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小说

白银山 16

2018-12-22  本文已影响2人  e56b82ed43bb

不过事情总不会完得这么快。靖中给我们放了两天长假,就又要回来上两周数理化了,打算是再办一场期末考。

我说:“俞年,这是我们最后两星期了,上完可能就真的再见了。”

“我知道。”

夕阳渐渐从天上沉落下去,勾勒出一个翘着腿的侧影,然后在他的手表上最后闪了一下冰蓝的光,消失不见了。这时的天幕成了漂亮的淡紫色。突然,窗户轰隆隆地响了一阵,一排大雨点砸在玻璃上,白银山的树林整个倾斜,像是要被刮走;天地间全是模糊,只剩下湿淋淋的大雨声。不多时,外面发了一道霹雳,雨不下了,云层顷刻间尽数收回。夜色中已经没有半点余晖,只留下干干净净的一片青天。

浓重的夜晚降临了。

林子里飘起响亮的蝉叫,有小虫子从窗户缝飞进来。一个蜘蛛爬到我的作业本上,我吹一口气把它送走了。接着到访的是蛐蛐,藏在某个墙角叫,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蛾子在外面一下一下地撞玻璃。一只红瓢虫趴在俞年桌上,被他一笔盖罩在那里,立马团成一个球。

俞年悄悄地对我说:“瓢虫都是七颗星的吗?”

我答:““有一颗星的,也有没有星的。我以前见过一个黄色的瓢虫,背上就什么都没有。”

我们低下头数星星,白白的果然有七颗。数完了,瓢虫不动了。我说:“坏啦,你把它闷死了。”

他连忙放开手,用笔尖去挑它,幸好没有死。它慢慢伸展开细腿,张开两瓣红色的壳,抖一抖翅膀飞走了。

俞年忽然“呀”了一声,几乎跳起来。我也吓了一跳,看见那只三脚猫跑到底下来了,正从他两腿中间蹭了过去。它在扑一只橡皮大小的虫子。很快有更多人发现了,一圈人全都呀呀地叫起来。猫找不到虫子了,它被喊声吓得到处乱走,整个教室都呀呀地叫起来。

俞年推我说:“快去,去把它抓走。”这时猫正在钻他的板凳。我扑过去,像只猫一样扑在地上,揪住猫尾巴。满教室都看着我笑起来。猫喵喵地叫,我呀呀地叫。在地上僵持了好久,直到猫尾巴里冒出烟来,我才把它捉住了。我掐着它两个胳肢窝,把它捧起来,它威胁性地露出虎牙,怪我弄丢了它的虫子。我看着它说:“外面虫子可多了,干吗要到教室里来抓。”就捧着它往外走。一开门,一股闷热的晚风扑面而来。我又说:“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嫌外面太热,所以进来吹吹电风扇的,对不对?”

它喵了一声,不知是“对”还是“不对”。我把它轻轻放到地上,叫它到林子里乘凉,别再出来招人打。猫跛着它的三条腿走去了,走廊里回响着喵喵的叫声。

补课补到一周的时候,闰炀楼的普通班放了暑假,食堂也跟着放假了。这下子没中饭吃了。学校破例开校门,允许上街买小吃。

也有不愿意出门的学生,像俞年和我——就可以买一沓饭票,天天上到食堂二楼,凭票领救济粮。这一沓薄薄的票子就是我们剩余的初三,日子正像撕票一样一张一张少下去。

几天以后,我们又遇到了三脚猫,它趴在路中间,对我们喵喵叫。我这才想起来,一放假,没有人去扔垃圾,它也翻不到东西吃了。我和俞年商量了一下,觉得我们可以先喂它几天。

中午出去买了一筒薯片,是肉味的,然后蹲在路边叫它出来。草丛里出现一对青色眼睛,接着是头。我拿了两片薯片送到猫面前。猫用鼻子凑上来嗅嗅,吐出舌头舔舔,不吃了,把头缩了回去。我一看,薯片上的肉屑屑被舔掉了一层,哭笑不得地说:“你好挑食啊。”

看来这猫是只吃大荤的了。俞年问:“现在怎么办?”

“要不我天天偷一盒肉来上学,用书包背进来。”

“又是背书包,我看这书包长在你身上啦,一天到晚背着,以后会脱不下来的。”

“不都是为了你!……说正事。你觉得怎么样?”

“怎么偷呢?你爸一天到晚不在家,他会买肉放在家里吗?”

我不说话了。两个人边拿着薯片吃边往回走,走到教室门口,刚好吃完了,我一拍脑袋:“有啦,我把每天中饭的肉省下来,用薯片筒子装过去。”

当晚,我把筒子插在书包里带回去,打开家门,里面阴森森的,月光却很好。我脱下包,拿着筒子走到厕所,把它里外洗了一遍,晾在窗台上。然后又拎起书包,往自己房间里来。

但我没有进去,我在门口吓住了,连书包都掉在地上。我看见书桌前站着个人,那人一身睡袍,披着发背朝我,低头在看什么东西;看着看着看笑了,发出一串轻微的呼吸声。她的身体从地板上浮了起来。

我的心脏狂跳一下,有什么记忆突然涌回了,张嘴大叫一声:

“妈!”

我高兴得头都昏了,差点像猫一样扑过去。妈哈哈笑着转过头来,说,“想我吗?”

“你跑哪去了?为什么走了也不说一声?二十二号晚上我看到好多东西,都是真的吗?怎么……”

“我有急事,出差到沭江去啦,是连夜走的。连校友会都没来得及参加。”

“哦!说到校友会,还真有意思,我都看见了季子了。”

“季子?当然了,年年都见的。不过我不怎么和他讲话。那些古代人总是呆在一起,喝喝酒,说的话大概也是古文,我都听不懂。”

妈妈指着书桌上说:“在这里我倒又见了古文了。”

“什么古文?”

“我也不知道。《袁贵妃列传》《青木河龙王传》,这不是古文么?你听这段:青木河上有昆仑,木落河空舟自横。老者垂钓孤舟上,忽闻袁女作浣声,姓为袁兮名为鲲……写得多有趣!”

我一股血冲上脑门,手直接穿过她身体,抢过那两张纸,折在怀里说:“这是我写的……我和我同桌一起写的!请不要随便看。”

“万木,你脸红了。”

“我没有!”

“你的下巴什么时候长圆了?”

“我没有。”

我气鼓鼓地往床上一躺,懊恼地摸我的下巴。妈妈飘到窗台上,又问我:“这几个月你过得还好吗?”

“好啊,倒是老万不太好。你去之后,他有次喝醉了酒,生了场病,后来心情一直不好。再后来,鱼也不钓了,改行打麻将了,你看打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唉。”

“你以后还出差吗?还能在地上呆多久?”

“半年,或许一年吧。不过万木,现在既然这样了,你得学会靠着自己活了……我虽然在这儿,其实帮不上什么忙,只是个‘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人而已。”

然后是长久的安静。我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墙上的月色,看了一会儿怀里的作文纸,又想起一件心事来。我说,“妈,放假的时候,学校的猫去哪里吃东西呢?”

可是没有回答。我往窗户一瞥,只看到一弯月亮;妈妈已经飞走了。

第二天我告诉了俞年。他也很高兴,就像自己的妈妈回来一样。中饭时我把肉省下来了,只装够小半筒子,回来时那猫像个坏了的三脚架张在大路中央。它长得那么肥,看起来却要饿死了。

我低声唤它过来,但它没爬起来,只是抬头看我两眼。我走过去,把筒子一倾,几块肉滚在地上,猫才动了,把肉一块一块地嗅了一遍,再一块一块地舔了进去。我说:“这样子肯定不行的……明天就用自行车带它回家。”猫趴在地上安静地听着。

到了明天,猫找不到了。

我们到山上去找,偶尔能见到树枝上挂着猫,可是一只三爪的也没看见。妈妈的坟头树已经长得高我一头了。我往树根下一坐,看俞年的样子,好像比我还难过。他低下头问我:

“猫也是有灵魂的吗?”

这问题我竟没有想过,也从没问过妈妈。但我还是回答:

“当然有的,猫是有灵性的。一只猫死的时候,它会化成萤火虫……”

最后一张饭票给了出去。期末考考完了,没有出分数。大家吃完饭干坐着,只等下午拿了暑假作业就走。

三脚的猫一直没有再来,学校没有,小区也没有。我总觉得它那么聪明,不至于饿死,也许只是搬了家吧。俞年却相信它化了萤火虫飞走了。我们争了一会儿,各自开始收拾东西。初三终于是结束了。

初三结束了。我把书一捧一捧灌进包里,手上却渐渐失去力气,慢了下来,最后干脆不动了,往椅背上一躺。

我瞧着俞年,这个不知不觉间挨着我坐了一年的男孩子,他翘着腿的侧影使我有些难受。我说:

“假如再分到一个班,我们还做同桌,好吗?”

他低着头不回答。我凑上去,看见两个水汪汪的眼睛,心里一动,便抱在他身上了。我抱得很紧也很深,像一只猫抱着树干不放。

“走开啦,和你说了多少遍了,我不喜欢别人抱我。”

“我喜欢就好。”

他拿手来推,把我推了起来,突然叫了一声,我一回头,发现自己把他的水杯碰翻了,淋得满桌都是水,他的裤子也打湿了。我赶快从书包里掏出纸,俞年一把抢过,指着外面说:

“不用你擦,你给我出去。”

我耳根子一阵热,走到门口就不动了,看着他,心想他会叫我回去的。俞年却冲我叫:“干什么,出去呀,别用这种委屈巴巴的眼神看我。”听这口气是不能反驳了。我开了门走出去,跑到窗外的大太阳下站着。

很快汗流下来了,我面朝着教室,心想这会给人笑话,就转了个身,改成背朝教室。一想也不行,校服背后有一块红水粉,全班的人都认得,一看就知道是我。没有办法,只好侧了身站着。从这个方向望去只有学校的围墙,别的什么都看不见,但我也装作看见了什么,并且悠闲地吹了几声口哨。大地是那么热,热得人昏昏欲睡。我眼前渐渐冒出红光,感觉就这么站着,睡一个午觉或许也不错。

但我没能站上几分钟,旁边的窗户就咚咚地响起来,是俞年在叫我。我满头冒着热气,又回到教室里,看见桌子已经擦干,桌角上多了一堆湿纸巾。俞年也一头热汗,气呼呼地招呼我:“你来,给我把‘对不起’罚抄两百遍。”

于是放假前的最后一中午我竟没有午睡,全班的头都倒下了,只有我一个人在抄写。一支笔写得不快,我把两支笔绑在一起抄。一直抄到俞年醒,还是只抄了一百多遍。他拿下我的笔说:行了,不用抄了,你以后别抱我就好,记住了。”

“那你以后还愿意做我的同桌吗?”

他被我问得愣了一愣,笑了,说:“想那么远的事干吗?还有个暑假要过呢,还有件大事要做。”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