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神明卷•雪女
奈良时代，本州岛西部的出羽国。
“阿吉，要早一点哦，住在江户的那位客人可不喜欢迟到。”
“哦，知道啦，我这就出门去。”
一大早，做烟斗为生的吉之助要到江户去给一位重要的客人送烟斗，说来吉之助有些担心，因为据说那位客人十分的挑剔。
妻子绫玉似乎看出了他的心事：
“阿吉，没事的，相信你的手艺一定可以让那位江户的客人满意的。”
“嗯！”
听了妻子鼓励的话语，吉之助燃起了信心，拿起装着烟斗的盒子，出门去了，刚出门口，就听到妻子绫玉叫他：
“阿吉！天气不太好，带上这把伞吧！”
绫玉追出来，递给吉之助一把伞，叮嘱他路上注意安全。
这一幕被对面开糕点屋的老婆婆看到了，笑呵呵的直夸吉之助：
“阿吉哟，你可真是个幸运的小子啊，娶了绫玉这么温柔贤惠的妻子。”
吉之助温存的看着妻子，笑呵呵的摸摸鼻子，此时的他感觉真的很幸福。
他不由得又想起了两年前，他和绫玉相遇的那天：
清晨的出羽之森，去给客人送烟斗的吉之助看到远处的古树旁，似乎有什么东西。
他怀着好奇过去一看，竟然是一位昏迷不醒的美丽女子，吉之助看到女子的样子，不由得怔住了，世间怎会有如此美丽的女子！精致美丽的脸颊，肤质玉骨冰肌，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吉之助不由得愣住了，半晌，他回过神来，吉之助这才想起救人，也顾不得送烟斗了，连忙扶起她来，轻轻呼唤：
“姑娘，姑娘，醒醒，你怎么样了？”
女子双眼的睫毛微微的颤动，修长美丽的手搭在额头上，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旋即又昏了过去，身体似乎极度虚弱。
吉之助吓坏了，慌忙背起女子，准备往家中赶去，在背起女子的一瞬间，吉之助突然感到浑身冰凉，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吉之助没有多想，也没有顾及许多，将女子带回家中休养。
过了几日，女子在吉之助的悉心照料下，身体渐渐恢复，脸色也渐渐好起来。
吉之助这才询问女子的来历，
“我叫绫玉，是出羽西边的越后国的人，因为被恶人追杀，慌乱间流落至此。”
吉之助感慨绫玉无处可去，就让她居住在自己家里。
就这样，他们生活在了一起。渐渐的，绫玉的美丽和温柔贤惠深深打动了吉之助的心，在某一天，吉之助忍不住的向绫玉吐露了自己的心意。
绫玉看见吉之助羞涩的神情，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其实，日子长了，她也对这个温柔的吉之助心生好感，在加上感念吉之助的救命之恩，就嫁给了吉之助。
他们夫妻二人婚后十分恩爱，邻里对他们的感情都十分羡慕。
“阿吉，阿吉！”
“哦~”
吉之助被绫玉的声音从回忆中叫醒。
“别耽误了给客人的货物。”
“好，那我走啦！”
绫玉温柔的笑着，叮嘱他路上注意安全。
吉之助和妻子分别后就往江户去了，可还没等他走出村口，就听到前面一阵喧哗的声音。
吉之助快步往前走到村口，发现村口的人们都聚在一起，似乎在围观讨论着什么。
吉之助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挤进人群一看。
嚯！是一具尸体！死者的穿着很奇特，不是村子里的人。黑色的忍者服，披着蓑衣，戴着斗笠。
吉之助盯着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越看越奇怪。
明明是八月上旬的炎热夏日，这个人却浑身冰雪。
似乎...
似乎是被冻死的。
这时候，有个自称芦吾道满后人的和尚对围观的民众说：
“哦哟，看这个样子，必是妖怪所为呀。”
这和尚平日里邋里邋遢，全靠在集市上兜售几张符咒，或是拽住人硬要给人占卜，凭借着这些歪主意度日，自然，村里人都不相信他说的鬼话，认为他又在招摇撞骗，要趁机兜售他的符咒了。
吉之助的记忆里似乎被勾起了什么，他努力的想回忆起来，可老半天也没有头绪。
这时候，吉之助忽然想起来，自己本来这是要去送货呀，来不及看热闹了，赶忙匆匆上路。
吉之助准时送达了江户的客人要的货物，吉之助也很高兴，因为客人对这批货物感到非常满意，给了他一大笔酬金。
晚上回来，妻子绫玉早已在家里准备好了晚饭，吃晚饭的时候，吉之助将白天在村口遇到的怪事，跟妻子叙说了一番，并且告诉妻子这两天村子里不太平，尽量少出门。
绫玉也感到诧异，听到丈夫的关心，心里也是感到很温暖，轻轻的点了点头。
说来也怪，晚上，吉之助突然做起噩梦来，他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
那似乎是一个冬天，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年幼的自己和父亲一起上山，行至半途，起了风雪，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风雪越来越大，年幼的吉之助和父亲根本难以行进。
不经意间，他们发现了一座小木屋，父亲就领着吉之助进去躲避风雪，没想到那竟然是雪女的居所。
不多时，雪女回来了，她感受到了冒犯，将吉之助的父亲冻僵在冰中。
紧接着，她要对吉之助动手了，可是又念在吉之助尚且年幼，就决定放过他。
雪女捧着吉之助的脸，对他说：
“今天你所看到的事情，都不要泄露出去，否则，我将给你带来祸患！”
年幼的吉之助点了点头。
早上醒来，吉之助又想起了昨晚的梦，可他怎么回忆，都记不起雪女的样子了。
吃过早饭，阿吉刚打开家门，对面的阿婆就跟他说：
“哦哟，阿吉呀，听说了没有？后街那边又死人了，和昨天村口的那人死相一样！”
吉之助一惊，又有人死了？
他连忙跑到后街那里，果不其然，又有人死在那里！
死去的这个人，装束还是和昨天那人一样，黑色的忍者服，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死法也一样，身上裹满了冰雪，显然，也是被冻死的。
昨天的那个和尚也来了，他这回却是看出了一点门道。
他发现死者的手里有一张纸，他掰开死者僵硬的手指，抽出这张纸，打开一看，上面绘着火焰图案，似乎是什么符咒。和尚也不认识，他把这张纸揣进袖子里，打算回到寺庙，去查阅一下祖先芦吾道满留下的古籍。
吉之助察觉了和尚的举动，加上昨晚的梦很奇怪，他也就跟着和尚去了寺庙。
和尚在经书里寻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一本记载这种符咒的书。
“嗯，是这个了。”和尚摸着下巴上的一撮小胡须，对吉之助说道。
“是什么样子的符咒？”吉之助也很好奇。
“这种符咒，是一种具备火焰灵力的特效符咒，是专门用来对付一种叫作雪女的妖怪。”和尚淡淡的说道。
吉之助眉毛忍不住的跳了一下。
和尚没有发觉吉之助的神情异样，又继续说：
“雪女这种妖怪，不是寻常意义上的妖怪，她能够操控冰雪，改变天象，不仅如此，她还拥有治愈的力量，无论多重的伤势，雪女都能够让它恢复。”
“其实，就算说她是神明也毫不为过。”
吉之助心里头乱糟糟的，莫非此事和自己有关？可他又不能说出口，因为他对雪女许下过承诺，若是将雪女的事泄露出去，自己将大祸临头。
“那，有人见过雪女吗？”吉之助问道，
“没听说过，听说雪女极不喜欢被别人冒犯打扰。”
“不过前几年，听说越后那边的武士家族因为常年刀口舔血，所以十分垂涎雪女的治愈之力，曾经派出过人马寻找雪女，最后也不知所终。”和尚漫不经心的喃喃道。
吉之助心里头有些疑虑了。
晚上，吉之助回到家里，对妻子说：
“今天又有人离奇的死去了。”
“是吗？唉，真是不太平的日子啊。”
吉之助看着妻子的神情，虽然有所叹息，但神色如常。
因为心事的缘故，吉之助草草吃了两口饭菜，就回房间休息了。
这天晚上，他再次做起了那个同样的梦，这一次他在梦里看清了雪女的脸！
那模样...
分明就是自己的妻子——绫玉啊！
吉之助惊醒过来，他一看身边的妻子不在，有些奇怪，看到居室的门开着，他披上衣服走出去。
“嗯？”吉之助似乎听到了一些什么。
他放缓脚步，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只见自己的妻子绫玉正在和一个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男子对峙！
吉之助眼睁睁的看着绫玉抬起手臂，衣袖轻轻的一挥动，温度骤然下降，一阵刺骨的冰雪瞬间将男子冻结。
“啊！”吉之助吓得大叫一声。
原来是一个梦啊。看着身旁熟睡的妻子，吉之助摸了摸她的发丝，帮她把被子盖好。
天亮了，吉之助又想起了昨晚梦里的事，他跑出门去，发现梦里那个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男子真的死在了那里！
而且，满身的冰雪。
吉之助有点慌了，莫非妻子绫玉就是雪女？
“阿吉，吃早饭啦。”绫玉的声音传来。
“哦，这就来。”
这顿早饭，绫玉做的还是一样的可口，可是吉之助因为心事的缘故，吃的很别扭。
“阿玉，你听说过雪女吗？”
绫玉神情稍微一边，旋即摇了摇头，安慰吉之助说：
“哪里有什么雪女啊，阿吉，你不要多想，没必要过于惊悸，没事的。”
吉之助没有再继续深问下去，吃过早饭就出门给客人送烟斗去了。
绫玉送吉之助出门，目送他远去，眼神里有着淡淡的忧伤。
刚准备回家，门口有个孩子跌倒在石子上，磕破了膝盖，鲜血流了出来。
绫玉心地善良，连忙过去扶起那个孩子，见四下里无人，冲着孩子的伤口轻轻吹了一口气，伤口立时愈合！
孩子停止了哭闹，跑开了。
殊不知，这一幕却被远处几个带着斗笠，穿着蓑衣的黑衣人看在了眼里。
晚上，吃晚饭的时候，吉之助想起了昨夜梦里雪女的样子，她真的是自己的妻子绫玉吗？
吉之助不想再对妻子隐瞒了，他决定将心事和妻子说一说。
“阿玉，你真的是当年的那个雪女吗？”
空气，寂静了好一会儿。
绫玉没有说话，只是神情渐渐的冰冷下来。
“我当年不是跟你说过么，只要你泄露出我的消息，我将会降临灾难给你。”
绫玉缓缓的说道，神情愈发的冰冷。
绫玉的眼睛变为了银色，头发渐渐变成了雪白色，身上的衣服也成了一袭白衣。
屋子里的温度骤然下降！
“你违背了誓言，我不得不除掉你了。”
雪女檀口微张，一阵冰冷刺骨的寒意向吉之助袭来，吉之助瞬间感到身体被冻僵，不能动弹分毫。
就在吉之助濒死的时候，雪女停下来了。
雪女美丽的眼睛里，流出了一滴滴晶莹的泪水。
“我果然还是下不了手呢...”
“我怎么也没想到，当年我放过的小孩子，竟然会成为我的救命恩人，会成为我的丈夫...”
雪女运用治愈之力，将吉之助复苏，扑倒在他的怀里，止不住的哭泣。此刻的雪女，不像是强大的妖怪，而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平凡女子。
吉之助搂住雪女，愧疚的说道：
“我不管你是不是雪女，我只记得你是我深爱的妻子绫玉。”
吉之助不在乎绫玉是谁，他只希望一切能够好好的。
“当年觊觎我力量的人又来了，我不得不出手杀掉他们，我只想守住我们平凡幸福的日子。”雪女流着眼泪说道。
就在这时，居室的门突然被破开，数位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男子闯入进来，踢翻了屋内的家具，桌上那朵吉之助采来送给绫玉的菖蒲花也被碾坏了。
斗笠人一齐对着雪女拿出了火焰纹样的符咒，仿佛一片火光在闪烁。
雪女的力量瞬间被压制，只能虚弱的后退，可就算这样，她依然将吉之助护在身后。
吉之助看见妻子被压制的极度虚弱，心痛不已，反将妻子护在身后，紧接着冲上前去，夺过斗笠人手中的火焰符咒就撕了个粉碎。
斗笠人恼羞成怒，挥舞武士刀，一刀砍在吉之助的脖颈上，吉之助霎时被砍倒在地，捂着伤口，不多时，死在了雪女的怀里。
雪女眼睁睁的看见吉之助惨死，悲愤交加，她身上陡然散发出冰冷的寒意，暴怒的风雪在一瞬间席卷了黑衣人，他们瞬间被冻死，随之化为了丝丝的冰屑。
雪女抱着吉之助，眼神里满是爱意，她轻轻的吻在了吉之助的额头上。她怀上了吉之助的孩子，可她知道，她不能再继续留在吉之助的身边了。
那是一个炎热夏日的夜晚，天空竟然飘洒起了美丽的雪花，雪女在雪花的萦绕下，离开了出羽这片土地。
爱与恨，两茫茫，一邂逅，终难忘。
相逢伊人留一笑，纵不相识，又何妨。
天亮了，吉之助缓缓醒来，雪女早已不见，想起昨晚的事，他摸了摸自己脖颈上的伤口，竟然像没有受伤过一样，而且，那朵被斗笠人毁坏的菖蒲花，也静静的躺在桌子上，上面还带着露珠，仿佛刚刚采下。
吉之助再也没有见过雪女，而每一个冬天，吉之助都忍不住的思念。
数十年后的一天清晨，天空飘洒下了初冬的第一场雪。
寂寞的沧桑惹的谁人断了柔肠？泪眼的背影又隐藏了谁人的思念呢？
年迈的吉之助倚靠在门口，静静的看着飞舞的雪花，绫玉离开后，他一直孤身一人，此生也只爱过绫玉一人。
他觉得，这就够了。
恍惚间，雪花盘旋，他看到一个白嫩的小孩子向自己跑来，拉住自己的手，吉之助感到分外亲切。
他抱起了这个孩子，正想说说话，不经意间一抬头，不远处站着的，正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妻子——雪女绫玉。
卷九·雪女
后记：
雪女是日本古代传说中出现的一种妖怪。“雪女出，早归家”是一句日本民间广为流传的古话。擅长制造冰雪的雪女，又名雪姬，是传统的日式妖怪，妇孺皆知。
在古籍《宗祇诸国物语》记载一位僧侣自称在越后国（现在的日本东北六县的新潟县）的山中见过雪女。《宗祇诸国物语》也是日本第一本有记载雪女传说的典籍，以此推算，雪女这种妖怪至少在日本“存在”了500年以上。
雪女的孩子叫雪童子，在日本认为雪童子就是带来冬天第一场雪的妖怪。雪女皆生性冷酷，与其说是妖怪，倒不如说是冬天的神明，她掌管着冬季的雪。脆弱、柔美、伤感这三种情绪构成雪女的灵魂，这正是自然界冰雪在日本人纤细性格中的反应。幼年的雪女对人无害，成年的雪女会将敢于打扰她的人永远冰冻起来。
雪女的故事也告诉人们“有关承诺一事，一定要信守。”
雪女有时也会将相爱的人分开。
传说在一个村子中，有一对相爱的年轻人。
男子有一次在雪山中遇见了雪女，害怕被雪女杀死，于是避免看雪女的脸，并且跪下恳求雪女，以任何代价放他一条生路。雪女微笑不语，良久，对他说：你不要后悔就好了。男子向雪女拜了又拜，表示愿意。雪女便一手捧起男子的脸，另一只手凝上了冰晶，分别放入了男子的眼睛中。男子平安的回到了村子，雪女也没有再去考验他。但是男子却再也不认识自己一直爱的那个女子了。
任凭女子一次次的呼唤，可冰冷的眼神是男子唯一而且永恒的回应。
作者评：雪女大概也没有料到命运里的因果吧？放走的孩子，多年后成为他的爱人，她爱上了吉之助，并且想用尽一切来守护他们的爱情，我为她而感动，有的时候，妖怪比人类更纯情，也更执着。雪女的故事，大多是冷酷的，或许是因为雪女的元素本就是寒冷的冰雪吧。可是，雪女凄美的爱情却不免让人动容，感触良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