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无雨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非•主题写作之【在路上】
所有的岁月静好,都是因为有人在为你默默守护。——题记
(一)
混身一抖,转身就走。游奇从路边芦茅丛钻出,爬上车斗,一边翻看各个材料箱中的配件,一边冲着草丛另一边喊:“老林,快点!自己的家伙什,天天看,有啥好看的,还盯着不想出来了?”
“催你个头啊!拉个尿都催,你游扒皮啊?”林浩然转出芦茅丛,系着裤扣。
“也怪了!往年巡查,大多是光伏太阳能板破损得多。今年跑这两个县几十个点,翻斗雨量传感器、上位机软件坏了这么多,再搞下去,配件没带足,不够用了。”
“去年冬天那场大雪,多少年没见过了?近尺厚的雪,覆在仪器上十天半月的,那水是滋滋地往里渗,不坏才怪!”
“算了,走吧。下午还有三个点呢。尤其是那个笔架山的将军仚,离县城都几十公里,以往哪一次上下山不得跑两个小时以上?不抓紧,就得山上过夜喽。”
林浩然爬进副驾座,“巡查嘛,早点晚点不都一样,你急着去投胎啊。”
游奇跨上驾驶座,“早完事早回家嘛。”
“你家里也就有个黄脸婆,不像人家小龙,有美女老师等着,小龙都不急你急个啥。”
枝头呱噪的两只老鹊,无法唤醒地底的滓浊蝉龟。后座上的龙秦盯着他的手机,对这对老搭档的嘴皮官司不理不睬。
游奇一踩油门,“福特游骑侠”吼叫着蹿了出去。
五月的江南,山葱野翠,燕呢蜂鸣。水工队每年都是这一时节开工进行汛前例检。
游奇和林浩然外罩的桔红色背心后面,半圆形印着“国电集团芙蓉水力发电厂水工大队”的荧光白字。龙秦的背心丢在后座,他不想穿。
芙蓉水电站是千里淦江第一座拦坝型水电站,也是全省最大的电站,更是全省唯一一座超级水库。水库集雨区跨两省三市二十三个县,区内共建雨量自动采集监测点313个。水工大队的主要工作,就是对这些监测点进行巡查和维护,确保监测设备运行正常,以全面精准地掌握整个集雨区的降水量和入库流量。芙蓉水电站总控室在全面掌握雨量水量的基础上,统筹平衡,综合调控发电、防洪、航运等各项运行。
自去年招聘进厂跑了一趟集雨区后,龙秦就一直认为,水工大队就是水电厂的鸡肋。“运行发电是主业,航运船闸是绿叶,检修安委是保障,奖金多少看副业。”瞧瞧,有水工什么事?
吃完晚饭,近九点了。
“老板娘,看看天气预报。”游奇点上根烟,美美地深吸一口。
国道路边店老板娘把电视调到了省台新闻频道:
“受南太平洋暖湿气流加速北上的影响,我省端午节前后将迎来一轮大范围高强度降水,省防总已要求各地启动防汛预案响应,确保全省人民过一个平安祥和的端午节。”
“这端午节啊,又没戏啰!估计又得路上过。”林浩然拍了拍大腿,站了起来。
“走了,今晚赶到山南县城住。还有十一个点,早点干完回家过节。”游奇站起身,踩灭了烟头。
龙秦收起手机,拍了拍林浩然的肩膀,“厄尔尼诺,翻译过来,就是‘圣明之子’。这上帝之子要留你在路上过个端午节,老同志,你敢不给面子?”两人并肩走向店外。
(二)
天色如墨,大雨倾盆。雨,比预料中来得更快。
芙蓉中学大操场淹没在肆虐的横风斜雨中,教学楼的灯光忽明忽暗,初一(3)班的孩子们惊恐地看着窗外模糊的天地。呼啸的南风在操场边高大的树梢狂舞,裹挟着巨大密集的雨点,将玻璃窗打得“啪啪”作响,仿佛随时会破窗而入。
“不要怕,同学们。我们继续上课。”班主任饶江燕一连喊了三遍,话音愈来愈高,终于让教室安静了下来。她自己却久久没有将目光从窗外收回。
“这雨妖邪!怕是要给我们添麻烦。”游奇驾驶的“福特游骑侠”在大雨中的山路上急行。他特别喜爱这台几乎与自己同名的越野皮卡,六缸、四驱、前加力,动力强劲;轮胎宽大,抓力足;底盘高,悬挂式避震,驶感好,爬山涉水,野性十足。水工队每次出巡,他对那些“切诺基”、“三菱”吉普毫无兴趣,总是第一个爬上这台皮卡。
副驾座上的林浩然一副见怪不怪昏昏欲睡的死样子,后座的龙秦还在盯着他的手机,仿佛这个风雨飘摇的世界与他无关。
“雨这么大,云这么低,云脚扫着山头。看这架势,山里要走蛟喽。”将军仚村头的小百货店里,店老板钟成贤看着雨水连天,自语自叹。
“这雨落得邪性!这梅子雨落得长见过,落这么凶倒是少见。”钟家栋收起手中的扑克牌,站起身,“不打了。”
“再玩会儿。雨这么大,你做得了什么嘛?”牌桌同伴纷纷劝道。
“得上山看看我那果园。”
“家栋,蛟龙出海是会索活祭的,遇上了就躲不脱。你这会子上什么山嘛?雨停了再去。再说了,这雨势,你怎么上得去?”钟成贤也劝了几句。
“都什么年月了,蛇都被捉蛇佬抓光光了,还走蛟?我开拖拉机上去。叔,你跟我屋里的讲一声。”钟家栋对钟成贤交待完,扭头进了雨里。
“老辈人的话,错不了!你小心点儿。”钟成贤对着雨中喊,声音被横风横雨吞没。
“县长,省防总急电,芙蓉水库今晚八时起,泄洪量提高到每秒10000立方米,下游沿岸要做好应对准备。”秘书走进办公室报告。
县长看了一眼腕表,离晚八点不足三个小时了,“去防汛指挥部!”
县防汛指挥中心内,十几个部门的负责人坐在一块巨大的电子屏前,屏幕上是缓缓滚动的气象云图。
“水利局,10000立米泄洪量会造成多大的洪灾?”县长进门就问。
“淦江沿岸6个乡镇部分低洼地带耕地会被淹,村庄、圩镇和县城基本无忧。”水利局总工程师回答,“芙蓉镇的情况比较特殊,如果下游十几公里的支流遂河没有汛情,主干洪水下泄顺畅,水就不会上岸;如果遇上遂河洪峰入淦江,芙蓉水库的泄洪遇阻回淤,芙蓉镇就危险了。”
芙蓉镇是芙蓉水电站坝下第一镇,距离大坝只有一公里,水电站泄洪口一个大浪,就能拍到芙蓉镇的江岸。
“芙蓉镇现在是什么情况?派了哪支队伍过去?谁在芙蓉镇指挥?”县长一连三问。
“武装部长带着民兵应急分队去了芙蓉镇。目前正在与镇里准备撤离安置方案。”县防汛总指挥、分管农林水的县委副书记答道。
山南县,肆虐的暴雨中,原本就不甚完好的乡村公路变得危机四伏。山区里塌方、滑坡、断桥随处可见;田野上,浊黄的洪水淹过路面,路沟难辨。即便是游奇这样经验丰富的老司机,也不得不小心翼翼,“福特游骑侠”走走停停。
“你这张臭嘴啊,找老师傅开过光吧?真要在路上过端午节了。”游奇扭头盯着龙秦。
龙秦没有搭理,依然盯着手机,心中的烦闷凝成不屑的一瞥:过毛线节啊,哪怕这个世界洪水滔天,与我何干?
龙秦不知道,一百五十公里外的淦江,此刻真是洪水滔天。淦江两岸,洪水已多处登陆,大片农田和村庄被淹,省城水位已超过警戒线近两米。
省防汛指挥部杨总指挥赶到了芙蓉水电站总控室现场调度指挥。
“目前,芙蓉水库入库流量已创历史新高,达到每秒16000立米,我们的调峰库容不足4亿立米,情况很不乐观!”电站总工程师的汇报,让杨总指挥瞬间感到压力如山。
“关键是,笔架山脉地区的情况不明。根据气象台的云图分析,笔架山是这次大雨的中心区域。”厂长补充道。
笔架山脉高不足千米,东西绵延上百公里,是淦省南部一座重要的分界山脉。山南,一派热带风光,南国气象;山北,春播秋收,夏雨冬雪,四季分明。
密布于笔架山脉南北沟沟壑壑的无数小溪小河,蜿蜒而行几十公里,全部汇入游龙县境内的游龙河,游龙河奔腾南行几十公里,撞上南岭,不得不掉头北上,切过笔架山西部的丘陵地带,一路北行,浩瀚成江。笔架山与南岭之间的广袤地区,是淦江的真正源头。
“按现在的泄洪量,能坚持多长时间?”杨总指挥问道。
“二十个小时。”总工程师回答得干脆利索。
“一天都扛不住?”杨总指挥心房一紧,“必须加大泄洪量!”继而又喃喃了一句“下游将是一片泽国啊,多少百姓又要遭殃了。”
“泄洪量达到每秒10000立方以后,每增加2000,下游水位就要抬升100—120厘米。放12000,淹芙蓉镇;放14000,淹下面的市、县两城;到了16000,省城的防洪大堤就挡不住了,接近一半城区要泡在水里。全省损失将不可估量!” 总工程师详细介绍。
沉吟片刻,杨总指挥吩咐秘书:“记录、备案,省防汛指挥部总指挥下达防洪令:1、省城和淦江沿岸各市、县做好芙蓉水电站泄洪12000的准备,随时迎战洪峰!2、请省武警总队下达作战命令,立即调两个武警中队到芙蓉镇待命。”
(三)
桥垮了。下山的洪水,将引桥冲成了一个巨大的窟窿,小河中间的桥墩,连座基一起不见了。
归途已断,“福特游骑侠”不得不停靠在一0五国道路边。
“总控室呼叫368,总控室呼叫368……”车载电台突然响了,“福特游骑侠”的车牌正是“淦M55368”。
游奇摘下话机,“我是368,请讲。”
芙蓉水力发电厂厂长的声音传来:“游奇,报告你们组现在的位置。”
“刚从游龙县转到山南县,现在位于笔架山南麓的一0五国道上。”
“你们组任务有变。由于连续两天大雨,笔架山国道交通中断。现在笔架山脉以南,只有你们一个组了。山脉以南的游龙、山南两个县31个雨量采集点中,有7个无数据传送,你们要折返回去排除故障,确保在今晚11点之前全部上传采集数据。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7个采集点要维修,今晚11点之前要全部上报采雨数据。”
“对!相关采集点的位置和坐标,已经发到了你们车载系统里。提醒一下,笔架山脉是这次暴风雨的风眼,核心雨区,你们一定要注意安全。”
游奇正要挂上话机,“请等一下,省防汛指挥部杨总指挥要和你们通话。”
“水工队的同志们,未来三天,将持续大到暴雨。根据气象部门的云图推演,这中间或许会有一二次短暂的间歇。今天晚上,就有可能是最长时间的一个窗口期,停雨间歇8至10个小时。如果我们能利用上这8至10小时,进行调洪削峰,力争下游降低水位2至3米,全省洪灾损失就能减少一半以上。”
“但前提是,整个芙蓉水库集雨区,必须在第一次间歇前把雨量全部准确地报回来,水量测算系统才能运算出结果,提供最佳调度方案。”
“同志们,拜托了!”总指挥言语诚恳,嘱托千均。
“请总指挥放心,我们保证完成任务!”
“都听到了?有什么要说的?”游奇看着车内两人。
龙秦问:“游组长,现在是9点40分,到晚上11点,只有13个小时的时间,有7个点要维修,横跨两个县。我想知道,你拿什么来保证完成任务?”
“命!拿命保证。”游奇的话,声音不高,却有一种熔金断玉的矢志和铿锵。
皮卡掉头钻进密密雨中,拐入一条通往山里的沙石公路。
龙秦在车辆的摇晃中盯着林浩然。
“看我干什么?你什么时候见过老兵拉稀?现在,就是我们水工的关键时刻,必须拿下!”林浩然手掌往下一砍,像在斩钉截铁。
“你是退伍军人?”龙秦仿佛第一次认识林浩然,上上下下打量了几个来回。
“看什么看?不像吗?老子在东章山口和红毛阿三干仗时,你还系着红领巾呢。”林浩然不屑地撇撇嘴。
“还干仗?真的假的?”
“二等功臣!吓到了吧?”游奇眼睛紧盯着沙石路面,嘴没闲着,“老林是藏南的高原兵,真打过仗,还是火线入的党。他是农村兵,老婆现在还是农村户口。没这番经历,他能进得了水电厂?”
“没想到,身边还藏了个大英雄!”龙秦伸手到前排拍了拍林浩然的肩膀,“要不,老林你转过身来,我给你敬个礼?”
“去你的,红领巾。上了山,你别给老子拉稀摆带就行!”
黄泥巴路,泥泞不堪,雨水集中到山路上,汇成一条浅浅的小溪,哗哗地往下流。游奇一行三人,浑身的衣裤比雨衣更湿,长筒水靴里灌满泥水,拄着小木棍,挪一步“叽咕”一声。从监测点下山回到公路边的车上,几百米走了近半个小时。
“离天黑大概只有两个小时了,还剩三个点,相距几十公里,这样一个一个来,肯定完不成任务。我们分分工,一人负责一个点,你们有没有意见?”游奇喘着粗气征求道。
“将军仚是我的!先送我过去。”林浩然抢先表态。龙秦没有说话。
“我去红桃岺,小龙负责游龙河那个点。现在一路过去,每人带一套设备零件,到了点上啥坏了换啥,相互之间保持联系。”
福特皮卡又吼叫着上路了。这一次,有些着急火燎。
笔架山脉虽不高,却峰峦陡峭,山路崎岖,即便是四轮驱动的“福特游骑侠”,也只能走到半山腰的将军仚村。
自动雨量监测站就建在村东一座孤耸的山顶上。
林浩然背着装备跳下车,声如龙吟:“十年卧冰,难凉热血。老兵冲锋!”
“老林,山陡,雨大,注意安全!”游奇喊道。
“老子东章山口都去过,还怕这小小的笔架山?”大雨中的林浩然依然豪气冲天,再强悍的雨也冲不淡老兵身上强悍的硝烟。
“老兵……”龙秦伸出车窗的手,比了个“V”,他终于相信林浩然是老兵了!
一辆农用拖拉机迎面而来,钟家栋诧异地看着撑根棍子顶风冒雨连滚带爬往山上䠀的林浩然。
“前面上不去了!”他吼了一句。
“怎么了?”林浩然大声问道。
“路断了!下这么大的雨,你还上山干啥嘞?不要命了?”
“有事!必须上去!”林浩然继续往上攀去。
天空阴沉,黑云坠地,势欲压垮这世间一切,偶尔划过的闪电撕破天际,紧随其后的雷鸣让人胆颤心惊。密集的雨柱像苍天挥舞的鞭子,山路两旁的树木像一群叛徒,左摇右摆迎合着风,点头哈腰躲闪着雨,但仍然被雨点劈头盖脸抽打得啪啪作响。飞溅的雨雾扩展着暴雨的嚣张,令山色空无。唯有雨水在脚下汇成溪流,顺着山路奔腾而下,发出阵阵欢喜喧闹的鸣响。
步履跄踉的林浩然仰天长啸:“你他娘的不是‘圣明之子’吗?就这点给老子洗洗澡的能耐?有什么大招,冲老子放马过来。”
终于见到自动雨量监测站的通讯天线了,脚下却在这时传来沉闷而巨大的“隆隆”声响,通讯塔的白尖越降越低,终于“悠”地下沉不见。脚下的地面开始缓缓下移,愈来愈快,最终飞驰而下,像童话中的阿拉伯神毯……笔架山山崩地裂、山体滑坡了!
将军仚村头小店的钟成贤仿佛感觉到了震动、听见了低沉的“隆隆”声,“地动了,蛟龙上路了!”他喃喃自语。
(四)
雨,终于停了。
饶江燕走出房间。操场上,已经架起了两盏高杆灯,将整个校园照得一片通明。
学生已经临时放假了,老师也基本走完了。为什么留下来,饶江燕自己也说不清。这些天,她的思絮一直有些紊乱,不停地波动,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去年师大毕业后,回到家乡的这所中学当老师,无论是自己还是父母,都很高兴。
遇见龙秦,更令饶江燕觉得上苍眷顾。这个河海大学水工专业的毕业生,几乎与自己同时来到芙蓉镇,只不过,他进的是水电厂,自己进的是中学。父母对龙秦非常满意,小伙子一米八二的高个,性格开朗,朴实勤快,与父母一见如故,聊得投缘极了。短短半年,他就走入了这个家,几乎成了家庭一员。
就在两人谈婚论嫁之际,一堵墙出现了,彩礼!
饶江燕的父母提出订婚要一十八万八千元彩礼。龙秦全部积蓄不足五万元,他的父母是本市下游山区的一对农民,家里无法为他提供经济支援。
“养育你二十二年,还供你上了大学,你值得男人为你付这个彩礼!我们不要这个钱,但要争这个脸面。我们家的女儿,不能比村里任何姑娘低半分!”
“我不可能再向家里要钱了!父母为了缴我读高中、读大学,已经倾尽所有了,我不能把他们往绝路上逼。”
饶江燕既无法说服父母,也无法反驳龙秦,这些天一直徘徊在痛苦里。
操场上,搭起了成排的帐篷。两个武警中队,几百名军人,纵横成行排列有序地坐在灯光下,威武整齐,军歌嘹亮。
中学围墙外百十来米便是淦江,黑暗中传来水流和拍岸巨浪的轰鸣。
泄洪是惊心动魄的。由于大坝上下游水位几十米的落差,泄洪口钢闸一绞起,成千上万立方洪水被巨大的压力挤出闸口,水不是向下俯冲,而是箭一般射向空中,化作一片浊黄的水雾,飞出三四十米远,再一头扎进江流,在江面推叠起近米高的巨浪,一层、一层……携着巨大的轰鸣,汹涌澎拜势不可挡地扑向下游和两边江岸,摄人心魄。
天已黑透。偶尔有明亮的光束从江岸刺向江面,那是巡江的军人在观察水位。洪水滔滔已攀上岸沿,觊觎着近在眼前的芙蓉镇。换作以往,满镇街道上早已是人喊狗吠,扶老携幼上山避灾了。就因为有了江边和操场上那一片橄榄绿,今夜全镇无恙,灯火阑珊。
饶江燕心里,突然涌上一腔难以自持的柔软,倾刻间浸透了心田。她知道,那不经意间的心弦颤动,是静好岁月的瞬间邂逅,是心灵久违的感动:
兵在民安!有军人的地方,总是给人满满的安全感。
也许,这正是她留在学校的原因。
只有经历过大灾大难的人,只有经历过身陷绝望之际却突然发现一群军人正向自己走来的人,才能真正理解这五个字:最可爱的人!
到达红桃岺时,雨终于小了些。
游奇抓起背包,交代龙秦:“小子,我的游骑侠,你给我照看好喽。等会儿回来接我时,少了块漆皮,我都饶不了你!”
“你先照看好你自己吧。”龙秦笑嘻嘻一踩油门,皮卡往游龙县游去。
车行十几里,手机铃大响,是游奇。
“小龙,我被蛇咬了,是过山峰。”
“福特游骑侠”一个急刹,调头往红桃岺狂奔。
大雨漫山灌洞,泥浆填坑淹墓,山上虫蛇乱行。游奇沿山路逆水上行,根本未注意到顺流而下的一根“枯枝”其实是一条俗称“过山峰”的眼镜王蛇,猝然相遇,他被咬了。
“我送你回山南县城。”龙秦背起游奇就往车上跑。
“放下,放下!都到山脚了,你先上去把设备修好,十一点得上传数据。我不急这一小会儿。”
“扯蛋!那可是过山峰!你想把命撩这儿吗?送你到了山南医院,我就赶回来修。”
“回山南就走回头路了,耽误时间。”
“那就去游龙医院。”
“小龙,还有两个点。淦江两岸千百万人,就指望你了!十一点之前一定要完成任务。”
“我保证!”
“用命保证!”龙秦又缀上一句。
晚六点二十,厂长接到龙秦的电话:游奇被毒蛇咬伤,十分危险,目前正在游龙县人民医院抢救,自己还有两个监测点要维修,请求厂长安排医院后续护理。
“你先赶往监测点,人交给我们来安排。”杨总指挥招来秘书交待了几句,秘书退出总控室去打电话。
七点一刻,总控室大屏幕上,游龙河雨情监测点绿灯亮起。
八点刚过,红桃岺雨情监测点绿灯亮起。
“小伙子,好样的!”厂长再次叫通了“368”,“小龙,告诉你个好消息,游奇注射蛇毒血清后,情况稳住了!杨总指挥已指令游龙县政府派专人负责照顾游奇,你放心吧。”
“现在的问题是,将军仚监测点数据传送一直没有恢复,情况不明。”
“林浩然早就到了点上啊。我现在赶过去看看。”龙秦喜忧半掺挂上话机,皮卡再次上路。
雨,终于小了。
“福特游骑侠”回到将军仚小卖部门口时已近晚上九点。
“大叔,下午我们送来的那个同事回来了吗?”龙秦探出头问钟成贤。
“没见回来。家栋回来了,我领你去问问。”
一见龙秦,钟家栋先嚷上了:“你们是干啥的呀?怎么尽是犟种呢?下午那个,拖拉机走到半山腰,我都不敢再往上了。他操根棍子就往山上冲,怎么拦都拦不住。”
“他没音讯了。我得上去。”
“这山上有金子捡还是有宝挖?值得你们一个个不要命地上去?现在都乌天黑地了,你怎么上去?”
龙秦没答话,上车拣了一套人工量雨器,拿上应急电筒,背上背包就往山上走。
“你等等,我看你也就拿了几个铁片片和玻璃罐罐,不像什么要紧的东西。干嘛非要今晚上山?”
“老乡,我们是芙蓉水电站库区水情工作大队的巡查队员。山上有我们一座雨量监测站,坏了,不报雨量了,我得上去修好它。”
“今晚十一点,有一次非常重要的雨量要报,事关淦江中下游千百万老百姓会不会遭洪灾,我要赶上去。”龙秦话语如铁,眼中坚毅闪烁,明亮如火,“只要命还在,就必须上去!”
“我开拖拉机送你上去,走。”钟家栋从钟成贤店里借了盏应急探射灯。
“小伙子,你给我说说你那个报雨量的事。”路上,钟家栋问。
“你知道,这几天,全省都在下大雨,条条河都在涨水。我们芙蓉水电站是全省最大的一座水库,大坝一拦,几乎锁住了全省四成的降雨量。现在,下游遂河、抚河、蜀江、春江大大小小十几条江河几乎集中了全省的雨水汇入淦江,江水猛涨,沿岸的水位早就超过警戒线了。这个时候,如果芙蓉水电站往下放的洪水少一些,下游的水就低一些,淹的地方就少一些。是这个理吧?”
钟家栋点了点头。
“反过来,如果下游的几条大江大河的水还没走,我们这里洪水又往下灌,下游沿江两岸的老百姓不就雪上加霜灾上加灾了吗。再说了,如果这里雨太大,芙蓉水库就存不下,关不住,也不能关,因为水库里水位一高,就把你们这一片城乡给淹了,又有多少人要受灾遭殃!”
“所以,要错峰。就是和下游的遂河、抚河、蜀江、春江的洪峰要错开,让它们的大洪水先过去,我们这里的大洪水再跟着下去,就好比把一座高峰拦腰一斩,变成两座矮矮的山,下游被淹的地方不就少了吗?”
“这其中的关键,就是我们得把库区的下雨量测准确了,让大坝那总调度室,知道库区有多少雨水要入库,什么时候入库,他们才好控制泄洪量。”
钟家栋终于听明白了,“小伙子,今晚,你身上担着天大的干系吶!你们是在为老百姓做大事,老百姓岂有不帮之理?今晚,你要去哪儿,我都陪着!”
路没了。
确切地说,是山没了。那座建了自动雨量监测站的山不见了。拖拉机灯光所照之处是一片挤得像老人额头一般层层皱皱的植被,有竹子,有杉树,还有少许脐橙,一层一层,脉络清晰分明。
“崩山了!”钟家栋惊恐地叫了一声。
两人打开应急灯一射,远处的山涧被泥石流填满,一眼望不到头。
龙秦心往下沉血往上涌,“林浩然……老林……老兵……”他的嘶声力竭的呼喊,在黑暗的夜空下显得孤独和空旷,“老兵……老兵……你可不能有事啊……儿子还等着你回家呢……”
龙秦知道,林浩然的妻子在芙蓉镇做清洁工,夫妻俩有一个儿子,十五岁,在芙蓉中学上初中。林浩然每次出巡几天,妻子和儿子中、晚餐时都会在桌上多摆一副碗筷,一边吃,一边不时望望家门。每一次,林浩然都是这样不经意间走进家门,一脸汗,一脸笑,匆匆在脸盆中抹把脸就上桌,第一筷子菜一定是夹给儿子,然后是妻子,最后才是自己。那是他们一家小日子最开心的时刻!
(五)
十点,总控室大屏幕上,整个库区312个雨情监测点红绿灯闪烁,只有将军仚那个点,灯是黑的。车载无线电也无任何回应。
“等等吧。也许,他们正在努力。”厂长安慰大家。
十点半,将军仚监测点仍未上线。
十一点,将军仚监测点仍然没有动静,无任何数据传回。呼叫车载无线电无任何回应,龙秦和林浩然的电话也同时失联。
“他们,一定遇到了无法想象的困难!”杨总指挥心情沉重,“有弥补的办法吗?”他问厂长和总工程师。
总工答道:“这套系统,是目前全球自动化程度最高的水情监管系统。它的优点是精准度高、研判及时,缺点是高度依赖数据,313个监测点少一个数据它都无法生成结果。”
总控室安静了,只有窗外阵阵洪水轰鸣持续传入,回响在大厅。
十一点三十七分,车载无线电指挥台突然传来呼叫:
“总控室,我是将军仚监测点……总控室,我是将军仚监测点,现在报告雨量监测情况:今日下午21点59分至22点59分,将军仚监测点人工录得降雨量为1.62毫米。目前,监测点无雨,阴天多云。报告完毕。”
总控大厅响起旋风般的掌声。
杨总指挥对总工程师下令:“立即输入数据,运算8—10小时无雨的入库流量和库容承受能力。”
结果很快出来了。8小时内如果无雨,大坝泄洪量可下调至每秒4500立米,8小时后再恢复到10000—12000,淦江水位将平稳行洪,不创新高。
杨总指挥果断下令:“记录、备案,省防汛指挥部总指挥下达命令:下闸,泄洪量下调至每秒4500立米,削峰!”他终于呼出这口被憋两个多小时的气,畅快!
“人工录得?”厂长从龙秦的声音中听出了异常。
“小龙,自动数据采集仪呢?”
“笔架山山体滑坡。整个将军仚自动雨量监测站,包括数据采集仪、翻斗雨量传感器、上位机软件、通讯天线以及太阳能供电系统,全部被埋到了地下。林浩然……也不见了……”
“不见了……不见了是什么意思?是失踪了?还是……”厂长不敢再往下追问。
“笔架山大面积山崩地裂,将军仚建雨量监测站的那座山,已经被夷为平地!我们找了,只有遍地泥石流,什么都找不见,林浩然……老林他……”龙秦终于抑制不住泣不成声……
总控室寂静无声,只有龙秦的哽咽在回荡。
总指挥接过厂长手中的送话器,“小龙同志,我是副省长杨啸风。我知道,这一天,你们来回奔波,只有困难,没有支援,过得十分艰难!但是,你们扛住了别人无法体验的苦痛,战胜了别人无法想象的困难,在最关键的时候,完成了最重要的任务。我代表省委省政府,以及淦江沿岸成千上万免遭洪灾的群众,感谢你们!你们是英雄,当之无愧的英雄!”
饶江燕被厂长派人接到了总控室。
她才知道,刚刚过去的这一天,她的心上人,为了包括她在内的无数人平平安安,正在远方舍生忘死、以命相搏。他才是那个“最可爱的人”。
就像在初春里穿风而过,突然发现自己久久等候的温柔已迎面而来包裹着身躯,思念就像迎风的桃李在心中刹那间盛开。握着送话器,饶江燕心和声音都在颤抖,“龙秦……学校里住满了兵,他们守着江岸,守着全镇乡亲。看到他们,我几次感动到想哭!可我没想到,你比他们……还要危险……”饶江燕哽咽难续……
“燕子,你不要哭,我没事。过去很多事,我没处理好,让你为难了,是我不好。但眼下这事,我必须处理好!我们组长游大哥被蛇咬了,还在医院昏迷;老兵林大哥失踪了,凶多吉少……村里钟大哥对我说,我们是在为老百姓做大事。所以,这任务,我必须完成……拼上这条命,也得完成!”
饶江燕用手背抹了一把满脸的泪水,“龙秦,你记住,你还欠我一个婚礼!你必须给我活着回来……必须……我不要下辈子的龙秦……”
“小龙,你要挺住!……”厂长嘴僵语涩,仿佛任何语言已是多余。
“厂长,我懂,我都知道!后面还有两天大雨,泄洪空库、拦洪削峰都离不开雨量监测数据。我得守着这些监测点和装备。守着它们,就是守着我们的厂,守着我的家,守着我的家人和千千万万乡亲。请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守好的,用命守着!”
饶江燕泪如雨下……
厂长眼圈发红……
杨啸风一双大手在脸上不停地搓着。
就在此刻,零点钟声在总控室响起。
屏幕上,省电视台“零点播报”报道:今夜无雨,淦江洪峰将安全过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