,母亲拍打着我颤抖的身躯,后来我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梦见18岁以前和奶奶一起度过的时光,从童年到少年,梦见儿时的每一个玩伴、老家门前的那条小溪、夏天乘凉的大槐树和隔壁姨奶家的那条可恶的大黄狗。最后我又梦见18岁离开故乡车站的那一幕,人群中奶奶挥着干瘪的手,喊道“大孙子,在外面好好照顾自己,常回来看看”,奶奶把声音拖得很重很长,我趴在窗口对奶奶喊“奶奶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等我放假回来看你”,火车这时开动了。我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妈妈被我吓得张大了嘴巴,原来是梦一场。窗外的汽车,飞驰而过,像是广场上擦肩而过的陌路人,谁都不知道彼此要去往何处。
办理过奶奶的丧事后,爸妈和我又赶回北京,他们忙着挣钱,而我等着上学。离开故乡的那天下午,天空死气沉沉的,空气中燥热又潮湿。我还会回来么,我那纯净的故乡和我死去的亲人?
自从奶奶去世后,二十年了,我不肯再踏入这片土地。因为,我已经没有至亲还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只剩下我心中的回忆还活在这片土地上。大学毕业工作五年后我在北京买了车,又过了5年 ,三十而立的我终于在北京五环内买了套房。之后娶妻生子,过着看似体面的生活,每天的生活一成不变,朝九晚五、上班下班,又是10年过去了。一天在和领导吵了一架后,我狠狠地拍了下桌子,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单位。在我走到停车场的瞬间,一阵呕吐感袭上心头,是的,20年前刚下火车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原来我从不属于这座现代大都市北京,我的故乡只有一个,那就是我的至亲死去的地方,陪我度过纯净岁月的地方,没有亲人死去的地方又怎么能叫做故乡呢!
我开上车,出了五环上了高速一直往南开。我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我要离开这偌大又空洞的北京城,去找我故乡的伙伴和溪流,乡间的小路和至亲的坟头,那条可恶的大黄狗和路边的簇簇野花,那是些多么快乐纯净的时光,我的故乡好像就死在我18岁那年。
第二天,清晨时分,我把车停在了乡政府的广场上,我想步行到村头,用步伐细数那些缓慢、干净的岁月,可是一切都变的令人愤恨。一条溪流映入眼帘,河道旁堆砌着乱七八糟的垃圾,一朵西瓜花终于从中探出头来,河水由清澈变成黑绿色,化工厂的排污管道直接通到河里,小河像极了沼气池,一阵风吹过,带来的不是我记忆中大自然的清香,而是阵阵恶臭。一些记忆中的小路也成了荒芜的草地。我突然想起马尔克斯在《霍乱时期的爱情》一书中的一段环境描写“多年后费尔米纳再也看不到她梦中的动物了:新奥尔良皮革厂的猎人们将几个小时在河岸峭壁上长着大口装死,伺机捕食蝴蝶的鳄鱼捕杀光了;随着枝繁叶茂的完结,鹦鹉的嘈杂,长尾猴及其发情般的吼叫也逐渐不复存在了;有着巨大的乳房给幼畜喂奶、在河滩上像女人一样伤心痛苦的海牛,也被那些以打猎取乐的猎人用装甲子弹打尽杀光了。”我终于明白19岁那年当我第一次读到这段文字时,为什么我的神经会突然绷紧,历史总是神奇的相似,其实从那时起我就应该预见有一天我的故乡就这样死去。
终于走到老家的路头了,几个小孩在路头玩耍,用一种打量着怪人的目光望着我,我知道我是他们的长辈,可他们不一定晓得我是谁喽。我往老家门口走去,从姨奶家跑出一条凶恶的老黄狗,冲着我乱叫,过了许久一位佝偻着腰拄着拐杖的老人走了出来,用颤抖的声音呵斥着老黄狗。20年没有回来了,不过我认得这是期颐之年的姨奶,这条大黄狗是我儿时那条大黄狗的孙辈吧。姨奶是不可能认出我的,因此我并没有上去和姨奶说话,因为现在的我太怕麻烦了。
姨奶家就在我家隔壁,而我居住了十八年的故土,只能看见轰塌的老屋和被肢解的老槐树了。20年过去了,过了而立之年,正值不惑之年的我突然迷惑起来了。我蹲在肢解的老槐树旁,看着地上一群群蚂蚁东奔西跑,像极了这些年我看到的人间百态。我口口声声念叨的故乡,看来不过是自欺欺人,我的故乡就这样死去了,连我的挣扎都显得那么苍白呵。
我的故乡逝去了,从我多年前坐上火车离开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所有的承诺都是无力的谎言,正如久置蒙尘的琴多年之后再次弹拨,不会一如既往的清脆,而是歪曲莫名的走调。也许故乡就像是前任,最好不相见。一个天气阴沉的下午我离开了那里,若干年后也许我还会回来。
后来,我又回到了北京。有时候回想起故乡的时候就如同去看了一场电影,那些发黄的旧事一起浮现出来,成为我即刻的新鲜记忆。如今我坐在伴我多年的书桌前,左手边只剩下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和一些未完成的书稿。窗外飘起了雪花,北京竟然也会下雪,妻子打算和我一道用梅雪烹茶,只是北京的雪找不到故乡的味道和情愫。
失去故乡和至亲的悲痛是无法治愈的,无论是怎样的真理,怎样的诚实,怎样的坚强和仁慈都无法做到的,我们能做的就是从悲伤中挣脱出来,从中学到些什么,不过就算我们从中学到些什么,当悲伤再度袭来,同样无济于事。
随着时间的流逝, 我和死者的距离渐渐拉开了,故乡和奶奶永远停留在18岁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