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我的母亲）

文|家函

01

姥姥去世的那周，我在家中陪伴母亲约有一周的时间。看着母亲的悲伤，我总归还是难以深切理解她的疼痛、怨怼和纠葛的。我也是极其伤痛，却总不能与母亲相比。只是偶尔一闪而过的思绪，让我陡然抓住，那么清楚的摆在眼前，我心底颤了颤，有一天我也会面临同样的事情。心中便隐隐有种难抑的悲伤压抑着我的心灵：从出生那一刻起，每个人便注定有一天会成为孤儿，或早或晚。

那段时间，我常常思考关于道别的问题。总觉着，人生中的许多憾事，来去都太匆忙了，对于我这个后知后觉，不懂得掌握人生主动权的人来讲，有点过于残酷。恩，总是来不急好好道别，与自己，与他人，都没能将心中那一抹最真实的爱恨情仇述说一二，哪怕只是一句话呢！

然而，我仍是庆幸又觉得充满盼望，我还有这许多光阴可以与母亲一同度过。这便是我拥有的幸福时刻。恩，怎么表达呢，应该说如果时间都给了我们充分的准备，那定是一种对我人生的偏袒了。

去年开始，我将更多的精力放在家中，一开始是迫于家中至亲频频入院，连年在医院中的所见颇为触动心怀。于是我和母亲会一起养养花、挑挑菜，陪着她在堤坝上散步聊天，也会有许多心灵的沟通，一同分担家务和生活中的许多烦恼。我看到母亲对我的依赖更多了，但却减少了许多隐匿着的不安和控制，关系有了很大的改变。我似乎隐隐发觉，我每每向她表达我的爱意，都让她变得更温和美丽了，这样的改变是我一直以来所期盼的。过往在语言和道理上的争论不休都不曾有过半分改变的母亲，如今却有了真实的近乎我不曾想过的变化。

细思下来，我才明白，我们不能使任何人改变，特别是当我们抱着改变的心态去要求他人的时候。然而，当我们自己开始改变的时候，许多事情便开始向着期待的方向发展下去。

02

我仍记得姑姑化疗时候的样子，看不出一丝疼痛，性子里的坚强，甚至于倔强倨傲的姿态，让我一眼望去便不忍落泪。到底有多疼她从未表现出来，两次大手术，两个疗程的放化疗，即便一个强壮健硕的人也会被折磨得不成样子。而对于一个骄傲美丽的女人来说，这本身就是一种致命无言的打击。

姑姑病重时，哥哥仍在国外，家人没有透漏任何消息给他，期间一直是父亲兄弟几个帮衬着，也瞒着老人家们，怕牵连老人心伤。

姑姑极爱干净，母亲看着很不忍心。那天去送晚饭时，我看到母亲蹲下身子为姑姑洗脚，我心底很不是滋味。忽然就想到自我出生以来奶奶不曾善待母亲，对我很是冷待，却对姑姑和哥哥极其偏爱，心中便无法抑制地疼痛，悄悄躲到楼道里去了。待我平复心情，若无其事地回到病房，看到母亲刚刚帮姑姑擦好双脚，准备去倒水，我便接了过来。

许久以后，每每想起那一幕我的心都是五味陈杂的。之后的某个周末，晚上我做了个梦，如今已经不大记得梦境了，只是第二天我很想念母亲，便买了回家的票，迫不及待地回到家里，只想好好地为母亲洗一次脚。母亲特别开心，像个孩子一样不停地夸赞我。让我想起小时候，她为我洗脚的样子，也想起小时候常常看的那篇关于洗脚的公益广告。

那晚我自己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落泪不止，太多的忙碌和压力已经让我逐渐忘记母亲的需要，很少好好陪伴她爱她了。我们的一天有一半以上的时间献给了工作和家人以外的人，回到家中多是在睡觉，亦或仍然在忙碌。外面纵然繁花似锦，众人簇拥，待梦醒来，却唯有家人与你一同平淡，凡事包容。

03

在埃里克森的发展心理学理论中，可以发现人每一个时期的发展任务都是一种关系的发展，所以一个健康的人一定是有着健康关系的人。我们常常去追求个人价值的实现，诚然重要，但是一个人的生命里若没有了爱，怕是要难以为继了。

中国人的爱总是很含蓄，甚至于有时候已经体味不到爱本身的样子了。母亲的爱有时候便是我难以理解的，甚至只是一种控制和强求。长大后渐渐明白成年人的软弱，因着她自己的生命历程的原因，她的爱里面也包含着许多伤害，一同传承给了我。我曾痛苦多时，感叹命运的不公，在他人可以奋进努力的时候，我却不得不，或面对或逃避似的解决着家庭的问题。健康的亲子关系可以带来生命的影响，而不健康的自然便要消耗生命的大部分精力去面对。

生命诚然是没有一点公平可言的，或许这便是我们每个人需要去承担的和成长的地方，人生总是会有许多功课，过了一样就会有另一样，所有抱怨不如一次行动，所有仇恨不及一次原谅，所有的逃避最后终究是要面对，倒不如勇敢一点。尝试了许多，失败了许多，慢慢学会去听母亲话里面的意思，听到她的心声，关注她的真实需要，用更多的时间陪伴，用更多的爱浇灌，用更多的耐心容忍她犯错，我看到了母亲有了许多的变化。纵然有时仍要闹腾一些的，但是生命里却有了更多的盼望。

曾经，我在《圣经》中读到一份关于爱的歌颂，我很不理解，爱竟然是这样：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爱是不狂妄，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可是在家庭中，我却越发明白，学习去爱，就要学习这许多的功课。我们的一生最直系的关系莫过于父母、配偶、子女，而所有的关系都需要我们好好的经营，事业虽是衡量价值的标准，但家庭的质量和关系更加决定着我们的人生的质量和价值所在。愿你我都能胜过自己，拥抱最美好的关系！

昨夜，我忽然梦到夜空下，我躺在姥姥家小院里的柴火垛上，盖着姥姥亲手做的锦被，听着夏夜的鸟叫虫鸣。院子里十来米高的大树直通夜空，星光分外妖娆，似乎伸手就能抓到天空的星星。姥姥正在整理着葫芦的枝丫，看着我慈祥地笑着。我看着天空，不知何时姥姥和妈妈都躺在我的身旁，我美美了睡了一夜，似乎都听到了自己的笑声。

明明仍是寒冬，我却做起了仲夏夜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