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小时候家里住的小平房是爸爸从隔壁院的老头手里买来的。老头死后留下了个傻姑娘,好在老头有个姑爷伺候她,老头便把隔壁院的房子留给了他们。这个姑爷便是老孟。
“这一大早的骑车去哪啊?”
“小秋要吃打糕,我去买点,走了啊!”
小秋就是那个傻姑娘,那个自己吃完饭要把一瓶醋倒在饭锅里的傻姑娘。胡同里的小孩都知道她,大家都不敢惹她,只有我敢和她隔着她家的栅栏说几句话。她白天是不出门的,只有老孟晚上回来做饭的时候,她才能出来,只是站在那看着我们几个小孩玩。也是那个时间,我总去她家玩,她家里的小火炕边上,有个用帘子隔开的用来烧火做饭的厨房,那帘子总掀的那块半圆形是黑黄色的,从内而外逐渐变浅,比这世上任何一位画家晕染的都要自然。余下的一些桌子,衣柜从年岁上看应该都是老头留下的了。我俩就在炕沿上把从院里拔来的草剁碎,假装和厨房里的老孟一样。
有一年秋天,像是老天爷记起了这个苦命的家,老孟连着几天都中了彩票,一中就是一千元,这在零几年的东北县城是个不小的数目。想来老孟是高兴的,还请我们一家吃了饭。之后某一天的午后,胡同里来了个生面孔,我远远瞧着,那人个子不高、中等身材,走近一看面颊虽然微微凹陷但精神状态似乎不错。他低下头扫了我一眼,敲响了隔壁院的门。后来听大人说那是小秋的大哥,那天老孟正好在家,大哥在晚饭之前走了。小秋的大哥来看她之后,第二天老孟就去外地干活去了,胡同里的人都以为是大舅哥给老孟介绍了个好活计。中奖之后又有了一个挣钱的门路,大家都以为他们俩的苦日子到头了。五六天过去了,老孟带着伤回来了,挣得钱却连买药都不够。据说是那天中午,秋日午后的阳光依旧照人照得厉害,老孟进屋就走向蓄水的大缸拿水瓢舀了水来喝,喝下去才知道这水里刚兑过硫酸。之后的几天,老孟没出去找活,小秋的二姐送来了葡萄,可老孟并没有享受到病人的待遇,连葡萄也一个都没吃着,葡萄都被小秋吃了,可这也没见老孟给自己买点东西吃。原来那几千块彩票钱被小秋大哥借走了,说是家里孩子上学,要换学区走动关系用的。不知道老孟是看在死了的老头的面子还是小秋的面子才借出去的。
又一年秋天,城市规划也到我们这一片了,拆迁办的来来去去,胡同里的人家越来越少,胡同里到处是搬家留下的垃圾、废品,我们搬走的时候老孟一家还在,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们,故事要从这之后的几年讲起。
开发商交房的时候已经是两年后了。曾经的邻居已经散落在小城的各个角落,有人买了别处的房子、有人搬进了回迁楼,有人换了份工作、有人还是维持着老生计,有的人家娶了媳妇、有的人家的孩子上了大学。大家见面时还是会打招呼,只是少了些温存罢了。城市改革让大家脱离原有的社交圈,生活似乎也被这些楼盘相隔的神秘面纱遮得滋润了起来。只不过少数人除外,老孟和小秋的房子有四十多个平方,住进去几年之后,办房照的时候才知道房子写的是小秋大哥的名字。两边理论了几天后,大哥慷慨的说:只要你照顾我妹妹,房子你可以一直住下去。老孟说:她要是死我前面,你们不会把我赶出去吗。这一来一回,老孟说只要房子是他的名字,他愿意一直照顾小秋。最后,这四十多平方的房子终究是没谈拢,老孟带着他的一点积蓄搬出去了。之前没有领证,搬也搬得利索。不知小秋有没有对老孟的不舍,老孟有没有对小秋的留恋。楼下的邻居说那天下午小秋在楼上哭喊,老孟也哭,可他还是背着两个袋子出去了。可巧的是也是个秋天,东北的秋落叶许是少了些,可这肆意游动的风带着零星的落叶刮在老孟身上,鬓角的几根白发此刻比以往更加富有生命力,戏多极了,倒显得更加寥落了。只是这最后一别未免太凄惨了些。
虽然胡同里的邻居如今分布在小城的各个角落,但我还是低估了这种事的传播速度,曾经的人又开始熟络起来,仿佛几天前还在用蹩脚方式问好的不是他们。这次的话题持续了很久,时间跨度也很大,直至聊起了多年前的热门话题,也就是故事开始的时候。
约莫十多年前,老孟经媒人介绍认识了小秋一家。听说那天他还去澡堂洗了澡,花了一块钱换了那块用了两年的澡巾,换了一套还算干净利索的衣服。见到了老丈人和看起来还算正常的小秋,他说自己没有房子,做一些工地的散活。他老丈人说小秋精神有问题,不能生孩子,但是照顾她可以把房子留给你们。那天小秋似乎也听懂了几分,只是低着头没有说话,她不停的抓着自己的头发,仿佛它们平常不是梳在一起的,从那眼角细纹和臃肿的体态上看,她有三十多岁了,可眼睛里还是如十岁孩童般懵懂。不知道老孟考虑了多久,想了些什么,应下了这门亲事。不到一个礼拜,便搬来与这爷俩一起住了。邻居们对这个新邻居也很热情,有人猜他是为了那个小房子,有人猜他是为了老头手里的几万块钱,可是谁都没有猜他会对小秋好。他每天早上起来做饭,之后出去找活干,晚上回来还要做饭。这样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老头许是觉得自己的小女儿也有了依靠,在某个清晨,再没有从炕上起来。老头的大儿子、二女儿承办了老头的葬礼,听说遗容很安详。葬礼结束之后几年,日子还是这样那样的过。大家也渐渐习惯了这家人,开始有点同情老孟和小秋的生活了。
可这样温暖、平实的生活终究还是过去了,他们之间的感情可能不是什么共患难的夫妻情,更多的应该是在这孤苦无依的世界上相伴的情谊。两个身处社会底层,甚至是被孤立的两个人在这寒风萧瑟中互相依偎、取暖,却也要向命运的安排低头、妥协。拆散他们的或许不是那背信弃义的大哥二姐,也不是那邻里间充满试探性的眼神,而是这个时代中伪善的人心。
不知道又过去了多少个秋天,那天听了大人们的酒桌闲谈,那段童年时的零碎记忆又重新拼凑了起来,过往的人物形象愈加鲜活。最后老孟用自己的钱去了养老院,而离开老孟的小秋不久便被他的大哥送去精神病院了,那个四十多平方的小楼也换成钱被小秋的兄弟姐妹平分了。
那个胡同里最安静、最低调的一家人不见了踪影,仿佛一片秋日里的落叶正好落在你的脚边,仿佛一片冬日里的雪花融化在你的额头,仿佛一片春日里的蒲公英拂过你的耳畔,又仿佛一片夏日里的阳光打在你的睫毛。你没有注意、没想注意、不必注意,这是别人的一生,也是我们的一生,这就是生活。如秋日般温暖、惬意,也如秋日般萧瑟、寂寥。
2021.03.25 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