豺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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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家住哪儿呢?”
吴建业抿了口咖啡,不急不慌看了柴一竹一眼,镜片后是一双略显疲态的眼睛。
“彩坪街那块儿。” 柴一竹答道。
“哦!”吴建业笑笑,点了点头,像计划好似的,低头看了眼表,“哎,正好有个会,我先去开会了哈!”
柴一竹就望着吴建业拿起笔记本,小跑着消失在了楼道口。好一会儿,柴一竹都出神地望着,像那里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直到一位女孩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回过头,窗外已经阴了。城市被车流罩住,分割成了灯火、青葱,和建筑。
唐小棉只是抱着一摞纸,刚好经过柴一竹的视线罢了。她正赶往上司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女人穿着得体,正襟危坐,正焦躁地点击着鼠标,视线像粘附在了电脑屏幕上。
“刘总,这是新出来的报表。”唐小棉将怀里的文件,小心翼翼放在了桌上。
女人一言不发,仍是闷声处理着手头的工作。
唐小棉站着等了好一会儿,见她没有反应,心里想着开溜,可脚却很听话地牢牢钉在地上。许久,那女人终于舒上一口气,将键盘一推。她抬眼见到唐小棉,便点点头道:“知道了。”
唐小棉也松上口气,转身逃跑。
她疾步回到工位,刚要打开电脑,手机却嗡嗡两下。划开锁屏,是一个浅灰的聊天界面。
“今晚来吗?”
唐小棉看向窗外。灰暗的天空,沉闷的车笛,一切醉得像半睡半醒,似真似假。
她迅速回复道:“不见不散。”
嗡嗡,又是震动。
唐小棉划转到了另一个界面。
“宝贝,今天过的怎么样啊,要不要我来接你?”
“不用啦,今晚加班,你先回去吧。”
“爱你,么么!”
“么么!”
唐小棉从界面退出,准备处理底端搁置的三条静音消息。她犹豫了半天,还是点开了消息。
“在吗?”
“咋不回复?”
“那么忙吗 ??”
唐小棉的拇指高高悬空,像棋手举起的棋子,却不知道该不该下落。半晌,她将手机放下,又拿起,又放下,身子无力地靠在了椅背上。
她最终一咬牙,快速打上一句:“啊,抱歉抱歉,刚打开手机,才看到消息。”
点下“发送”的刹那,她如释重负,将手机顺势一丢,像甩开了一颗烫手的山芋。
远在数排之外的柴一竹,此刻正无聊地浏览着网页。
他瞧见吴建业还未回来,杯里的咖啡已是凉透;左边的王姐噼里啪啦敲着键盘,声音像急着腾地儿的雷阵雨;斜对面的鲁哥舒服地翘起二郎腿,悠闲地把玩着手机。
柴一竹深受他们感染,不禁也跟着打起了哈欠。他尝试着换个姿势,想去上个厕所,可想想还是算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望了眼时间,不禁脸上一喜,准备收拾东西下班。
三排外的唐小棉,同样也开始不紧不慢地收拾起来。
“约饭吗?”手机震动两声。
她打下句“有事,下次呗”,就拎起包,要往门外赶。出了门,却被一名男子拦住。
唐小棉见了,反射性地蹙了下眉,但很快舒展开,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自顾自向前走去。
“你这不没事吗,干嘛非要下次?”男子追问着。
“我要和闺蜜吃饭呀。”唐小棉尽力柔声细语道。
“那正好,也算我一个!”
唐小棉眼中划过一丝不悦,但还是勉强笑道:“那家店离咱们这儿很远,我和你又不顺路,下次吧。况且我闺蜜她很怕生!”
“一回生二回熟,就当多交个朋友嘛。”
两人一齐来到公交站,唐小棉趁机玩起手机。男子的兴致却丝毫不减,滔滔不绝,像在推销自己最得意的作品。唐小棉觉得耳边声音渐小,头昏昏然,疑惑是自己困了,还是这世界困了。
几步之外,柴一竹也在车站候车。
他收拾好东西,正准备下班,鲁哥竟同时站了起来。
“小王啊,你过来一下。”他冲王姐招招手。
王姐放下手头的工作,颇为无奈地望向鲁哥。
“跟我走一趟,去开个小会。”
“好的。”
两人旋即起身,一齐离开座位。柴一竹见鲁哥从自己面前经过,微微张了张嘴,终还是打出个招呼:“鲁哥,王姐,那我先下班了!”
鲁哥点点头:“好的,明天见!”
柴一竹就这样目送二人,直至身影不见,才背起了包,向门口走去。他到了公交站,下意识地掏手机,可手进了兜,又懒得再掏出来了。
他便这样插着兜,望着马路发呆,直至公交进站,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挤上了车。出乎意料的,车尾竟留了一排空座,这令他精神抖擞,仿佛多了分挤过去的气力。
他挤过去了,可屁股刚碰上座垫,一名女孩就迫不及待地在他身边落座
她就是唐小棉。
唐小棉在身旁男子无尽的聒噪中,终于等来了梦寐以求的公交车。她匆匆上了车,回头却发现,这男子竟也随她上了车。
“你上车干嘛?”唐小棉不禁生气道。
“不是一起去吃饭吗?”男子无辜地眨巴着眼睛。
看着男子贱兮兮的模样,唐小棉有气不打一处来。
可她还是忍住脾气,冷冷道:“我刚改主意了,打算回家。”
“那太巧了,我也坐这辆车回家!”
“你不是坐 102 路吗?”
“这辆也可以啊。”
唐小棉默然了。
柴一竹听到二人的对话,不禁诧异地瞟了他们一眼。几站地后,他却听到耳边传来了声音:“你也是广讯的?”
柴一竹扭过头,发觉是唐小棉在问自己话。是他胸前的工牌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他不免有些尴尬,但还是点点头道:“嗯。”
“巧了,我也是广讯的,你是哪个部门的?”唐小棉饶有兴致地掏出自己工牌,在他眼前晃了晃。
柴一竹回答了她的问题,却发觉唐小棉身边的男子愤然离去。
他好像瞬间明白了什么,心里不由闪过一丝反感。
唐小棉也察觉了男子的离开,暗地松了一口气。
“你负责什么工作呢?”她将工牌不紧不慢地收回包里,语气则慢慢趋向冷淡。
“我是负责统计的。你呢?”
“我是负责财务的。那你和我是一个工区的吧?”
“是啊,可咱俩却没见过呢。”
“不打紧,以后就认识了!”
唐小棉礼貌地说着,忽然兜里震动起来。
“不好意思啊,我要接个电话。”她对柴一竹抱歉道。
“喂?”
“小棉,我今晚有点事,咱们改日吧,你早点休息。”
“哦。”唐小棉冷漠地回了句,挂断电话。
柴一竹瞅见,知趣地没有搭话。
唐小棉接着在手机上一连串点触,停下手来,似在等待对面回复。然而她的愿望落空了,片刻之后,她又选择去点开那个静音的对话框。
她先发去一条消息,却被告知,对方已将她拉黑。
唐小棉丧气地将手机一放,闭上了眼睛。
柴一竹见了,犹豫半晌,还是开口道:“咋了,被上司批评了?”
“是啊,烦死了!”唐小棉睁开眼,假装恨道。
窗外,最后一点夕阳沉没了。路边,那些归心似箭的过客,用一道道清脆的车铃,一点点唤醒城市璀璨的灯火。柴一竹抬眼,望见远天间的一轮弯月,勾玉似地斜卧在云纱底下。
唐小棉听到车内的到站提示,弹簧似地站起,这才想起身旁还有柴一竹,便挤出丝笑容,挥手道:“我到站了,明天见啊!”
又是明天见!柴一竹郁闷地想道。
“那加个微信吧?”柴一竹提议道。
“明天加吧,都在一个公司,抬头不见低头见。”唐小棉淡淡说道,可当她迈出第一步时,却下意识地捂住了肚子。
这个举动被柴一竹捕捉到了。他沉默下来,半晌,才露出惊讶的表情:“你是不是……来那个了?”
唐小棉紧咬嘴唇,脸色难看地点点头。
“那我送你吧。”在唐小棉的目光下,柴一竹深吸上一口气,站起身来。
唐小棉刚要不好意思地推却,柴一竹却已走到了她的身边。她没再继续说什么。
她被柴一竹扶着下了车。
“其实也没那么严重啦,我自己能走的。”唐小棉冲柴一竹虚弱地笑笑,身子却不由自主地蹲了下来。柴一竹主动将她的包揽过,背在了自己身上。
“你倒是挺嘴硬,疼得都直不起腰了。实在不行,明天跟老板请个假,休息一天吧。”
“那怎么行!我跟你说,这点疼算什么啊,要是放在以前,我还去参加运动会呢!”唐小棉不服道。
“去参加校园运动会吧!”
“你怎么知道?别看我现在弱不禁风的,以前身体可好了。”
……
柴一竹一面听着,一面同她慢慢向前走着。
唐小棉盯着柴一竹,忽地笑道:“怎么,你很讨厌嘴硬的人嘛?”
柴一竹只是看着路,嘴里低声道:“没有啊。”
蓦地,他的脚步一停。
“公共厕所,你要进去弄一下吗?”他指了指路边的一栋屋子,问唐小棉。
唐小棉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话题的转变,收敛起笑容,无奈地点了点头。她失望地挣脱开柴一竹,向公厕慢吞吞挪了几步,忽地又想起什么,回头看了柴一竹一眼。
柴一竹知晓她的意思,从肩上卸下了皮包,归还给她。
“抱歉啊,我没有别的意思。”唐小棉解释道。
“没事。”柴一竹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柴一竹就这样望着她的背影,缓缓没入了门洞之中。
他等在外面,突然觉得自己像根孤木,杵在琢磨不定的季风中,看着自己被吹来刮去。他察觉兜里一阵响动,掏出手机,全身竟僵住了。半晌,他又将手机缓缓塞了回去。
远空中,一只无名鸟在飞翔。它盘旋,盘旋,终于落在了高大冰冷的厦宇尖儿上。
柴一竹默默离去了,他没有等到唐小棉出来。
不久后,唐小棉从厕所里走出。她捧着手机,往柴一竹离去的方向,深深觑上一眼。随后她将手机一收,大步朝相反的方向离去了。
她回到公寓,一个人等电梯,一个人将钥匙插进门孔里。
那是角落里一间很小的出租房,里头有一张占地不大的木桌,和一张出乎意料之大的双人床。
她像一名跳水运动员似的,一进门,就狠狠扑向那厚实的床垫,然后像一只死狗般,趴在上面,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她猛地翻了个身,仰躺在床,将耳机塞进了耳朵里。她看到一片白花花的平原,就生长在屋顶;又摸到一处山峦般的褶皱,漂泊在无垠的海面上。
不知什么时候,她竟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