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剧笔记(四)
(四)命运之力
中国古谚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听起来似乎和西方文化中对“命运”的认知相同。可无论在书里,还是在生活中,我们用这句话时,往往并不是宣示对命运的信仰,而是用来安慰别人或自己。这有点像我们说“会好起来的”,但心里却不能信。或者是这样的语境:天上地下求之遍,各种尝试不可得之后的慨叹。说到底,并不是对命运的信仰,而是对能力边界的无奈。我们也有“命中注定”的说法,但真正根植在现代人心中的,可能是“人定胜天”。这不是说出来或者写出来的,而是行出来的。我们读书、工作、教育孩子,都有很笃定的成分,似乎稳稳地相信这样做必能成就。很多时文不断揭示现代人的焦虑种种,这样焦虑为什么不换个活法?换不了,因为相信自古华山一条道,非此不可。偶尔出个类似塔莎奶奶的人物,赞叹一回,艳羡一回,真自己做?不能。因为那个不靠谱儿。相信有梦,绝不相信人可以活在梦里。至于命运,以不确定性和不可改变为基调的命运,在逻辑中是不存在的。相信命运,容易将自己交付出去,不在意际遇和结果,因为认为不可操控;相信人力,便会倾其所有,尽最大力去行,认为决定成败的不是命运,而是能力极限。
这并没有对错之分,就像一条河,在一处分流,东去和西去的各有风景和体验。
相信人力之功和相信命运之力,开始只是一个点上的差别,到后来愈行愈远,就有了完全不同的活法,成了完全不同的人生。
古希腊戏剧中命运是永恒的主题。人们接受命运,活着,死去。看起来是残酷的人生,可在这之上,竟开出勇敢和欢乐的花朵。因为不可改,才有了人心的最大可能,而不是行为的最大可能。
这段看过的歌剧中有两部关于命运之力。一是Verdi的“La Forza del Destino”(中文就译为“命运之力”),二是瓦格纳的《尼伯龙根指环》四联剧中的第二部“Die Walküre”(女武神)。
大都会播放的“La Forza del Destino”是Leontyne Price主演的版本。Alvaro爱上出身名门的Leonora,遭到Leonora父亲的反对。当Alvaro意欲和Leonora私奔时,被Leonora父亲发现,混乱中误将他杀死。其后Alvaro出逃,他四处打听Leonora的下落,得知她已去世。Leonora在父亲死后,被其兄追杀,又以为Alvaro弃自己于不顾,在绝望中隐居修道院。Leonora的哥哥Don Carlo要为父亲报仇,一直在找Alvaro。不想两人在战场上相遇,Alvaro救Don Carlo于危难中,两人在不明对方身份的情况下成为生死之交。后来Don Carlo于偶然中得知Alvaro就是他的杀父仇人,提出决斗。Alvaro拒绝决斗,听闻Leonora依然在世,遂离开军队,四处寻访。寻访无果后,亦进入修道院。他一直不知道,Leonora和他同在一所修道院,只是Leonora在一个与人完全隔绝的山洞中。后来Don Carlo还是找到成为修士的Alvaro,百般羞辱,激Alvaro决斗。在决斗中Alvaro重伤Don Carlo,他的呼救恰被山洞中的Leonora听到。时隔多年,一对情侣终于见面。可就像Alvaro说的,他手上又染了Leonora家人的血。Leonora过去看哥哥,Don Carlo垂危中刺杀Leonora。Alvaro追寻半生,爱情永远可望不可及,仇恨、死亡、孤独、悲伤如影随形。即便和一生挚爱近在咫尺,见面之时,便是生离死别之日。
如果说Verdi的“La Forza del Destino”是命运的前台,Wagner的“Die Walküre”则是命运的后台。
大都会80年代版本的“Die Walküre”由Jessye Norman主演。Jessye Norman和Leontyne Price都是黑人演员,也都是歌剧界传奇。Jessye Norman在“Die Walküre”中扮演Sieglinde。《尼伯龙根指环》取材神话,神界至高之神Wotan,有点像希腊神话中的宙斯。Wotan在人世有一对双生子,哥哥Siegmund和妹妹Sieglinde。两人从小失散,Siegmund在Wotan身边长大,Sieglinde后来被迫嫁与Hunding。歌剧从被追杀的Siegmund逃到一所林间小屋开始,这里正是Sieglinde的家。偶然相遇的两个人之间产生无限共鸣和亲近感,“冬日寒风已消逝”,“只有你才是可爱的春天”。两人相爱,欲同生共死。Hunding因Siegmund是敌人,约定第二天与其决斗。“Die Walküre”很像《伊利亚特》,人间的情节闪过,便回到天界。Wotan本想派最钟爱的女儿女武神Brünnhilde去帮助Siegmund获胜,却不得不接受充满妒忌的妻子Fricka的要求,发誓不去干预第二天的决斗,让Hunding获胜,并让Brünnhilde将在决斗中死去的儿子带回天界。Siegmund充满胜利渴望,欲在决斗后与Sieglinde共度一生,却在这时看到了女武神Brünnhilde。女武神说,凡直视我眼睛的人必死亡。这里有一组对话,很多人可能以为全剧的高潮在结尾,我却以为这组对话才是最高潮部分。Siegmund与其说是和女武神面对面,不如说是和死神面对面,因为这个人直接宣布了死期的来临。旁边是沉睡的Sieglinde,他问到天界后是否可以见到父亲?Brünnhilde说可以,也可以见到母亲,天界的神女将倾满他的酒杯。Siegmund说即便这样,他也不愿离开Sieglinde去天界。Brünnhilde说这是注定的,不可更改。Siegmund转身欲刺死Sieglinde,说既然这样,我要与她一同赴死。Brünnhilde被两人的爱情所感动,决定违抗Wotan的命令,第二天决斗时助Siegmund取胜。决斗中Wotan现身,亲自击断了Siegmund的剑,Siegmund被Hunding杀死。女武神带Sieglinde逃走,Sieglinde亦想随Siegmund而去,被女武神阻拦,并告之她已有身孕,要将孩子抚养成人。Siegmund被安排逃往Wotan去不到的地方,女武神Brünnhilde一个人面对Wotan的滔天怒火。Brünnhilde和Wotan之间的对唱很长,把Wotan的愤怒、痛苦和维持天界的决心一丝一缕展现出来。一日之内,Wotan作为最大的神,痛失爱子,同时失去的还有在Siegmund身上巨大的希望——希望他夺回尼伯龙根指环,拯救神界。为了保守承诺,亲自出手击杀爱子,现在又要对最知心、最疼爱的女儿施以重罚。决心和态度多坚定,痛苦亦有多深。在诀别之际,父女紧紧相拥,Wotan说以后再不能举起Brünnhilde为他倾满的酒杯,这边厢观者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最后Wotan使Brünnhilde沉睡,并在她身旁燃起熊熊大火,将来第一个穿越大火唤醒Brünnhilde的勇士,便是她的丈夫。Brünnhilde永不再是女武神,Wotan永远失去了挚爱的一双儿女。
“Die Walküre”的情节几乎处处有违常理,但在剧中却又处处自然到不再然。Wagner歌剧中似乎有更永恒的宇宙律,超拔于普通认知之上。每次看完细细思量所经历过的事,深觉以前百思不可解的,若用剧中的认知去看,倒迎刃而解了。这有点使人怀疑以前接受的都是假真理,这里所说的才为真。就像“命运”的主题,很多人说了,写了,歌咏了,看着说的也是那么回事儿,可一转身就会忘了,还是在人力的泥沼里不停挣扎。但是看过“Die Walküre”,会真的从心里和脑子里都明白一件事:何者为不可更改。人的思想和行为边界都要由此界定。说真话是很高的境界,能说到使人明白,是更高的境界。这两者,在Wagner,似乎轻而易举便做到了。
这文写得很长,遇到Wagner,就像遇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只有被席卷和荡涤的份儿,说思考也不过是事后的狗尾续貂。在相遇的刹那,早已随之而去,不能分辨,不能思考。记得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看到那狂飙般的对白,呓语般的陈述,深深为之倾倒。说的似乎都是别人的事,却桩桩件件都是自己的人生。
今年不寻常的生活中有很多惊叹,与Wagner的相遇是最可惊叹的。Wagner歌剧是歌剧界的奥林匹斯山,很难见到,更不要说最为经典的ring cycle。按大都会的介绍,这次看的1989年版“Die Walküre”,应该是离现在最近的ring cycle的现场版。30年过去,未曾再现江湖。这次能在疫情中看到,三生有幸。关闭处打开,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