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纪实连载:小山村里飞出的百灵鸟 (四)
十月的日子,有风有阳光。美玉一家五口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长途飞行,顺利抵达美国。秋天的阳光格外明媚,明媚到令人恍惚。
在此之前,美玉没出过韩国,在去首尔之前,她没离开过小山村,这个跨越对她来说有点大。
虽然跨度很大,但是美玉很开心,人是活在希望中的,看不到希望的日子就像在黑暗的隧道里爬行,不知道何时可以出头,现在好了,她终于爬出来了。
那是2001年,911之前,美国正处在上升期,因为心中充满希望,美玉像夏日晨风中的芭蕉,感觉自己舒张开了。
最令她满意的是,永浩颇有改头换面的意思,生活重新对她打开了画卷。
公公来美国看望,一家人吃饭时,永浩举起酒杯说:“人挪活,树挪死,从今往后,咱家的每个人都要互相帮助,齐心协力地度过这两年,直到我们每个人适应了新环境。”公公听了,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嘴微张了几秒钟,脸有点僵硬,笑容不大自然,过去儿子的败家历史,依旧清晰地刻在他的心头,他忘了举杯。
孩子们兴奋地举起酒杯,小儿子还和父亲拉了钩,大儿子十四岁了,他对父亲多少有些怀疑,小儿子心思简单,但也懂得用拉钩去约束父亲了,永浩先是一愣,有一点尴尬,但很快就伸出了小手指,和小儿子拉在了一起。
这个动作像一个测试,看父亲有没有决心,也要看他今后的行动。永浩接着说:“我要去找一份和美术相关的工作做做,学习一下,摸一下本地的行情,我不会轻易开画廊了,以前让爷爷贴了那么多钱,很不好意思。”公公听了这番话,高兴地干掉了杯中酒。
公公察觉到永浩的变化,他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了,额头亮了,眼睛有神了,语速快了,他兴奋地又是搓手,又是不停地给小孙子夹菜。
美玉看着丈夫一杯杯续酒,显然喝多了,有些把持不住。她紧张地思忖着如何收好今晚这个场,让大家尽兴而归,不要被丈夫搅了局。
就在美玉担心之际,永浩站起来去了洗手间,几分钟之后,他回到座位上时已经完全正常了,美玉猜他是在洗手间里给自己催吐了。
饭后,公公建议一起去看老爷车车展,那个车展一年一次,在郊区的一个历史小镇上举办,大家驱车前往,一路上,仍可以看到山丘起伏,湖泊荡漾,景色宜人。
小儿子兴奋地把头伸出窗外,大儿子在听音乐,他的脑袋随着音乐的节奏打着拍子。女儿很安静,她的脸上涌上一种平静而知足的表情。
永浩看上一款改造过的老爷车,那辆车可以将顶棚敞开,他说:“在海边兜风时,一定很惬意。” 但他看了价格后,就不再吱声了。
似然价格昂贵,但公公没有犹豫就付了款。骨子里,公公和婆婆一样瞧不起美玉,但自己的儿子那么不争气,媳妇没跑掉已经是万幸,他也就慢慢改变了对美玉的态度,美玉对于这些是不知情的,她以为自己生了三个孩子,给李家延续了香火,公公便对她另眼相看了。
回来的路上,一家人坐在车上,永浩放着猫王乐队的歌曲,一家人都欢欣鼓舞,只有公公的心里仍然充满了无边的惶恐,他知道,儿子戒赌不会一蹴而就的。
接着,永浩在马里兰的一家画廊找到了工作,经理乔治听说永浩在巴黎学过美术,简单交谈过后,对永浩的水平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他之所以答应永浩来上班,真正的目的是想和巴黎的绘画代理商建立联系,从而把生意做大。
永浩的自信心回来了一些,这份自信又把他身上好的一面带了回来,他又像以前那样体贴美玉,关心孩子们,惟一的缺点是在床上贪了些,像贪食的孩子,不吃到撑坏肚不肯罢休。
床上就那么点事,比起家里的其他事来那算什么,美玉搞不懂,丈夫哪里来的那么大兴致,每次都把自己累成个熊样。但美玉发现,每次做完那事,丈夫都特别顺着自己,仿佛那根放风筝的线,又交给了妻子,风筝飞多高,都由美玉说了算,美玉对他戒赌有了信心。
以前他们也有过这样的时刻,等待孩子们入睡了,俩人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始他们的庆典。幸福的夜晚是宁静的,但又是热烈而充满激情的。
孩子们喜欢新学校,十六岁的女儿,脸上洋溢着一股难以掩抑的飞扬神采,小儿子说:“妈妈,我们学校没什么作业,数学都是学过的,考试比韩国少。”他以前就喜欢美国的快餐,来美国后,他倒是如鱼得水了,眼瞅着个头蹭蹭地往上长,还说要加入篮球队。
他们选择的新社区有很多韩国人,这些年来,凭借着亲属移民的条款,很多韩国人不断将家里的亲人输送到美国。韩国人开的超市里,美玉能买到韩国的所有食品,泡菜,海带,大米,各种类鱼以及方便面,只是她的英语不行,需要好好补习。
生活变得舒心了,美玉反而牵挂起父母来,他们年纪大了,尤其是父亲,他的身体出现了风湿病的迹象,美玉盘算着考过了英语之后,加入公民,然后把父母申请过来,让他们过几天舒心的日子。她这么想着,心里踏实了不少,来美国后,她特别想念父母,就像被鬼捏了似的。
那段日子,他们远离了公公婆婆和三个姐姐,感觉像小鱼儿游入了大海,轻松自在,可谁知,噩梦才真正开始了。
美玉报了一个英语补习班,与此同时,她开始减肥,过去几年太亏待自己了,她要把腰身减回到往日的尺寸,然后给自己买几身漂亮的晚装。男人喜欢和男人斗,女人呢,一生要做的事就是和自己斗。美玉这样想着。
他们家开车去纽约很方便,五彩缤纷的大城市展示给人们无尽的诱惑,到了晚上,华灯初放,每个人都在尽情地寻欢。
永浩时常往纽约跑,隔三差五就说经理让他去看行情,看百老汇的画展,美玉不知他的话是真是假,半信半疑地叮嘱他,快去快回,不要和陌生人搭讪,纽约很乱的,什么烂七八糟的人都有。
一天,永浩没有按时回家,不知为什么,美玉的心里咯噔一下,第六感觉告诉她,丈夫可能又去赌博了。
太阳落下去了,梧桐树的巨大阴影落在窗户玻璃上,美玉的心一点点变得沉重起来。
实际的情况是美国的赌场到处都是,一些邮轮在海面上飘着,里面的设施应有尽有,就像一个微缩版的拉斯维加斯。
以前在韩国,那种规规矩矩的亚洲文化对永浩多少有些约束,他在潜意识里似乎还在乎着什么。到了美国后,永浩一下子感觉到,这回可自由了,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没什么人可以阻拦了。
以前,美玉只是在婚前压得住他,婚后连着生了三个孩子,身材走样,他看也懒得看了,但他靠自己的意志强迫着自己,不要做太离谱的事,三个孩子都没有成人,如果自己肆意妄为,那打击的不仅是妻子和父母,三个幼小的孩子最为可怜。
也正是因为他这么想,刚到美国时,他下决心洗心革面,好好做人,但他哪里知道,就像抽烟的人有烟瘾,他赌钱也是有瘾的,禁不起诱惑的。
那天纽约的一个同行托尼,把他带上一艘豪华邮轮,托尼一方面是为了应酬,一方面是想将一幅复原版画压压价,哪想到永浩一下子沉浸到里面,不能自拔,大有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态势。
美玉不知道的是,永浩不是没有斗争过,他仿佛东流的一江春水,在入海口的前沿拼命地迂回、抗争,但巨大的旋涡使他无力回天,他笨拙、凝重地挣扎着,说到底那只是一种身不由己的下滑。无论他怎样努力,也没摆脱覆水难收的残败局面,他缓缓地被拖下水去。
那天,在回家的路上,一切都太古怪了,大街是古怪的,路灯的颜色是古怪的,行人走路的样子也是古怪的,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睡了两天后,永浩醒过来了。那是一种大梦初醒的感觉。梦醒之后的他无比羞愧与凄惶,他弄不清自己在纽约到底做了些什么,他只记得,那个托尼把他带到邮轮俱乐部上,先是喝酒,接着玩了二十一点,再后来,托尼递给他一支烟,他抽完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以后,永浩的人生,宛如重力加速度开始快速地滑落。
女人的另一半决定她人生的层次。美玉再一次跌入人生黑暗的日子。永浩的眼神又变得诡异古怪,仿佛人性正在从他的身上一点点撤退,兽性正在占领他的灵魂。
她不知道,真正的绝望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