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练河畔的岁月(原创)

2017-12-15  本文已影响88人  树林一枝

[言情、历史,(1)、(2)、(3)(4)、(5)、(6)六章,约22000字。]

                            (1)

人生匆匆,白驹过隙,蓦然回首,岁月已远——

记忆中的她,微笑着站在竹林簇拥的小屋旁,身后一条宽阔的练河缓缓流过,一双秀气的眼睛透着善意,她那被太阳晒的黝黑的脸庞充满亲和力。三十多年往事如烟,她的秀外慧中,她的音容笑貌至今仍留在我的记忆中,在艰难的岁月里,曾用一颗善良的心托起我那沉落的孤心冷影,练水河畔留下了我们并肩而行的足迹。

高中毕业,就被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推到这穷乡僻壤。

相同的命运遇到了岚,他和我同属一个县城,现在不仅一个大队,巧的是各自所在的生产队又隔田相望,同为下放知青,同命相怜,经常走动,相互帮衬,有时结伴回城,有时一起到公社开会,这给我一直孤独灰冷的生活带来一丝暖意。

夏日黎明,天刚蒙蒙亮,窗外浓雾弥漫,生产队长催命似的早工哨子声又急促地吹响了,睡意正浓的我打着哈气机械的套上衣服,耷拉一双惺忪的眼皮拎着锄头朝外走,刚到门口,有线小广播喇叭突然停了,正播着的《一辈子扎根在农村》女声独唱戛然而止,紧接着就播出了公社的通知:各生产队知青今天上午九点到公社开会,务必按时到达。

早饭后,就赶往公社所在地——复兴集,特意途径藕庄知青点。

不一会,远远就望见独立于一处坡地上的两间草屋,青翠茂密的竹林簇拥环抱着。

见到她就觉眼前一亮,粉绿底色散落着白色小花的的确良寸衫,浅灰色的裤子,两条粗黑的辫子垂在丰满的胸前,配上他那匀称的身材,清新朴素中透着妩媚。

我催她快点走,她说不急,邀我进屋,忙着切西瓜。

屋内程设简单,清爽干净,洁白的蚊帐,整洁的床铺,靠北墙一石墩上凳着木箱,箱上摆着圆镜、木梳、小白瓷瓶雪花膏,透着女孩子特有的闺房气息。门旁是锅灶,靠着西墙角是水缸、小方桌、小木板凳、农具等。这就是一个女知青的全部家当了。

约半个多小时到了公社,公社大礼堂、大院内外知青云集,上海知青比本地的还多,会开了一个多小时,号召大家要学语录,人人要通读选集,要每位知青发言表态,要广大知青和贫下中农一起口诛笔伐,深入批判哪个党内最大的走资派,积极发挥知识青年的作用,个生产队都要出批判专栏,进一步肃清流毒云云。

回生产队的路上,早把会上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我们并肩走在长长的练河大堤上,她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沁人心脾的如兰香气,堤上树荫浓密,水面波光粼粼,水鸟点点,随波起伏,不停的飞起落下。

她的脸颊立起一片红晕,羞涩的低头说:“我们从埂下走,前面有那么多干活的人,看到我们一起走会说笑话。”说着赧然一笑,露出靓丽洁白的牙齿,如躲在绿叶后面的一朵清纯害羞的芙蓉。

然而我才十七虚岁呀,男孩开窍迟,傻乎乎地说:“那有什么好笑的。”嘴上这么说,腿还是不由自主的跟着她从坡下走。

河风徐来,清新凉爽,难得一回惬意,暂时忘却了田间的劳苦。高高的穿天杨心状的绿叶在微风中纷纷摇晃起来,发出沙沙啦啦的声响,像是绵绵细语。

说话间,她一转头,秀气的眼睛闪着星光,柔和的看着我,腼腆道:“想请你帮个忙。”

我忙不迭答到:“有什么需要效劳尽管说。”我想一个女孩在农村更不容易,应鼎力相助才是。

进了岚的小屋,给我倒了一白瓷缸开水,从枕头底下抽出了一封信和一本红双线格信纸,又拿出了一支红色新农村钢笔,“请你帮我写一封回信。”

“给谁写?”心里随之怦然一动。

“你看看就知道了。”他的眼睛似深潭映着星星,难掩少女的羞涩显露无疑。

打开信一看,竟是封向她示爱的信!字里行间充满了溢美之词和爱慕之意。看罢我有些面红耳赤心跳,不知怎地心里还泛起了醋意。转念一想,主动给我看私人情书,不掩饰,这是一种暗示吗?自己出身不好,很可能一辈子就撂在这穷乡僻壤,刚刚闪出的苗头又被自己悄悄的抹去,你就别自作多情吧!

我试探性的问道:“这是向你表达爱意的情书哎,这既不是批判稿,也不是决心书,别人代写回信总有些不妥,起码不是真情实感。”

她打断我的话说道:“请你帮忙就是相信你的。”说罢就睃了我一眼,脸上的红云更浓了,欲言又止,忽听门外有人喊道:“岚姐。”

“来了。”她应声跑了出去。

我手握钢笔,铺开信纸,正值年少的我替花季女孩回恋爱信,促成那陌生小子的美事,我算哪根葱啊!心里多少有些嫉妒和不平。但既然是请你帮忙,也应成人之美,也不可马虎了事有违人家的意愿,尽管自己在这方面木愣所知,也尽量写的感动人一些。于是,我就很不情愿的搜肠刮肚替那陌生的小子寻找最受用的词汇。

“亲爱的……”

刚写个开头,岚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了我的身后,伸手就撕掉了第一页信纸,嗔怪道:“什么亲爱的,肉麻死了!也不问问清楚就瞎写,愣头青!”说着白了我一眼,把撕碎的的信纸投进了灶堂内,付之一炬。

我一下愣住了?!忙说:“对不起,我以为……”

岚抢过话头道:“要你帮我写回绝信!懂不懂?”说着又睃了我一眼。

我似懂非懂,半懂不懂的应承着,也好像朦胧的领悟到些什么,心胸似乎被一种炽热的感应强烈冲击着,难道她真的……,不过有一点很清楚,那个写信的人是剃头条子一头热呀!心非所属,也难怪她这么坦然,不知怎的就犹如释负重的感觉,也有偷偷幸灾乐祸之嫌。

正当两人欲说还休之时,忽地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如风一样的从门口掠过,两人惊异的同时向门外望去,只见一个红衣女孩一手捂着嘴,笑着逃也似的跑开了。

“鬼丫头你回来!”岚腾地红了脸,羞笑着追了出去。

不一会他提着几条鲫鱼回来了,“中午别走了,我去淘米。”说着就去了河边。

望着岚出去的背影,我顿生一种亲近之感,直觉告诉我,她是不讨厌我的。

写信有了明确的目的,就好办了,既然是拒绝心情就大好,钢笔在信纸上“沙沙”的飞快移动着。

xx你好:

      首先,谢谢你的赞赏,许多溢美之词实不敢当,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本人年龄尚小,务农乡村,前景未卜,实在不是考虑这个事情的时候,望请谅解。为人之师令人尊敬,你会有相知牵手,心仪相伴的,找到属于你的另一半。祝你一切顺利,未来幸福。

      致

                        礼

                                          年  月  日

刚丢笔,岚提着滴着水的篮子回来了,后面紧跟着刚刚跑开的那个红衣女孩,边走边从岚的身后歪着脑袋,嬉笑顽皮的朝我这里张望,像是在看什么稀奇东西一样,岚回头向其低语了几句,即刻恢复常态不再嬉闹。

一进门岚就说:“她叫桂香,住在前庄,我两是好朋友。”我向她点了一下头,她回之以顽皮的笑,算是认识了。

近中午,我烧锅,她两在锅上忙了起来,放油炒菜嗤嗤啦啦,小屋里油烟蒸汽弥漫,本来就炎热的天又加了温,灶堂内燃烧着的黄豆杆发出“噼噼剥剥”炸响。不一会几个菜就端上了桌,她两的脸已是汗水浸浸。桂香擦了擦汗就走,挣脱岚的手一溜烟的跑了。

看着桌上香味扑鼻的菜肴,我有些受宠若惊地说:“真不好意思打搅你,大热天让你这样忙。”

“不客气,随茶便饭,坐。”

孤单已久,生活粗糙,这么可口的饭菜顺溜,几杯酒下肚,话也多了起来,轻松无拘束。岚特意问及我的家庭情况,把我的经历,家庭的悲欢离合毫无保留地向她倾诉出来,她一手托腮,目不转睛的注视着我,静静地听着。

那是1962年的秋天,我刚满6岁,一场审干运动,我父亲因在学生时代参加过国民党三青团的历史问题被清洗,开除回了老家农村,其实父亲作为一个有良知的桥梁工程师,只因为给上级主管部门领导提意见遭报复所致,工作有口皆碑得得父亲,挡不住有势者私愤。

接下来父母离异,我判给了落魄中的父亲。老姨夫在送我回老家的途中抢夺了我唯一的保暖内衣,就是因为他有一个和我一样大小的儿子,六岁的孩童被他的声色俱厉、毕露的凶相吓得不敢啃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把那件保暖内衣揣进他自己的包里。

回老家后与父亲借大队公房栖身,用稻草打地铺睡觉,夏天没有蚊帐,彻夜遭蚊虫叮咬,难以入眠。为平反父亲经常奔波于县、区、省政府信访办公室递申诉材料。期间哥嫂不容,视我为累赘,父亲出远门之际,失去了庇护,就经常把我这个六岁的孩童半夜从睡梦中强行拖起来推磨,并大声呵斥:“不能光吃饭不干活!”迷迷糊糊,踉踉跄跄,机械地推着沉重的磨,没有磨高的我太瞌睡了,一圈又一圈,……熬着走着,心里在呼唤:爸,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隔壁邻居看我可怜,要替我,嫂子冷漠毫无表情的欺視着我这六岁的孩童喊到:“不行,就要他推!”父亲奔波在外向谁求助呢,叫天不灵,叫地不应,幼小的心灵承受了不可承受之重。一直后来都不知道哭了,哭也没用,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呀!

过不久嫂子就挑唆无主见的丈夫虐弟嫌父,必欲驱离这一老一小而后快!一度合计弃父拋弟去几十里以外的岳父家安家。

父亲落魄,又遇不孝长子欲弃,背地里抚摸着我的头,泪水潸然而下,心中的无助与悲凉可见一斑。

只有一条路了,上仿甄别!这是父亲拯救自己、拯救家庭、拯救孩子的最后一线希望了,不断的上诉中,也是老天有眼,碰巧在省里遇上了一位身居高位的远房亲戚,经深入调查,父亲不仅没什么其他问题,工作认真有口皆碑,因此父亲问题侥幸得到解决。而和父亲同时被处理的就没那么辛运了。

八岁那年,我随父亲回到县城,一家团聚。大哥已婚,户口只能留在农村。我上了小学,然而好景不长,文化大革命运动又起,武斗不断,工厂停工,学校停课,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大字报铺天盖地,被戴高帽挂牌游街示众者无数,老实本分的父亲又因同样的历史问题,也遭到了批斗挂牌游街的厄运,母亲又一次与父亲分离,父亲被送进“五、七”干校劳动,十四岁的我只能过着孤苦伶仃的生活。父亲自顾不暇,我只能自己照顾自己,以至养成性格孤僻、不合群,被冷眼无视的阴影至今挥之不去。

到高中毕业又缝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就下放到这里,遇到了你……

岚聚精会神的听着,陷入沉思,深深叹了一口气道:“运动一个接着一个,人人自危,家庭散了,亲情没了,做儿女的跟着遭殃,这样的家庭不知有多少。”说着站起来收拾碗筷,若有所思,“也别太悲观,心放宽一点,天无绝人之路,老天总有开眼的时候。”长长叹了一口气,眼里闪过一丝哀伤,似乎触到她的动情处。

他的话又似柔和的风,抚慰着我那孤冷的心境,虽然她不能左右各自的境遇,但却在驱赶着我积郁已久心霾,托住我下沉得心绪,像是茫茫孤旅中有人施以援手,同行相伴,幻想着是否会盈虚有数,有否极泰来的一天呢?

岚忽然想到了什么,说道:“你把那封信重写一遍,再加上一句话。”

“加什么话?”

“就说我有对象了,让他不要再有指望。”边说边头也不抬的自顾埋头洗着衣服,目光坚定,想着心思。

我听了心里顿时“咯噔”一下,霎时涌起了阵阵莫名的失落!我怎么了?是我说错了什么?他的对象是谁?脑海里顷刻冒出了一串串问号。

夏日的太阳像火球,热辣辣地炙烤着大地,我一脸迷惑得出了岚的小屋,独自沿着蜿蜒的田埂回生产队,远近的田野景物在升腾的热浪中颤动着、跳跃着,一切像在燃烧。水田里刚栽插的秧苗在暴晒下无精打采,刚锄过的玉米苗也蔫了。

天边黛色连绵的大安山也突然觉得陌生了,似乎距离越来越远了,村庄的大树上的知了令人烦躁的鼓噪声此起彼伏,练河长堤上的大闸正倾泻着咆哮的激流,腾起无数水花泡沫,发出隆隆声响。

“小华”,只见生产队长头顶草帽,赤着湿淋淋的双脚,裤筒卷过了膝盖,扛着一把挖田缺的铁锹,从坝埂下冒了上来,“这里有你一封信,刚送来的。”

我迎了上去接过信道:“谢谢队长。”拆开一看,是县文化馆通知我去美术训练班学习,因为在中学阶段自己就是美术爱好者,寒暑假都是在文化馆美术班度过

,这次是培训两个月,不仅不算旷工,还有补助。

队长关切道:“好好学,生产队的活也不在乎多一个少一个,学这个也怪有用,大队要出个批判栏、大字报、画个漫画什么的 ,也经常要用到。表现好还能早点上去(招工或上学)。”

“谢谢队长关心,一定好好学。”

翌日,起了个大早,打点行李,换上一套能进得了城的蓝咔叽布衣裤。出了村子,上了练河大堤,然后拐上了直通县城的沙子公路。大路两旁排列着由近及远涂抹着黑色沥青的的原木电线杆,在风的作用下发出嗡嗡嗡的声响,在蔚蓝的天空下,沿着逶迤起伏的公路伸向远方——

我的思绪也飞向了远方,勾起了回忆与神往,想念起中学度过的愉快的时光,想起了曾朝夕相处的同学们,毕业后大都插队农村乡野、偏僻的山区,一个个熟悉的面孔犹在眼前浮现,还有我的座位前那个扎着短辫、文静、成绩优异的美女,在相同的命运旅途上你们走的好吗?何年何月才能相聚叙阔别之思。然,四顾空旷,耳畔只有风声,心中不由然生出几许时过境迁的惆怅!

远处一阵“得得得”蹄踏声和吆喝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2)

一辆堆满货物毛驴拉着的板车正缓慢吃力的爬坡,轮胎几乎压扁,戴着破草帽已被汗水浸透衣衫的拉车人,双臂架把,身体前倾,伸着涨红的脖颈,竭尽全力死命的向前拽着,紧绷的拉车背带深深地陷在肩膀的肉里,呲牙急促的喊着:“驾、驾、驾!”一边挥着鞭子拼命抽打着气喘吁吁的灰毛驴。

我急忙上前帮着推,翻过了一个陡坡,拉车人回过头来朝我感激的说声谢谢时,灰色的草帽檐下竟露出了一张熟悉的汗水浸浸的面孔,这不就是上学时经常在街道上看到的,帮他父亲拉板车的小谢吗?“小谢!”我脱口喊了出来。

只见他一手急拉刹车柄,一手紧拉灰毛驴的缰绳,长长的“吁——”了一声,板车尾部护木钢板条与沙子路面发生剧烈的摩擦,一阵尖锐刺耳的噪音过后,车子终停下来。

他抬起了满是汗水的脸,定睛认出了我,眼光诧异,继而显出陌地遇熟人的欣喜,一边用灰呼呼的毛巾擦着汗,一边问到:“你怎么在这里?”

我说:“我下放在这里。”

“真想不到,在这里遇到你,这地方穷唉。”

“是哎,也就三、四毛一天,你往哪送货?”

“复兴集和自来桥。”

“现在还好?”我关切的问道。

“唉!自从那次闯了祸,就呆不下去了,离开学校也没别的出路,一直干这个,刚开始帮父亲干,现在大了就自己干,糊口唉。”说着凄楚地笑了笑。

听了内心不禁一阵同情和伤感,无奈地砸了一下嘴:“我们也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也是慢慢的朝前挨,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他一脸茫然的说:“你们迟早还有招工的希望,我什么指望都没有,比文盲好不了多少,还有什么路走?那时太小,什么也不懂,出了事后抬不起头。”他的眼眶有些红了。

我忙说:“现在招工也不易,要讲关系,非常难!你也不要过于悲观,慢慢来,走着看着再说,现在都难。”颇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

又推过了一段上坡,挥手互道一声再见,看着他沿着烈日下看不到尽头的马路拉车远去的背影,一桩不堪回首的往事至今仍历历在目。

当年他八岁,就读于县一所小学,是个活泼好动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就是因在墙上乱写乱画,不知怎么就成了反动标语,惊动了公安局,在全校师生中查对笔迹,最后认为是他,再一查,他父亲也是因言论不当被打成右派并开除,以后靠拉板车度日,当时阶级斗争这根弦绷得很紧的人,立即意识到这是所谓阶级斗争新动向,这是阶级敌人发泄不满教唆少年写反标,妄图颠覆无产阶级专政的又一活生生的事件。

随即在操场上召开了由全校师生参加的批斗大会,在一遍遍“打倒谢xx”的声浪中,一个满脸稚气的少年和他的父亲被压上了批判台,在校领导的主持下,师生代表纷纷发言,声讨他们的“罪行”,本应天真无邪的孩童,目光被恐惧填满,批斗结束了,他低着头带着负罪感默默离去。

从此在同学面前再也抬不起头了,在学校里呆下去了,他辍学了,尤其是他离开学校走出大门那一刻,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无助忧伤的目光至今犹在眼前。

自从那以后,我们时常在上学、放学的路上,不论是数九寒天,还是炎炎夏日,都会看到一个灰头土脸的少年伴在父亲的板车左右顶替了毛驴的位置,长年奔波在马路上,肩上套着纤绳使劲的朝前拽着,像一个缩小版的“伏尔加纤夫”,为养家糊口,风雨无阻,过早地承受了生活的重负。

目送越来越小的背影,除了叹息,还能做什么?

不觉到了大队部,开了介绍信,出门翻过一道渠埂,过了一弯水田,远远就看见那两间独立的簇拥着一片竹林的小屋 ,炊烟袅袅飘荡在屋顶上空,冉冉升起的旭日给屋脊抹上了一层橙黄色。门前两棵树之间担着的竹竿上晾晒的衣裳在晨风中拂动着,苗条匀称的身姿,瀑布一样飘逸的披肩发,晨光中更显楚楚动人,小屋、竹林、少女、田野一体,好一幅纯净恬美的田园乡村丽人图啊!

我径直走到她的身后:“你早。”

她惊异的一回头,眼中晶莹闪动透着一丝欣喜,接着就上下打量着我整齐一新的着装,笑着打趣道:“唷!一大早穿这么武装整齐的是赶去相亲吗?”

我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说道:“哪有啊,一无所有,那个能看上我呀!”说过又感到心里酸酸涩涩的。

她一双秀气的眼睛调皮的闪动着,微笑的脸颊浮着红晕。

听我说要回城,她说:“正好大队手扶拖拉机今天要去县化肥厂拉化肥,顺路搭个车省个路费,有几样东西请你帮我带回去。”说着就从屋里拎出一盒鸡蛋,一袋花生。“你对我妈说一声,我这几天捞不到回去,现在计划生育紧,要挨家做工作。另外,这是我托人从外地替她买得治心脏病的药,一定请你教她一下吃法。就麻烦你嘞。”

“不用客气,举手之劳。”我拎着东西赶往大队部,乘上了喷着黑烟、发出震耳欲聋噪音的手扶拖拉机,乡间的沙子公路不平坦,一路上下颠簸,众人紧抓扶手不停的随车摇晃,然而,对于贫穷的社员来讲,能坐上这免费的运输耕田两用机器也就很满足了。

颠簸了一个多小时,到了县城。

去了岚的家交代一番,再赶到县文化馆报到。馆方很慷慨,不用交学费,每人还发了一套绘画用品用具,绘图笔、素描纸、颜料、画架等,那个年代学美术的人很少,是县文化馆花钱请我们去学美术,有人就开玩笑的说:我们这是公费留学啦!说着又相互自嘲的“嘻嘻哈哈”笑成一片。

杨老师是文革前美术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县城中心地带,矗立着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向百万红卫兵挥手致意的巨幅油画,就出自他的手笔。加上他教学认真严谨,为人谦和,我们这些美术爱好者对他都很崇拜。

开始学素描,然后学水粉画,杨老师都亲自师范,我的绘画技法有了长足的进步 ,我的素描作品还被馆方作为小班学生的范本挂在墙上。期间还进行了创作、展览,杨老师说,如果通过评选还能送到市里展览呢。

不觉两个月过去了,这天傍晚,刚走出文化馆大门,忽从一旁闪出一个人来:“哎!老几,你真难等。”

                                    (3)

眼前站着一个穿着清纯自然的岚,浅红色的的确良衬衫,浅灰色的裤子,一头乌亮的黑发绾在脑后,上扎蓝白相间的手帕,像一朵盛开的白玉兰。他一边用手帕拭着脸颊额头上沁出的细汗,一边说道:“我买了两张电影票,可捞到看?”

我喜出望外,连说:“捞到看,捞到看!”两个月的埋头学画,无暇娱乐,现在有女孩相邀,真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

电影院门前广场人流涌向检票口,影院内观众爆满,那个年代,人们的娱乐方式单调乏味,多数是人们看腻的八个样板戏,今天难得的是故事片加演《渔夫与海螺的故事》,人们难得改善一下娱乐方式内容,一票难求。当时许多青少年想看又买不到票,正门进不了,就冒险翻墙而入,为此院方伤透了脑筋,每到夜晚就加派人手巡逻于围墙内外,捉逮这些胆大妄为的逃票者,于是常常在电影放演过程中,场外也上演了一出出猫捉老鼠的好戏。

岚被渔夫与海螺的爱情故事深深吸引,为之喜,为之悲,留下了同情的泪水,目不转睛直到散场。我故意说:“海螺心地善良贤惠,能遇到这样的媳妇三生有幸哎,比如像你这样的。”

岚嫣然一笑,随即又收住,期待的灿烂没有出现,目光转移别处,面似有愠色,淡淡的地了声:“说什么嘛!”

我内心即刻如十五个量桶子打水——七上八下,那个时代的女孩矜持保守,暗暗自责有些唐突,油嘴滑舌,信口开河,不就看一场电影吗,就能随意胡说?给你点颜色你就泛滥,说不定她已经生气了,我是不是给他造成轻浮的感觉?从此形象大损!唉!我这嘴怎么就没个把门的呢?

正当我胡思乱想之际,岚站住了,对我认真道:“今晚要赶回去,上面要搞计划生育大检查,明天还要带大队适龄妇女到公社开计划生育会,超生的带到公社医院做结扎手术,你送我回去好吗?”说完期待的看着我。

我内心顿时一松,贵重东西失而复得一样,赶紧的说:“行行行,没问题。”给赶夜路的女孩当护花使者,这本身就是对我的莫大信任,内心释然。说实话,感觉这是她在品格上对我的奖励。

各自回家收拾,然后在十字街口汇合。时间已过七点,她提着包,扛着扁担,匆匆赶到。早已没了班车,决定抄最近的僻静山道徒步赶回去。

出了县城北门,满街的灯火渐渐远去,漫漫夜幕吞噬了一切,星光依稀,旷野漆黑,偶尔露出零星的农家微光,远近的村落不时传来几声犬吠,萤火虫似流星在四周悄无声息的飞来飞去,给这漆黑的夜增添了几分神秘。

微弱的星光下,路边的草丛、田埂上散落的灌木,远近高矮树丛,影影绰绰,奇形怪状,有似蓄势待发,有像伏地欲动,有的像随时会突然跃起朝我们猛扑过来!途径一座乱坟岗,岚不由自主的紧攥我的手,时疑身后有物跟随,不禁浑身毛骨悚然!

过了一大片马尾松林,翻过了一座山岗,提心吊胆的走过了一条蜿蜒曲折的山间羊肠小道,隐约可听到北边远处村庄“汪汪”的狗叫声,心里才稍稍松了口气。

突然,岚刹住了脚步,急用肘连碰了我几下,慌乱地指着前面,压低声音颤抖着说:“你看!你看前面有个东西!”我顺着手指望去,只见小路中间横着一条黑乎乎的东西,挡住了必经之路!什么野兽?脑海里突然闪出一个惊悚的念头:莫非是狼!

因为当地老农时常给我们知青讲狼的故事,北边大安山夜间经常会有狼下来,常发生咬死家畜伤人事件,老队长就曾经在一个迷蒙多雾的早晨进山,遭遇狼的围攻,吓得魂飞魄散,致失声!在三条狼中间声音嘶哑的拼命地疯舞着扁担无望的抵挡着,就在他精疲力竭,快要支撑不住时,幸遇赶早集的路人出手相救,才捡回一条命。

想到此我顿时毛发倒竖,迅速环顾了一下四周,尽是模糊不清丛生荒草荆棘、形状怪异的乱石,如潜伏在漆黑夜幕下的魔影。这时想往回跑是不可能的,人是跑不过狼的,我赶紧把岚挡在身后,一把抓过扁担,双手紧攥直指前方的黑物,屏住呼吸,弓身一步一步向黑物靠了过去。凭借年轻力壮,一根硬实的扁担,对决一条狼,至少也能打个平手,但黑物没有丝毫退让的迹象!

心脏在砰砰砰地狂跳着,血在往上涌,一步、两步、三步向前逼近,黑物仍然纹丝未动,我仿佛感知黑物正和我眈眈相视!狭路相逢勇者胜!浑身热血奔涌沸腾起来,每根神经都紧绷到了极点。今天不管你是什么,豁出去了!身旁还有一个娇弱的女孩,绝不能让她受到伤害,意识里瞬间腾起一股男人担当赴险的勇气!说时迟那时快,抡起扁担使出了全身力气,大吼一声朝黑物猛地夯了下去,只听“嘭”的一声,重重的砸在一个软体上,就听“嗷”得一声嚎叫,黑物“嗖”的一下窜出老远,一阵急促的“踏踏踏”狂跑由近及远,瞬间消失在夜幕里。

原来是头猪,我长长舒了口气,过度的反应惊出了一身冷汗,狂跳的心慢慢平息下来。这时的岚仍惊魂未定!“我的妈哎!嚇死我了,嚇死我了。”一手紧抓我不放,一手捂着自己的胸口,不停的拍着,气喘吁吁,“要不是你在,我就嚇死了,我的妈耶!”说着无力的趴在我的肩上。

我拍着她的后背安慰道:“没事了,一头黑猪,已经跑了。”

不知什么时候一轮明月已悄悄的悬在东边的星空,柔和而平静。大地亮堂了许多,远近的景物清晰起来,原来模糊不清的黑影显了真容,练河静静地呈现在眼前,倒映着星空月儿,已看到了前面的村庄了,不一会儿熟悉的小屋已处在眼前。

开门进去,然后岚转身带上门说:“早点休息。”就到桂香家去了。

我洗了澡,惬意的躺在床上 ,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幕,心有余悸又觉得可笑。静静地月光透过窗户洒在蚊帐上,映着摇曳的竹影,附近池塘里蛙声齐鸣,夏虫吟唱,如催眠曲 ,枕头上有阵阵沁人心脾的香气,渐渐进入了梦乡……

忽然天际飘来一朵云,云上站着海螺姑娘,竟是岚穿着古人的服装,像仙女、像天使,飘然而至。我想上前呼唤她的名字,可迈不开腿,喊不出声,她深情而凄楚的看着我,想说什么,欲言又止,显得是那样的无奈。

忽然一阵大风,又卷着她飘然而去,我大声喊着他的名字:“岚,岚!你到哪里去?为什么不带上我!”可她和云一起越飞越远,直到消失在天际。我沮丧极了,我拼命地喊着跑着追着……竟被自己的喊声惊醒,奇怪!我怎么做这样的梦?但我暗自庆幸这不是真的。

远近村庄此起彼伏的鸡鸣声把我从梦中惊醒,一睁眼天已大亮,几道飞舞尘埃的光束穿过门缝悄无声息的泻在地面上,好像怕惊醒我这梦中人似得,屋后面的小竹林里“唧唧喳喳”麻雀喧闹声不绝于耳。

锅台上已悄然冒着热气,米粥的香气溢满房间,小方桌上留着纸条:“小华:我带人到公社去了,早饭已做好,你自己吃吧,走时把钥匙丢在桂香家,有空来玩,岚。”字迹娟秀工整,字如其人。米粥的香气,像一股暖流,就像昨晚电影《海螺与渔夫》情景重现,仿佛置身于那个美丽的传说中,我就是那个渔夫,一种从未有过的温馨包围着我,如练河涌起的浪冲击抚拍着胸中的堤岸。

                                  (4)

夏去秋来,乡村农家的生活辛劳而单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练河长堤上一望无尽的林木树叶变红了、黄了,秋风萧瑟,纷纷扬扬的树叶飘零落下,只有大安山上漫山的马尾松林绿色依然,几只白鹭飞起落下,栖息在树冠上。

我和社员们一样,弯腰肯背在田间,稻子长得不好,亩产不过几百斤,除了交公粮,剩下的也不多了,难得温饱,但这是社员们勉强维持生活的主要来源,被束缚在土地上不能动单的他们,没有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和利益追求。要一大二公,私有经济几乎是被禁止的,有一点自留地,还要怕那一天被当资本主义尾巴割掉。

还要狠斗私字一闪念,以阶级斗争为纲,打倒地富反坏右,目睹的不是批就是斗,人人自危,迷茫、麻木、暴戾、冷漠,人性扭曲,这个小小的乡村也不例外。

远处一阵嘈杂声打破了平静,只见四五个人抬着一个干搜的老头强行往田里送,说他是阶级敌人,要强迫劳动,老头挣扎着划着干枯的手臂,几个人将其往田边一丢,厉声道:“干活!老东西。”老头无力地瘫在地上,不停的喘息着,眼里充满着哀伤绝望,几个人冷漠蔑视,无丝毫怜悯之意,指着老头吼道:“老东西!别装蒜,起来!”

干活的人们纷纷直起腰来,神情复杂的看着这一幕,多数以同情的目光看着,有的茫然不知所措,有的心有余悸,不敢妄言。尚若说错一句话,就可招致大祸,被批斗挂牌游街示众,就成了阶级敌人,殃及家人。

仍有胆子大一点的忍不住道:“行了!年纪那么大了。”有人附和道:“是哎,差不多就行了!”“又没有血债!”众人的口径使几个带袖章的人暂时放了老头一码,走几步又回头指着老头:“老实点,不然再开你批斗会!”说着扬长而去。

与此同时,不远处有两个男人急奔而来,嘴里不停地呼喊着:“爸呀!爸呀!”扑跪在老人的跟前,“爸呀,你怎么啦!”扶起颤抖的老人,不停地抹着涌出的泪水,哭声如哀鸣的牛。我旁边的一个社员说,这时老头两个儿子,一个三十多岁,一个四十多岁,至今还是两条光棍,谁家姑娘敢嫁给他们啊!

眼前的悲剧触动着我隐忍于内心的伤痛,刺痛着我脆弱的神经,父亲被揪斗,挂牌游街示众还历历在目,在人面前抬不起头,曾羞辱的躲到人群背后,眼睁睁的看着羸弱的父亲被押着示众于众目睽睽之下,屈辱感,如梦魇魔兽般的煎熬噬咬着围观人群后面的一个少年的身心!此刻激起一直埋藏于胸中的刺心隐痛,加上连日劳累,营养不良,只觉天旋地转 ,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稻田里。

醒来时,岚已站在了床前,以怜悯的眼光看着我。旁边人说,是她得知情况后,从大队找来赤脚医生打吊针输液,我才慢慢缓过来。见我苏醒,即关切的问道:“感觉怎样?好点了吗?”

我感激的说道:“好多了,谢谢你!”

“不用谢,一个人在外要照顾好自己,没有好身体怎么行呢?天天干重活,身体垮了怎么弄。”说着拿出自己带来的鸡蛋,在锅上忙了起来,继而又开导道:“开朗些,不要老想着那些揪心的事,没有过不去的坎!”

接着岚又将我换下来的满是泥土的衣服和蚊帐一起洗了,晒上。凌乱的屋子里里外外收拾的干干净净,归顺得整整齐齐。

也许是我的遭遇和经常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无助,触动了她那善良的天性,时常会感知她关心的存在,稀有母爱的我,这种感觉是前所未有的强烈!每当我有困难总能出现她的身影,实在在的帮助,一句及时的提醒,一个激励的眼神,一个温和的笑容,都如涓涓细流,丝丝暖风,都在不停的滋润和温暖抚慰我那被伤害的灵魂,我庆幸自己,共同的命运邂逅了美丽善良的她。

看着她忙碌着,面显疲惫,一个刚在田里辛劳的纤弱女孩又添新的负荷,感激又羞愧难安的情绪促使我翻身下床,连声说道:“你也辛苦,你也要休息,你不是铁打的,我好多了,没什么大问题,……”

没等我说完她便道:“远离父母,都有困难的时候,互相帮一把,你安心休养几天,明天我再来看你,别忘了外面晒的东西,我走了。”说完就匆匆而去。

他很忙,除生产队农活之外,还兼任大队妇女工作,我目送她走出很远,直到看不见。

休息了几天,年轻人恢复也快,能下地干活了。

这天刚歇工,邮递员送来一封牛皮纸质信件,市革命委员会文化局寄来的,中有一张美术作品展览目录和一封简短的信,我的一幅作品也选录其中,我喜出望外!抑制不住内心的高兴和激动,真要感谢杨老师,回城一定要登门拜谢一下。

第一个想到是把这个消息告诉岚,让他分享我的喜悦,也想在他面前显摆显摆,要让他对我刮目相看,我想得到她的肯定,想在他的心目中展现我的另一面。

我特意买了几十个鸡蛋带给她,接着把市文化局寄来的信拿出来,在她眼前晃着:“看,这是什么?”

“什么宝贝?我看看。”她好奇的一把抢过去展开。看着眼睛就一下亮了起来:“还有两把刷子吗。”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赞许的注视我一下,我心里感受到她由衷的肯定,自信!这久违的字眼在我心里有了一丝萌动。

“说不定招工、上学都能成为推荐条件,保管好。”说着只见她转身拿出两把镰刀,一把递给我道:“桂香奶奶病了,桂香守在医院脱不开身,家里缺少劳力,他父母在三年大饥荒时没了,一直与奶奶相依为命,现在稻子无人收,要遭连阴雨就会烂在田里,到春荒头日子就难过了,我们做做好事,帮人一把。”

“好!”我二话没说接过镰刀,扛起扁担绳子跟着她一起来到一块靠大路边的稻田,周围都是光秃秃的稻茬,只剩下桂香家孤零零一块五分地凉在那儿。

北边大安山已聚集了厚厚低垂云层,隐约可听到沉闷的雷声,两人全力以赴,将割下的稻子挑往稻场铺开,我赶着老水牛拉着石磙碾压脱粒,然后叉去稻草,蹈粒聚拢成堆,用木掀一次又一次的抛向空中,借着风力扬去尘土草削,再将干净的稻子灌进麻袋,当最后一袋稻子抬进屋时,大风骤起,雷声隆隆,豆大的雨点铺天盖地而来,值得庆幸,总算保住了桂香家度过青黄不接时节的口粮了。

我依在门旁边望着外面的茫茫雨雾出神,狂风急雨中的摇晃挣扎的幼树,如脆弱的生命,期能得到上苍的护佑,不要被过早的催折,祈盼能生长在风调雨顺、景明丽日的天空下。

“发什么愣?”岚走过来,用干毛巾拍打着我身上的灰土,顺便用手在我肩部量了一下,一边笑着说:“今天表现不错,要给你个助人为乐奖。”

我这才愣过神来,被她的乐观所感染,“奖什么呢?”说着我把双手伸向她。

她啪地打开我的手,红着脸说:“厚脸皮,有奖现在也不给你。”

我故作认真道:“什么奖能透露一下嘛?”

“保密。”说着用毛巾在我背上打了几下,又捶了一拳头。

我傻笑着,身心沉浸在愉悦温馨之中,两个人融洽的小气候暂时屏蔽了大范围的风雨狂飙。

一阵歇斯底里的吼斥声转移了我们的视线,一辆拉满砖块板车深陷在坑里,任凭拉车人大声呵斥挥鞭狠抽毛驴也无济于事,见此情景我和岚互望了一下,不约而同冒雨向板车跑去,近了才看清还是那辆熟悉的车和人,不由分说,两人从车后一齐劲,反复几次,才将板车推出了坑,小谢回过身来向我们道谢作揖,我说没事,要他到屋里躲会雨。

他一抹脸上的雨水道:“不了,还要赶路,你们是好人,谢谢!”说着就套上背带,只听“驾!”的一声向北去了。

我们两奔回了岚的小屋,全身湿透了,她被打湿的衬衫紧贴着丰满有曲线的身体、凸起的酥胸,她用干毛巾搓着长垂的湿发,无意间朝我莞尔一笑,娇媚迷人,我局促不安的红着脸转过头去,胸前像揣着几个不老实的活物,突突跳个不停!

她到屋里换上了干净衣服,从箱子里翻出了一套深色的衣服让我先换上,她个头比我稍矮,衣服尺寸相差无几,也只能暂且换上,总觉得有些别扭。她仔细打量着我笑道:“你别讲,你要再留上长发还真像个漂亮女孩!”说着又恶作剧的在我头上扎上彩色头巾,用梭子在我额前弄出些刘海,煞有介事的大惊小怪,掩着嘴笑个不停。

我被戏弄着并快乐着,咧着嘴傻笑着,觉得自己此时肯定像小丑,又故意做起了鬼脸,歪歪嘴扮怪相,她忍俊不禁的笑弯了腰,捧腹直喊肚子痛。

笑声飞出了小屋,穿越了茫茫雨雾,带着愉悦温馨,肆意自由的飘荡着,飞扬着,……

                                    (5)

光阴荏苒,今年冬天来得早,气温骤降,不几天,皑皑白雪覆盖了田野、大安山,练河沿岸的树林像铺上了一层厚厚白棉絮,一眼望不到头,寒风肆虐,呼啸着掠空而过,卷起地面上的雪形成雪雾腾空而起,又纷纷扬扬飘落在地面上。路上行人稀少,旷野飞鸟无跡,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冬修水利是农业的惯例,今年公社又组织了上万民工全部开拔到大安山脚下,在两山之间建一座拦水坝,形成一座天然水库,蓄满水能灌溉上万亩良田。

那时有一个奇特的现象,工地上到处大幅标语,打倒xxx之类的口号随处可见,开工前,为突出政治,在工地上建起了大批判专栏,因为我有美术特长,被提前抽去,写大字报贴批判文章,为专栏画漫画,丑化党内最大的走资派,又在山坡上竖起了“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愚公移山”、“农业学大寨”、“纲举目张”等大幅标语牌。

随后大队人马冒着风雪陆续赶到,各生产队民工云集在水库工地周围的山坡上,马尾松林间搭起了一排排人字形的工棚,支起了临时锅灶生火做饭,一时间丛林深处人声嘈杂,炊烟四起。

朔风凛冽,雪花漫天乱舞,工地高音喇叭播放的《东方红》,每天都响彻在漆黑寒冷的冬晨,混合着急促的上工哨声,按时惊醒了睡梦中的社员们,大伙儿打着哈切套上衣服,为抵御寒冷,瑟宿着脖子,抄着双手,口里哈着白气,腋下夹着大锹或一头挑着粪箕的扁担,涌向天寒地冻的工地,重复着昨天的故事。

工地上人山人海,到处插着红旗,在风雪中漫舞,挑土的人群嘴里吐着白气来往穿梭,公社的大型拖拉机喷着黑烟在大坝上来回碾压筑实坝体。挖土、挑土、爬坡,都是高强度体力活,我的双肩火辣辣的疼痛难忍,咬牙坚持着坚持着……

直到天黑才盼来放工,没完没了的雪仍风风扬扬的下个不停,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驻地,撂下扁担粪箕一头钻进工棚,迫不及待的仰面躺倒在通铺上,久久地凝望着棚顶发呆,眼前的物象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有一种向下沉去的感觉,“就这样下去了?”不禁一阵渺茫感袭上心头……

晚饭后,就听有人喊,“小华有人找!”我钻出工棚,只见岚红围巾包裹着头站在雪地里,在白雪和绿色马尾松映衬下显得分外夺目,只露出两只会说话的眼睛,手提一只鼓鼓的黄绿色的军用挎包,正向我招手,我跟着她来到一个背风处,从包里掏出一件花样别致的黑毛线衣,“帮你打一件毛衣,不知合不合你身,来,试试看。”

我顺从地脱去外套,穿上,就像是量身定做一样,她让我转了几下,上下左右仔细看了一遍,像是欣赏自己的得意之作,“好不好?”她问。

我内心一热,鼻子有些酸:“真好!这是我有生第一次穿上毛衣,以前不敢奢望,谢谢你!”一直被母亲无视的我,这瞬间体验到了天然母性慈柔,巨浪般的冲击力,激流在血管里奔涌,澎湃的心潮逐浪,难以阻遏的心绪,冲出封闭已久的堤岸!

爱!这神圣的字眼,我未来的不确定性,渺茫的前程不知能否承载起这份贵重的情,欣喜之中又隐约着一份不安,热切的心与冷静的思交织,我不知道今后能给她带来什么?

“我不知道可值得你这样倾心相待,我出身不好,家境艰难,前景难预,现在面朝黄土背朝天,真怕辜负拖累你。”

她纹丝不动的站在雪地上静静地听着,凝望着远方迷茫中皑皑白雪覆盖的山景,任凭寒风雪花扑面,额前的刘海在风中不停地颤动着,她缓慢的一字一句说到:“我看你人实在,好学,做事认真,合得来……”

品味着她的真情告白,忘记了寒冷,忘记了冰冷的雪花无声无息的落在脸上化成水珠,世间的一切都静止了,彼此的心迹似曾流连于久远的期待 ,早已心有灵犀,或许是前世许下的心灵之约,今日是承兑前世诺言的时候一样。

不需海誓山盟,只有真情撞击心田涌出的甜美!

我鼓起勇气,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想抱你一下。”

说着自己的脸涨红了,心脏在“嗵嗵嗵”地狂跳,思绪也慌乱起来。

岚羞涩的一低头,红晕即刻燃遍了她的脸颊,像蚊子哼一样轻轻地“嗯”了一声。

她慢慢依过来,第一次贴的这样近,我的身体不由自主的有些微微颤抖,闻着她身上如兰的香气,感知她的体温,我情不自禁的在她的秀发上轻轻吻了几下,又大胆捧着他的脸吻了下去,……就这样彼此静静地相拥,隐蔽在只能听到“沙沙沙”飘落雪花声的雪松林中,耳鬓厮磨中耳畔响着她低柔温情的喃语:“我喜欢你!”

任凭风雪寒冷肆虐,忘记了,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不知站了多久,岚慢慢仰起脸来,用手指在我额头上轻点了一下,柔声说到:“傻瓜,天不早了,明天还要上早工呢。”她理了一下头发,又替我拍拍身上的积雪,拉着我的手,踏着厚雪,“咕吱咕吱”的往回走,我这才从如醉如痴中回过神来。

一路上,漫天鹅毛大雪像无数洁白的精灵在我们的周身飞舞,老天故意撒下这晶莹碎玉般的花朵,为这一对患难与共纯洁真爱的恋人庆贺,满山的松涛也齐声为我们喝彩,练河的涛声今天分外悦耳。

我犹在沉浮的波涛中遇到了一艘渔船,在茫茫沙漠中找到了一汪清泉 ,在断垣残壁中寻到了一颗心仪的珍珠。

回到工棚,钻进被窝,久久不能入眠,兴奋、欣喜、激动!这是真的?不是梦?她真心不二、一往情深,羞涩妩媚,秋波荡漾,都萦绕在我的回味中。相处融洽,如沫春风,敞开心扉有说不完的话,无拘无束,畅然忘归,自由神往彼此共有的未来。

“我已有对象了。”这句话至今记忆犹新,倏忽间脑中灵光一闪,恍然大悟!这个对象不就是我吗?我使劲拍着自己的脑门,连连自语道:“真呆真呆!傻瓜傻瓜!”怪不得岚说我是傻瓜,原来……以至于通铺上紧我挨着的社员被我的自言自语惊动了,抬起头转脸朝我坏笑道:“半夜三更做梦娶媳妇了吧,年轻小炮子憋不住了吧,还不上!”说完吃吃的笑起来,也招来一窝棚的人起哄。平时大伙一起田里干活,讲荤段子逗乐习以为常,唯独今天听的我面赤心跳,我赶紧闭上眼睛故作熟睡状,其实兴奋大半夜未能入眠。

万人工程历经一个月的艰辛总算完工了,穿的草绿色仿军用棉袄双肩磨出了两个大洞,头发也昂得老长,像个落魄得逃难人,大队人马都往回撤了,沸腾的工地一下子寂静下来。

一条靠手挖肩挑垒起的大坝静静永久守护在那儿,留下了我们曾经辛劳的记忆。驻地的工棚、锅灶一时间全被扒光,各大队开来的手扶拖拉机,将拆下的木头毛竹往回拉,留一片狼藉。

周围山坡上人声渐稀,大自然恢复原有的平静,我扛着被子扁担粪箕随着返回的人群,走出了茂密的马尾松林,下山了,山脚下工地旁,孤零零的专栏已被风雪刮得东倒西歪、支离破碎,吹烂的纸张在风中瑟瑟颤动着。回望住了一个月的地方,山间的小径,山上的石头,白雪青松,雪地上随寒风颤动的干枯的蒿草,它们见证了我们倾吐情愫牵手的永恒之爱。再见了,这里的一切!记住了有缘人在这里停留过、相遇相识的美好时光。

“小华,等我一下。”岚从后面赶上来,我接过她的被子说:“我要回家一趟,你呢?”

“我也回去。”

“走!上拖拉机,先回生产队。”

我们爬上了装满毛竹和松树枝的拖拉机,柴油发动机发出了“噼噼啪啪”震耳欲聋的噪音,喷着黑烟在蜿蜒起伏的山路上费劲的爬着,耳边寒风嗖嗖,天色阴沉灰暗,我们两包裹着头只露两只眼睛,蜷缩着靠在一起,躲避着迎面扑来凛冽的风。

空中又飘起了雨夹雪,且越下越大,到了大队时已是雨雪弥漫了,我们只能先到岚的小屋暂避,刚关上门,就被一阵大风卷着雪花冲开了,我们赶紧关上门抵住插上栓,开了灯,室内立即被温暖的黄色灯光充满。

回不了县城了,赶紧生火做饭,岚拿出了半瓶白酒。

屋外风雪肆虐,屋内灯光融融,几杯酒下肚,不胜酒力的我也感到微醺迷离,温和的灯光下映照着她微红而妩媚的脸颊,两个人的世界我有些思绪万千,感触良多。

相同的命运使我们相遇,患难与共,牵手相扶,相知相惜,永恒的情感,胸中波澜涌动。上天赐予我相濡与沫的天使,逆境中托起我沉落的灵魂。我抓住她的手说道:“你为我做了那么多,辛苦你了,在我孤苦无助时你鼎力相助,一贫一富及见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最难是心与心相知,周遭社会世态炎凉,人们互斗提防敌视,人情冷漠,故亲远离,只有你相伴在我这一无所有人的身边,我谢谢你!”与岚碰杯仰头一饮而尽。

“我好比一棵在石缝中艰难生长的小树,幸运的遇上你,干涸中的禾苗有了雨露,孤独的心从此得以开朗,心灵的阴云渐渐散开,你的善良和爱的阳光温暖了我冰封已久的心,上天不弃,你就是我心目中的天使,这是我的福气,我干枯的心灵复活了,有你度过一生夫复何求?”

我站起身,靠近岚的身边,“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知音难觅,患难见真情,不论如何变化,今后不论在哪里我都不会松开相携的手,一生走下去,直到老去……”一饮而尽。

见我有些醉意,岚掰下我手中的酒杯,“不要喝了,醉了不好受。”我紧握住她那双红润的手,她没动,娇羞的像一朵盛开的玫瑰,她低着头以极小的声音嗫嚅道:“我不烦!”我大胆的紧紧地拥抱住她,只听她手里拿着的东西“哗啦”洒落在脚下的地面上,双目微闭,像温顺的羔羊依偎着我 ,我神智迷离沉醉的吻着,……她意晕恍惚轻舒颈上,忘情摇曳,彼此燃烧起炽热的火焰 ,眩晕目醉,魂魄飞升荡漾,激情喷爆,一泻千里的冲动,一场暴风骤雨,喘息声伴着低吟嘤语,一阵声嘶力竭吼过之后,慢慢消退,……

平静后的我们依偎在一起,她咳嗽了几声,显然是有些着凉了,我赶紧用被帮她拥好,“不会冻着吧?”

她目光似深潭里的秋水,难为情的羞涩着,佯嗔道:“都怪你!”

我双手紧紧拥抱着她,生怕她再遭寒冷的侵袭。

城里来的知青男女相好不在乡村风俗约束范围之内 ,那是城里知青之间的事,是另一个世界,我们毫无顾忌的吃住在一起,如胶似漆的缠绵个把月,早把回城的事丢到爪哇国去了。

这期间才知道她家的一些情况。

岚兄弟姊妹四个,父亲在文化大革命中加入文攻武卫,为捍卫xxx革命路线,在造反派一次武斗中身负重伤,送医院抢救不治身亡。全家的顶梁柱没了,像天塌下来一样,一家人的生活从此陷入窘境。姐姐辍学进工厂挣些微博工资补贴家用,妈妈从此起早贪黑,含辛茹苦,省吃俭用,为了让几个孩子不再像姐姐一样辍学,活得体面些,累坏了身体。寒来暑往拼命地做工揽活,落下了心脏病,遇有刺激情绪不稳就会复发,多年来求医问药去了许多地方,至今也没有多大起色。

每当提起妈妈的病,岚的神色立马变得凝重,忧心忡忡。妈妈是为了他们才累成这样的,他发誓要给老人家一个无忧无虑的晚年,他常说:“鸟有反哺义,羊有跪乳恩,儿女不孝禽兽不如!”他情愿自己受委屈,也不敢让妈妈生半点气。

一晃又是一年,又去了一次美术培训班,为了岚,为了我的承诺,全身心投入进去。

这是个晴好天气,我们乘班车回县城了,岚郑重的说要带我去见她家人。我习惯性的有些惶惶然,想想自己的出生和现状,就犹豫起来,经不住她的再三恳求,买了礼品忐忑不安的去了,一路上如履薄冰!

                                      (6)

一进她的家门就觉得气氛有些异样,弟妹态度还好,她母亲态度很冷淡,只礼节性招呼了一下,再也没有多余的话,她姐姐面沉似水,用不屑又尖刻的眼光斜觑着我,如射来支支冰冷的利剑,穿透肺腑,直戳内心敏感脆弱处!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咣当”摔门而出!

气氛一下凝固了,情绪一下降到冰点,一切都发生极短的时间内,岚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两个弟妹愣在一旁。我的袋“嗡”的一下蒙了,像被谁重重击了一拳,将燃起的期待瞬间被扑灭,一个经过艰难的长途暗夜跋涉命运多舛之人,刚刚气喘吁吁爬上陡坡,已微明初现,就要踏上希望的坦途时,又被人一脚踹了下去,打回原地,……我想哭!

一秒也不能再停留了,看了岚一眼,起身苦笑着告辞,岚赶紧追了出来,连声道歉:“对不起!我没想到他们会这样。”

我整个身心如掉入了冰窟窿,从头凉到脚,希望的火苗被迎头一盆冷水浇灭,憧憬的未来被严酷的现实击碎!

岚边走边说:“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我心一团乱麻,心情一落千丈,她后来说些什么我都没听清,向她摆摆手让她回去,“让我冷静一下清醒清醒,你先回,让我好好想一想。”

岚站在原地久久看着我走远。

回到我一个人的家,清锅冷灶,无心做饭,半躺在床上,一只接一支的抽烟,苦苦的想着:我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 ,这不是岚一个人的事,后面还有家庭成员的干预和取舍,脱离不了现今社会的价值认知,谁不想自己的儿女有一个好的归宿,一个好的前途,我能给吗?艰难的处境,是两个人单纯的爱情能改变的嘛?我不能不从浪漫的爱情中回到严酷的现实。

烟雾笼罩着昏暗的房间,死一般的寂静,只能听到桌子上的机械闹钟嘀嗒嘀嗒的走着,空气凝固的有些窒息,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气压,令人胸闷压抑。

一夜难眠!

天还没亮,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从朦胧中惊醒,一开门就见岚双眼红肿,泪痕斑斑,一脸憔悴倦容站在门口,一双失神无助的泪眼望着我,进门就用手帕不停的擦着眼泪,“我从医院来!”

“医院!你病了?”我吃惊的问道。

她摇摇头道:“不是,我和我姐吵架了,她说‘不许你和那个地主羔子来往!’我说‘不要你们烦,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妈当时气急攻心,捂着胸口就要倒下了, 我们姊妹几个赶紧把她送进县医院急诊室抢救,守了一夜。

我妈醒来后就一把拽住我的手说:“妈见得太多了,你想找罪受啊!人家躲还来不及你还往上贴,你傻不傻呀?你要巴你妈早死,你就来往,你要想你妈多活几年,你就断绝来往!”岚说的泣不成声,泪水已模糊了双眼,“我怎么办啊!”就趴在被子上呜呜的哭着。

看着他埋头恸哭颤动着的肩膀,我预感到了什么,一个难解的死结,倾心相知的伴侣将成为陌路,彼此憧憬的美好未来将化为乌有,一切盟誓将随风飘散。一边是有养育之恩的母亲,违逆则不孝,娘有性命之忧!一边是相知相爱的恋人,断情则难舍,己有割爱之痛!最后只能屈己舍爱以尽孝道,还有什么选择?

我痛苦、困惑、茫然、自责、自卑,老天为什么这样对待我,我错在哪里?向谁诉说?

我强打起精神,安慰她:“好在有惊无险,你妈也是为你好,在现今的搞阶级对立这种价值取向下,现实中的家庭都不能不考虑权衡厉害关系,不能怨她老人家,怪我没出息,给你的家庭造成这样轩然大波 ,万幸还没有酿成恶果,你也一夜未睡,先回去休息,冷静一下。”

当天下午,我满腹愁绪,一腔凄楚,独自一人乘上了回生产队的班车,看着迎面疾驰而来的汽车,噼噼啪啪的拖拉机,从客车旁擦身而过,匆匆忙忙向着各自的目标奔去,我的目标在哪?我奔向哪里?哪里是我的栖息地?哪里是我的家?

客车的正前方远远又出现了那辆熟悉的灰毛驴板车,卡着破草帽的拉车人在苍穹下曲折的公路上踽踽前行,是那样的渺小,长年累月的丈量着看不到尽头的路,更增添了几许悲凉,叹人生无常难测、命运多艰。人的年华经历也如窗外的风景匆匆而过,不能驻足停留,彼此都成了生命中的过客,蹉跎岁月里曾经被关爱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美好时光。这一切都戛然而止,孤独之旅遥远而迷茫……

一块块田地,一片片马尾松林,一汪清塘,一座山岭,来往过眼无数次的景象,仍是那样平静如初,生机盎然,一如既往按四季变换适应、生长、繁衍永恒不变,在同一块土地上,沐浴着每天升起的太阳,共享天地、空气、雨露的恩泽,各按自己的本性固有的轨迹进行着生命的轮回。

人不该如此吗?人为什么会被剥夺属于自己的生活,陷于痛苦之中而无力回天,直到生命枯萎,渺小、微弱、无足轻重,随无常的命运沉浮不定,像一叶在无边浩渺汹涌浪涛中的孤舟,没有彼岸,发出几声徒劳无益的呼声,旋即被无情地大浪覆没,然后风浪如故,仍旧重复着习以为常的潮起潮落,芸芸众生中的一尘,曾经来过作暂短停留的过客,淹没在历史长河中,无人知晓曾经发生一切,……

回到知青点,推开门就发现地下有一封信,拾起来打开一看,原来县文化馆杨老师寄来的,透露一个消息,高考就要恢复了,美术学院也要招生,要我早做准备迎考,云云……

夜晚,我独坐窗下,不停的抽烟,仰望布满繁星的夜空,万籁俱静,只能听到练河上的涌浪拍打岸石的声音,凉意袭人,秋虫呻吟,一起度过多少类似的夜晚,几年的同舟共济,风风雨雨,她为我的付出、给我的帮助,桩桩件件点点滴滴记忆犹新,倾心相爱相知,都将远去了!两行泪水经不住涌出了眼眶。拿出信纸钢笔,给她写了最后一封信。

岚你好:

我已回到知青点了 ,我感觉很疲劳很累,心更累!明天还有很重的活等着我,不知道哪天是个头,或许要在这穷乡僻壤终老一生,我没有力量能给你带来好的前景,我改变不了这一切,亲情爱情在现有的世道价值中被碾碎了,我等不过沧海一粟,无力抗拒洪流。

对你来讲,为了爱情置有养育之恩的母亲生命于不顾,就是不孝,是忘恩负义,尚有三长两短,将是永不可弥补的罪人,母亲只有一个啊!为了你母亲的安康,颐养天年,分手吧!

很对不起你,没有与之相应的条件和能力维护住无价的刻骨铭心的真情,我曾梦想着携手白头,相濡以沫,永远的走下去,可是我们身不由己,一条难以逾越的障碍使我们远隔,只能怪罪命运的不公了。

听说你就要招工回城了,你的面前已铺就了阳光大道,我仍是一介面朝黄图背朝天的农夫,我的孤独之旅,我的独木桥之路,不知要走到何时!再见了,我会记住互我们的点点滴滴,感谢你在我艰难中的相助相伴,给我的一切!我会坚强的向前走, 我已不再是以前那个自我封闭的孤独者,让时间来抚平一切吧。祝你有幸福的归宿。再见,再见!

信发出去了,我的泪潸然而下,一个人失魂落魄地沿着练河大堤上漫无目标的走啊走啊,风在耳边鸣咽,练河波浪如同涌动的心潮不停地拍打着堤岸,激起了无数此起彼伏的浪花,远方层峦叠嶂的山脉、大安山主峰沉默无语的矗立在那儿,他们经历了不知多少年的风雨,是不是已经麻木了?

结束了,远去的倩影;不再了,曾经的情愫。我如同空气中流动的尘埃,不知飘向何方。

我消沉苦闷不能自拔,只有拼命干活冲淡内心的痛苦。

徘徊在远去的情感中很久很久。但理智告诉我,失去的只能面对,没有外援,只有自己拯救自己,必须学会自我修复,颓废了,只能招来更多的蔑视!毁灭了 也没人为你买单,就如蝼蚁一样的消失!

逐渐平静下来后,慢慢从低沉中走出来,舔舔心灵上的伤口,无论前面结局如何,只能往前走!

一次次磨难中铸就了我精神的硬度,求人不如求己!

度过了一个个不眠之夜,一年后,我考上了美术学院!当我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手在微微颤抖,盯着它,一字一句地读着,浑身都在沸腾,胸中潮涌激荡,一手握拳捶着自己的胸口,犹心头掀去了久压着的重负,然后攥着录取通知书,在练河大堤上狂奔!对着涛涛练河水,对着长堤上一眼望不到头的绿色长廊大喊:“我被录取了!我被录取了!我没有被抛弃!”我的人生之路将开启新的一页,我的命运之舟将在从这里起航,……

听说岚为了母亲的安危,迫于家人的意志,家人为了断绝她与我藕断丝连,一年前把她调往外地了。

我也要走了,要离开这块令我难忘的乡土了。

我骑着自行车赶往公社、大队和生产队办理迁出手续,一路深情地望着往来无数次的地方,刻意要把他们深深印在脑子里。

途中又一次遇到了那辆熟悉的架着灰毛驴的拉车人,彼此寒暄后,我直截了当的对他说:“听说有的错案冤案已经平反了,你父亲的右派帽子也应摘了,找找关系想办法甄别,还有你当年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

他情绪一下变得激动起来,久被压抑的情感突然迸发出来:“父亲连气带病去了呀!”说着泪水就涌了出来,声声哽咽。“还有我十几年的光阴回不来了,现在跟文盲差不多,除了出苦力还能干什么呀。”说着双手捂脸,猛的蹲了下去,泣不成声,泪如泉涌。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我默默的站在旁边,轻轻的拍着他的肩膀,不知说什么好,哭吧哭吧,哭出来总好受一点,一个当年品学兼优的学生,岁月不可挽回,逝去的年华毕竟东流去了,我只能说:“办法会有的,希望会有的,只要心不死!”显得那样的苍白无力!

他站起来,用灰呼呼的毛巾边抹眼泪说:“唉!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哭哭了!”木滞的泪眼中透着凄苦,常年的风吹日晒雨淋,生活的艰难窘迫,比他实际年龄老了许多,眉宇间过早的刻上了苍桑岁月的痕迹。眼泪未干就套上背带,艰难的生活容不得他停留哀叹,粗糙的双手架起车把,回首凄然一笑:“走了,再见!”

我赶紧掏出身上仅有的几元钱,残留的自尊使他拒收施与,我硬将钱塞给他道:“想想办法,找找门路,或许会有转机,事在人为,至少有关方面应该给予道歉和经济上补偿吧!”我扶着自行车把,站在原地向他挥手告别:“多保重,后会有期,再见!”目送他走了很远,很远,……萧瑟秋风掠过,身后飘零落下片片残叶,……

回到生产队知青点,几间土墙草房已有点破败不堪了,开门进去,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就要告别为我遮风避雨几年的栖身之地,不免又有些不舍,用了几年的锅灶仍默默的守候在那儿,门头上天天送来歌声的有线小广播喇叭已落满了尘埃,感叹事随境迁,这儿就要告一段落了,人生短暂时光难留,一切都将过去,临走时满屋又看了一遍,惆怅的带上门,抬手拍拍墙壁,“再见了!”

村中那株庇荫一方历经劫难饱经沧桑的古树仍挺立在那儿,稻场边石磙上拴着几头瘦骨嶙峋的老牛,静卧着缓慢的反刍着,通往练河堤上的走了无数次的曲折小径,这里的一切是那么的亲切熟悉 ,又去和乡亲、生产队长一一道别。

路径藕庄,找到了桂香,把几件农具送给她。“谢谢大哥!”他连声说,“岚姐来过一次,在我家哭了好长时间,她说对不起你!”

“不怪她,她也身不由己,”我平静道,“都过去了,祝她今后顺利的过好一生。”

我临别对桂香道:“好好生活,你奶奶老了,你要嫁个好人家,就有依靠了,再见!”

桂香眼圈有点红了:“有空回来看看啊!”

向她挥了挥手:“一定一定,再见!”

我推着自行车沿着原来的路寻去,不知岚的那两件小屋是否还在,可远远望去,小屋已荡然无存!只剩一片废墟,荒草萋萋,寂静无声,只有几只灰蝴蝶落寞的飞在其间。

我站在哪儿凝视良久,慨叹过往已矣,一去不复!只有那片熟悉的小竹林仍旧郁郁葱葱,残留着过去的一点气息。一阵秋风掠过,竹叶零落,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在低声无奈的诉说着什么。一对初恋人建过爱巢的地方,一切已成记忆,再见了小竹林和与之相伴过的小屋,我曾经心灵的息园、精神的支撑,伴随我走过人生的沼泽地。

我登上了自行车骑上了回县城的沙子公路,两旁排列的电线杆,沿着逶迤起伏的公路伸向远方,延绵黛色的大安山越来越远了,熟悉的乡土农舍、留在原地的小竹林越来越模糊了,再见了,留下我五年的青春岁月地,我情不自禁的回过头去,朝着蔚蓝的苍穹下一方低矮的小村落投去了深深一瞥!

夕阳西下,波光粼粼的练水河依旧缓缓地流淌着,载着人间的沉浮命运,载着岁月的记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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