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连载三:郝绣花的天空
十一
那天她看到小林回家,很快收拾了一下小包出门去。半小时后,她买回了蜜三刀、卤牛肉、上海青、黄豆瓣,还有一条鲈鱼。小林躺在沙发上,听到她进了门,将东西放地上,脚步声逐渐走近,她站在了小林身边。小林早已背过身,闭上眼睛装睡。她一句话没说去了厨房。自从小林逃避跟她讲话,她也自动不再开口。屋里经常鸦雀无声,好像一个人都没有。
平时都在厨房的四方矮桌上吃,来客了她才会收拾出客厅的条几,将饭菜转移到这边。来客的几率却少之又少。但这天的晚饭却在客厅的桌上,六七样菜,还有两瓶啤酒,过节都没有这么隆重过,以前她从来不让他碰一滴酒。
“这次去,得半年。我打算先学电焊。”两人对面坐着,小林终于开口。她点点头,一边给他夹菜,一边说:“得多少钱?”她不发作的时候,也有种温和平静的样子。但小林最后答她的是:不要钱,免费。
他不想再欠她了,她和自己没有任何的关系。他们都明白这一点,但她不肯放弃。早上小林醒来,发现了枕头边厚厚的信封,看上去远远超过他的需要,但他分文未动,背着包只身出了门。
头三个月学的是电气焊,每天蹲在地上,左手举着面罩,右手拿着电焊机,呲溜呲溜的火星在眼前飞射四散。腿都蹲麻了,手臂手背时常落一星半点的疤痕。别人在那里听着师傅讲解,小林悄悄出了门,蹲在小荷塘边发呆。每次被师傅看见了都会骂一顿,什么土话都骂出来,是怕小林拿不到证。按惯例,拿不到证书的可以免费继续学,但用师傅的话讲:早点出去就业,早挣钱,何苦在这熬?
小林只是学不进去。焊出来的件都是废品,白白地浪费钢铁资源。其实院子里堆满了钢材钢筋,据说原来的主人看到钢材价格好,囤足货,谁知还没出手已遭遇钢铁价格大滑坡,全烂手里了,还牵涉部分借贷,一下子套进去,家人急着从里面捞人,却到处找不到接盘的,最后百十万就出了手,潘海杰等于白捡一样。
潘海杰跟就业办的人熟,拿证问题不大,关键是一辈子蹲在地上焊钢筋,黑漆漆的屋,油腻腻的墙,在省城又怎样?进了工厂又怎样?一想到这里,小林就灰了心。但身份证还在潘海杰手里,走不掉的,欠着人家那么多学费和生活费。而且可以往哪里走呢?世界那么大,属于自己的,就只有八个人一间的房屋里,那个一米乘以两米的床铺,一个手提箱,以及食堂吃饭时那一个塑料座椅。
小林蹲在荷塘边,荷花早不见了,只有水池中心几个褐色的莲蓬还挑在上面。天光倒映在一汪污水里。说是污水,其实透明透亮,那水底的荷茎纵横交叉,泥巴纹理也看得清晰。水边浮着一层藻荇遗留的秽物,那平面的秽物渐渐被打破了宁静,原来是雨点,下起小雨来了。小林还是蹲在原地不动,眼睛看着雨点跳跃着落在水面上,形成交叉的毂纹。渐渐的雨点子大起来,他站起身捶捶腿,回到实习车间。
因为天不好,晚上大都聚在食堂里看电视。小林坐在吃饭的位子上跟着看,他们调出哪个台,他就跟着看哪个。如果是广告,也就看广告,都一个样。不过就是个节目,都是人演,但两个人竟然为争频道斗起嘴来。小林从口袋里掏出一点卫生纸,团成球,左右各一塞住了耳朵。秦师傅拍一下小林的头,说你看个什么鸟电视,耳朵都塞起来,能听见个啥?小林对他笑一笑,不说话。
老秦挨着小林坐下来。想家了?
不想。
我看你是想家了。我闺女跟你一般大,在青岛,今年读大一,走之前,跟她哥哥吵,说我走了永远也不回来了,让你们都想死我。结果怎么样?一个月就不行了,非要着哥哥妈妈去看她。
你会电气焊吗?还是光做饭?
咱这个年纪,不学那个了。人过五十不学艺。再者说,人吃哪碗饭是一就的。
我吃不了电气焊这碗饭。
你可不一样,年轻,正是学技术的好时候。你这样想就错了。
可是我学不会,学会了,也不想干。
小伙子,有多少人能出人头地的?还不都是脚踏实地,先把肚子喂饱了再说。我年轻时候多狂,但下岗的时候,上有老,下有小,慢慢的也就认了命,现在好歹儿子结了婚,闺女也上了大学,老人也都送走了,算是完成了任务。我再干两年,就可以回当地领退休金了,再也不受人管,不受这个累了。
潘海杰平时在哪里?怎么白天经常不见他?
他在物流集团北边还有一个班。租赁着人家的大机器,一边开挖掘机,大吊车,一边带学徒——人家都老板了,也还是亲自干活不是?
难怪每天早饭后都有一波人跟着他走掉,原来都去另一个地方了。小林一下子来了精神:那我也去那边学习挖掘机怎样?
挖掘机的学费高一倍。你除非再加钱。
加、钱——就加钱!小林眼睛还盯在电视上,但这一个晚上,电视上演了什么,他半点没有看进去,脑海里都被一个新鲜的画面占满了。好莱坞科幻大片里,咔咔咔的大机械,家附近的工地上偶尔也看到。童年的小伙伴手里,商场的专柜里,那种儿童玩具的塑料挖掘机,体积缩微了但结构完全一样。有一次他终于开了口,她说买那个有什么用。从来的,都是别人有,他没有。什么都要有用,所以养儿也只为防老?她真是极其吝啬,一件穿了多年的裙子,只要没有破,夏天一来洗洗又穿上。但是临走的那晚,她却将那么厚的一个信封放他枕头边。在这个睡不着的夜晚,在舍友的鼾声中,在眼前近切又渺远的黑暗里,他想起那个两室一厅的陈旧单元房,剩下她一个人在那了——她会不会偶尔也感到孤单?
小林很顺利学完了挖掘机的理论课程,真是平生第一次。
学习理论前,他先爬上挖掘机的座子,四下里一看,瞬时产生了一种全新的感觉。驾驶座跟平常座驾不同,座位特别高,可以俯视四周,鸟瞰一切。第一次他把那只巨大铁手插入了土层,又满把捞出,内心的兴奋和新奇简直无以言明,那可折可弯的铁手就像他自己躯体长出来的一部分,而它们具备的力量,让他仿若成了电影中的超人,获得了他从小就渴望的一种超能力。这种崭新的力量感是属于自己的,完全在自己掌控之中。第一铲挖下去之后,他极其渴望再来第二铲,第三铲。但挖掘机是潘海杰租的,按小时付费,而且大机械操作都是高油耗,所以学员们只能轮流上。
第一次成功操作带给小林巨大的激励,还有进一步熟练操作的渴望。他渴望控制住这架大机器,将它化为己有,直到自己和机器人机合一,就像超现实电影里的人机合体,就像潘海杰那样。潘海杰以前是开大车的,现在已经拿到电气焊、挖掘机、吊车等各种专业证书,拿起哪一样都可以当师傅。小林看到那么大一个家伙在他手底下,那手臂不像机器的铁手臂,真就像他自己身体上、肩膀上长出来的,他一边讲解,一边示范给大家看。他先在沙地上画一条线,又垂直画了另一条。他控制的那只铁手准确贴着那个规则的直角挖下去,而没有擦着线。又让小林插在地上一根木棍,他将大铁手的手指往下往里握起,用指底下的平面轻轻而准确的,一下一下杲杲敲在那个木棍上,一直敲到木棍没入了地面,如同人们往墙上敲钉子。他左边挖一把,右边挖一把,最后只剩了那个木棍从土下显露出来,挺立在那里。
操作不到这个程度,你出去干活只能干些粗活,干不了精细的活。干粗活也有饭吃,但人总得对自己有一个要求,干什么,就要干到最好。
小林就是在这种渴望的带动下,渐渐看进去一开始完全看不进的理论操作规程。他对照着机器的零部件和流程图,第一眼看上去复杂难懂的图文慢慢走向清晰和明了,不是课本里的不知所云了,他钻研了进去,尝到了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获取知识的快乐。小林真正佩服潘海杰是从这时开始的。他觉得潘海杰跟自己以前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以前的世界里,人都是灰塌塌的,没有精气神。养母刻意的封闭养育,几乎不接触外界的人和事。继父的出现带来过新鲜的刺激,然而一闪即逝,小林重归养母灰暗翅膀的覆盖之下。初三那一年,升学无望的班里后二十多名过完春节分流到了职业学院的五专部,在那片“学渣”集合之地,没有老师认真授课,学生们每天不知朝夕。昏昏沉沉,吃吃睡睡,谈谈恋爱,外出打个架喝个酒,就那时认识了大头。小林是跟着大头学会了喝酒。大头不是坏人,他提醒小林和小猛,你们还小,不要涉入太深,将来拔不出脚的,就跟着站站街好了。有时一百元,有时二百元,看东家的慷慨。跟着大头大半年,现在留下来的唯一纪念就是那柄尺半长、寸半宽的雪亮的刀。那柄刀,在警察围追过来时,小林急中生智,趁乱往远处的树丛中拼力一扔。被捕后身上搜无凶器,才得以从轻处理。
从里面出来后,他又去原地搜寻过,发现它还静静地躺在不远处人迹罕至的杂乱灌木里,将落地而未落,悬空在枝杈乱丛间,竟然一直没被人发现。
如今它就躺在小林的行李箱中,压在所有衣服物件的最底层。
十二
潘海杰没上过大学,却经常读书。他办公室有一个书橱,除了各种技术资料,还有一些《中国企业家》《特别关注》类的杂志。没事的时候,他就拿本书坐在院子里,或荷塘边的凉亭上,握一支笔,就像学校的老师们一样,在那里划出重要的段落,然后反复读,并且讲给学员们听。
潘海杰跟大家说,我书橱里的书,谁只要想看的,都对你们开放,条件是要保存好,看完了要放回原处。他专门把小林叫过去,我没有上过大学,但学习跟学历不一样,学习是终身的。我都是靠自学。我刚看完的这本,你也看一看。小林接过来,是《人性的弱点》,作者有个古怪的名字,卡耐基。潘海杰又指着书橱说,这些书都非常好,我的钥匙,你也去配上一把,没事的时候你就进来看点书,不要老是瞎逛,也不要光看电视。
小林看书架上的系列书名,《菜根谭》《把信送给加西亚》《谁动了我的奶酪》……小林对后一本书的标题发生了兴趣,他放下卡耐基,拿走了这一本。他带回宿舍,想静下心来,也像潘海杰那样读一读,但每次都看不了几页就脑袋发沉,很快睡着了,本来半点都不困的,一看书才开始发困,比催眠药还管用。他又把书放回了潘海杰的书橱里。
拿到证书的学员,有的去了化工机械厂,也有的去了汽车厂,更多的去了建筑工地。挖掘机和电焊工,到建筑工地找活最容易。同一批的离开后,下一批又到来。这种短期培训学校就是不断地送往迎来。
小林出徒后,头三个月一月八百元,算实习期。实习期主要帮着打打杂,协助潘海杰和几个师傅服务新学员的管理。潘海杰不在,就让小林代理着一应往来的事务,接打电话,回答来电的各种问题,以及办公室的打扫,新学员报名登记,也去厨房给老桑打打下手。小林很乐于接受潘海杰安排,做这些他也兴致勃勃。
这一天潘海杰回来,先蹲在荷塘边吐,吐完了,就去办公室的床上躺下了。不久起来,去院子东南角的厕所,看到小林正用铁锨铲除地上的呕吐物,树叶子都落光了,太阳下小林跟刚来的时候像变了一个人,五官长开了,显出脸部轮廓的硬朗,人看上去也高了壮了,脱去了少年人的孩儿气。回屋的时候潘海杰不由喊了他一声,先别收拾了,冷,先来屋里吧。
小林将手里的铁锨竖放在墙根边,跟着潘海杰进了屋。潘海杰说坐啊。小林坐下。潘海杰没有再去睡,他坐在老板台后边,自己倒了一杯水。小林,这段时间你越来越勤快,越来越好学上进,我都看见了,我刚出来做事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年轻,就要有个自己的目标。即便出徒了,也不代表学会了,学会了也不代表熟练了,真的是学无止境。你到成了师傅就好了,咱们这里雇着好几个师傅,管吃管住一月六七千。你要能带徒弟了,我也一个月给你六千块。
小林说我一直认真学着呢,下月就正式领工资了,欠海哥的钱,我会尽快还上的。潘海杰点点头,又摇摇头。他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手指环绕杯沿滑过了一圈,放在桌子上。小事。他说。你那学费,不提我都快忘了。现在有个事,我下午还要出去趟,从咱们这里走了的学员,你整理一个名单,挨个联系下,看还在省城里的,有了固定工作的,都统计一下,看看一共能联系上多少人。
小林说好的海哥。
今天中午的饭局上,我认识了一个大人物。真是不得了。发得那个快!跟人家比,咱这套简直微不足道!
小林听着,若有所思。
给老学员们打打电话吧,不管在省城的,回老家的,有无固定工作的,你代表龙翔学校欢迎他们随时回来,请大家不要断了联系。谁有困难的,也可以说出来,能帮上的咱尽量帮一把。你跟他们讲,龙翔学校是大家永远的家。
小林点点头,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半年前,那次在拉面馆里,自己吃陌生人剩下的半盘花生米的情景。
改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看看,全省城最好的楼群,就是今中午一起吃饭的大老板开发的,真难以想象,就在十多年前,人家比我们好不到哪里去。现在呢,直接跟省领导打交道了。一个人有了钱,可以干多少大事啊。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真是万万不能的,对不对小林?
还真是——不知那人怎么做大的?
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改天有机会,我带你出去见见世面吧。
我现在谁都不信,就只信海哥。
龙翔技校离市区好几十里的路程,说是在省城,周围环境却跟县城里不差多少。潘海杰说要带小林见见世面的话,也一直没有下文。但他叮嘱小林的其他事,却从来没有忘记过,让统计老学员的事,小林统计了一半,给别的事一耽搁,就延宕下来,过了两天潘海杰再问,人员名单统计出来了没有?小林又惭愧又佩服。他早发现了,无论大小事情,只要潘海杰交代过,不管交代给了哪个,都从来不会忘,时间一到他就来要结果。潘海杰也不是记性特别好,小林发现他是习惯好,忽然间想起什么,当即记在一个小本子上,记一页揭下来,贴在桌子一角,每天翻看一遍,办完的才扯下扔掉。他说你也弄这么一个小本子,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晚上没事,小林跟着厨师老桑和新学员们坐在食堂里看电视。潘海杰很早从外面回来了,没喝酒。除了应酬时喝点酒,他基本没啥不良嗜好。他踅到食堂看大家一眼,单独把小林叫出来,说,一起出去走走吧。出了大门左边是机械加工厂,斜对面是一溜三四层的沿街房,一排几十家小型的物流公司,后面都有个大院,停满了东风、一汽等重型卡车,和等待出租找活的挖掘机、大吊车之类。机械厂东边有条柏油路,通向一条无名小河,河滩低平处蜿蜒探入水中,生满了一片茂密的芦苇,苇荡里泊着几只简单的竹木筏。体型清瘦的白鹭忽然从苇丛里起飞,展开雪亮的双翼向橙红色的晚天里飞去。小林来了这许久,从来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清净的所在。
我很少看电视,太浪费时间了,潘海杰说。你也不要老看,你看一辈子电视,能得到个啥!不如出来跑跑步锻炼一下。人不能老呆着,你呆那了,心也就呆住了。我跑步的时候,觉得全世界都是流动的,再愁苦郁闷,一跑起来也就消散了,不消散,也冒出来很多新想法,没准困难也化解了——对了,你去过健身房没有?
在小林看来,健身房是大城市有钱人才去的地方,跟自己无缘。潘海杰说反正今晚也没事,我们一起过去看看吧。小林问,离得远不远?潘海杰说我们沿着河,看到了没,过了那个桥就是。
传奇健身房在一个大型超市的对面,占据了整整一层大厦。明亮的光线照在各种不知名称和玩法的器械上,包裹黑革的不锈钢器械,闪烁出精亮的光芒。对着门口的场地铺着大片塑料垫,中间垂几个长布袋,几个男学员正飞起一脚去踢那布袋。另一个男教练带三个女学员在另一边练对打,女学员一色黑背心短裤,露出来的胳膊腿显得特别白嫩。她们围着男教练发声喊,一起攻上去,教练戴拳击手套的两手认真护着脸,任女学员攻击,看上去只有招架之力了。几分钟后,他喊一声我要还击了,没几下子,就把几个刚刚还张牙舞爪的女学员逼得连连后退,直到一个个被掀翻倒地。小林笑起来。
潘海杰带领小林从门口处往里走,只要闲着的器械,一样一样试炼。小林一边拉伸着器械和身体,一边心里想,当年一起跟随着大头的小伙伴们,除了小猛,别的都不知去向了。不知他们可曾来过这样的地方玩过吗?如果有机会,我也要带他们来这里,就像现在潘海杰带自己出来玩一样。
以前我在这里办过一张年卡,来得少,实在没时间。主要我也不喜欢室内锻炼,我宁肯到附近的河堤上跑一跑。你要喜欢,待会儿我们去服务处更下名,这张卡就是你的了。潘海杰摸出一张贵宾卡。
回到住处已经十点多,学员们都已入睡。小林躺下来,却睡不着,听着其他几个学员的鼾声,脑子里还活跃着健身房中的景象——只是一个中端的健身房,但在小林看来,已经代表了超出他经验的很多东西,代表了大城市,有钱有闲有品质的生活,以及阶层感……他说不出来,却这么感觉着。而潘海杰这个人,也冲击了他十七年来的人生经验。他隐隐产生了一个向往,将来,自己也要成为一个像潘海杰这样的男人。
十三
腊八节之前,潘海杰安排小林买回来五箱景芝小老虎,十几箱崂山啤酒,让厨师专门去订购了一只杀好的羊,煮了一大锅。还有螃蟹,大虾,鸡和鱼,各种青菜更不消说。食堂肯定坐不开,所以收拾了实习车间的物料,空出来很大场地,摆满了八九张桌子。一共来了五十七个人,都是就近工作的老乡。好几个上夜班的来不了,太远的也来不了。菜和肉一部分上了桌,一部分还在锅里煎着煮着。潘海杰端起酒杯:
各位,咱们都远离家乡,出来创业,当地人眼里我们都是外地人,来打工的,我跟大家一样——小猛插了句,得了吧,你跟俺们可不一样,你都是大老板了,光这块地吧,现在一转手还不得几百万上千万。潘海杰说,你这么看我就错了,你们有的是我哥,有的是我弟,我只是出来得比大家早,我十九岁就到了上海,出来六七年了,谁知道将来的你们,尤其你和小林现在的年龄,七八年后会混成什么样子。言归正传,今天腊八节,我把大家请过来,一起聚一聚,希望大家都吃好,喝好。
有人喊一声好,一时酒杯纷纷举起来。一个四十岁许的瘦高男人站起来,拘谨生硬地代表大家表达了诚恳而本分的谢意。
酒过三巡,菜都上满了,盘子摞盘子,桌子上有点搁不下。小猛主动帮着厨师老王和小林往下撤盘子,往上摆盘子,场面已经有点混乱。说话的人太多,互相听不清,只有一片盈耳的嗡嗡声,随着酒意渐渐上来,满屋男人们声音越来越大。有个人喝得急,已经醉了,竟然哭起来。潘海杰站起来,走到房间一头,两手像音乐指挥一样举起又下压。慢慢的说话声低下去了,终于只听到潘海杰一个人的声音:
“想起来一件事,大家都在,不妨说一下。两个月前,我认识了华盛房产的大老板,此人现在几百亿的身家,总之是个真正的、很大的老板了。按说我这样的,跟人家坐不到一块。是一个省劳动保障厅的同学和上司牵头,偶然认识了,岱岭翠湖那套最高级的别墅群就是他开发的。他现在又拿到一个新项目,我同学说是可以参股,也可以存钱。”
小林跟大家一样,第一次听说这件事,之前潘海杰半丝风没透。反正自己也没钱,小林这么一想,也就释然。
还是那个瘦高个男人,一手端着杯子,另一只手比划着:“现在出事的可不少,我有个亲戚给朋友担保,五户联保,最后栽进去六七十万——到底靠谱不靠谱?”
好几个人在议论,咱们挣个钱,都是血汗钱,虽然放银行利息低,万一本金收不回怎么办?
潘海杰说大家静一静。先声明一下,我并不是给他拉买卖的。我知道大家挣个钱不容易,但十年前你存下十万块,到现在涨个一两万,两三万,你十年前十万块在老家能盖个房子,现在呢?一半都盖不起来。十年前你在县城四五十万买套房,银行里放到现在,两个四五十万也白搭。他那边满两年月息二分,等于银行活期利息的十倍。谁提前要用,可以随时提,都签协议的。
还是那个瘦高个男人:他这么有钱,干嘛还出这么高的利息来集资?
潘海杰说:咱们想到一块儿了,我也这么问过——先说明一下,不是集资,是存钱。说是现在房子起来了,只等着销售,搁在平时是不需要的,现在又开发一个新项目,销售资金还没有回流,需要三两年的一个周转期。一般的我也不考虑,主要他这边,将来要真出问题,人家说了,提前签协议,拿别墅做担保的,这年头,啥都有可能放空,唯独房子跑不掉。
小猛说:靠,每个月工资都不够往回寄的。
潘海杰说:所以,我就是给大家透露这么一个信息。都看自己的情况吧,条件允许的,不妨放进去,你有一只老母鸡,你不能给它养老,你得让它下蛋、抱窝、生小鸡,再下蛋、抱窝、生小鸡,同样的道理对不对——今天邀请大家来,主要也不是说这个,今天的主题就是跟大家聚一聚。也快要过年了,都忙,过了年未必还能聚得起来。现在都端起杯来吧,祝我们来年都好运,发财,祝各位家里的老人身体健康,孩子学习进步,儿女大了的事业有成,干。”
小林的学费已付清,而且领了两个月工资了。春节临近,这一年最后一班学员也结业了,拿上证书收拾东西回了家,连老秦也回去了。龙翔技校只剩了潘海杰和小林。小林犹豫要不要回去看一看。自从拘留释放后,他对老家那一代有了逃避的心理。镇上几条街走走就到头,他不愿意再看到那些左邻右舍的熟人,还有县城里那些从来没有多么亲近过,出事后更是对他避之唯恐不及的同学们。
腊月二十六,潘海杰好歹走访完了所有的关系户。走访的过程他开车载着小林一起,他负责开车,打电话,敲门,等待,围追堵截一般找到人家,然后喊小林搬东西,一箱一箱的烟酒海鲜和特产,汽车后备箱里满了又空,空了又满。小林只负责搬运,别的什么都不晓得。最后终于走访完,潘海杰坐回到车里,长叹了一声。
小林慨叹,过个年,要花这么多的钱。
潘海杰一边发动车辆一边说,这你就不懂了,这些都是贵人,是咱们的财神爷,没人家,咱啥都转不动。能收礼的还好呢,就怕人家不肯收。
街上的车和人都比平时增加了一多倍。小林说,怎么那么多人都回了老家,这城市里的人反而多了呢。潘海杰说你个小傻瓜!大家平时猫在写字楼里,学校和工厂里,现在都放年假了,出来采买年货串亲戚啊。小林说走亲戚不是从大年初二才走吗?潘海杰说一地一俗,这边的风俗,是年前先送一趟年礼,年后再去拜望一趟老丈人。小林说,海哥你对象怎么好久不见了?你也应该回去送年礼了吧?潘海杰说,大丈夫事业不成,何以家为。
小林知道潘海杰的女朋友是个大学生,正准备考研,她从山里出来的,这两年的学费都是潘海杰提供。潘海杰说她们放假早,回去了。在这里我也顾不上她,年底特别忙。一年到头这样子,现在好歹喘口气。
车子渐渐出了人烟密集的城区,沿着一条落光了叶子的林荫道前行。枝杈间偶见深色的一小团黑影,不知什么鸟儿在上面做的巢,一到冬天就显露了出来。小林说我们这是要往哪里去?潘海杰说咱们去看一眼华盛的别墅区,那房子将来有一天说不定变成咱的呢。小林说去岱岭?这个天?潘海杰说平时哪得空?小林说将来要是我也能买下一栋别墅该多好。潘海杰说你还真不愧是我的兄弟,有志气。小林说你也这么想?潘海杰说将来有一天,万一我有能力把其中一户买下来,我先把我妈接过来。我妈太不容易了,我七岁我爹就没了,我妈为了我一直都没有改嫁。我妈现在也住在一套别墅里,但那是人家的别墅,将来我要让她住在自己的别墅里,住在省城的别墅里,我还要给她雇一个保姆,让她什么活都不用干,光坐在家里看电视。我妈最爱看电视,但她老是忙,忙这忙那的,总也坐不下来。
眼前出现了群山的弧线,银灰色的帕萨特驰上了省道,跑一段拐了弯,沿着一条盘山路转啊转,到了一个三路交叉的三角带。三面都是灰褐色山林,进口处挂一个岱岭森林公园的大牌子,标注着国家AAAAA级景区。继续往前走,看见了一片银白色结冰的湖面。湖边上是一片城堡样的建筑群,白墙黛瓦,特别清新雅致,高低错落分布在起伏有致的山地上,从侧面看就像一幅深色衬底的风景画,可真是漂亮极了。
潘海杰开车缓行,绕过了一片院落组合的建筑群,到了最东南的联排别墅区。刚停下车,忽然南门口传来一阵激烈的狗叫声,潘海杰说不要怕,那些狗都栓着呢,过不来。小林说你怎么知道?潘海杰说这里我可是来了不知多少趟了,你想啊,这么一大笔买卖,我岂能不当心。
他们下了车,沿着曲巷连环的青砖路,步行到小区南边,也是翠湖的南畔。一群联排别墅已经落成,围在水的四围,潘海杰带领小林围着最东边的一组楼房转了一圈。粉白的墙体,靛蓝的楼顶,飞檐流丹,游廊阁窗,一派古色古香的气韵。
潘海杰问小林:你看怎么样?
小林说,自然是好。但是这么大,怎么住得过来?
潘海杰说这是一组三套,中间的460平,两边的也280平,够你住了吧。
小林说,不晓得这辈子有这运气没?
潘海杰说你小孩子家家的,不说丧气话,一切都有可能。
回去的路上下起了大雪,雪片那么大,扑塌扑塌地落在车前窗上,落在周围的山野。一会儿玻璃上就蒙上了厚厚的雾气,什么都看不到了。潘海杰打开空调,又开了雨刷器,来回地扫。雪越下越大,路也越来越难走。小林说这么大的雪,这么远,我们不会被困在山里吧。潘海杰说希望没那么严重。他开的这辆帕萨特是二手,好几次在爬坡的时候要打滑,一踩刹车就嘎达嘎达响个不停,整个车身抖得厉害。小林以为车出了故障,潘海杰说不嘎达才吓人,这说明防抱死系统还没有失灵,还在工作。但他终于顾不上说话,专心致志地开车,眼睛死盯着前方。小林也不敢再说话。小林还不会开车,他还要七个月才到考驾照的年龄。
后来,当小林进入刑事犯的隔离室,一个人面对四壁,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下午的那一幕。潘海杰吃力地驾着车,好不容易地转完那些起起伏伏的盘山路,终于在大雪覆盖路面半拃厚的时候走上了大路,又在积雪覆盖城市一拃厚的时候返回了城区。雪终于停了,他们仿佛红军过了一趟雪山的艰难,终于慢慢挪回到驻地。大风雪天黑得早,暮色中的龙翔技校被裹在一片柔软滋润的灰白雪层里,像进入了一个温柔寂静的梦。
两个人一起在龙翔技校过的年,潘海杰是大年初一雪化得差不多了才自驾回了趟老家。小林最后决定留守这里看家护院。他一个人在这里,守着慢慢融化的积雪过完了元宵节。他不由地想起,那个大雪覆盖了的别墅区,该是多么美,那些房子都像仙境中的一般了吧。那天是大年三十,远处不时传来鞭炮的声音。
十四
大年初一下午才进了门,但海杰的归来还是给绣花带来喜出望外的满足。此前的电话里,绣花一再叮嘱,我都好,家里都好,路不好走,先不要回来了。但是从海杰进了门,绣花就欣喜得有点不知如何是好了,老是不自觉地围着他转,拿起这样又放下那样,不住让他吃。最后忽然想起来,从柜子里掏出一个包袱,打开来是一件银灰尼大衣。潘海杰说妈!你干嘛还给我买衣服?说过多少遍了,你眼光过时了,你买的衣服我都没法穿。郝绣花说怎么会,我是去北海郡最大的商场买来的,好看着呢,不信你试试,这可不是赶集上店买的,八百多元呢。
潘海杰只好顺从地由着母亲将身上的羽绒服像蝉蜕一样脱下,再将一只大衣袖子套上胳膊,另一只袖子套上另一支胳膊,然后从后衣领处往上一提,扯周正了。好看,绣花说,我一看这衣服就晓得是给我儿子做的,八九不离十。她的手掌不自觉顺着儿子的胳膊、后背,拂来抹去,就像一些温柔的柳丝——春天的时候走过河边,会丝丝拂过你的脸庞和肩背,空气里飞着成团的柳絮,头发般的柳丝,暖洋洋的,亲切,容纳,又像秋天的大地,承接着每一片叶子和每一缕风,还提供着每一根草木底下的根须所需的营养。
是在吃晚饭的时候,绣花忽然说,你不晓得,那个梁家的老太,年前没有了。
潘海杰放下碗看着母亲,他记得梁老太高兴地看着自己的眼神,就像一个年迈的祖母。潘海杰记事起就没有了祖母,那就是他想象中祖母的样子。
什么病?
说来都难以相信,就是个感冒。
年前猪流感厉害。
还不是,是过敏。简直都不像真的,一个大活人,你说早上还好好的,就是去打了一针,是挂吊瓶,梁家的人不放心,先去医院看医生,一样样都检查过了,说是没大事,就拣了药,回来门诊部打针。孩子们都顾不上,所以就近,这边以为医院做过皮试的——做是做过了,但超过了二十四小时,那天的门诊护士又刚好换了班,谁想得到呢,没多久就不中用了,我陪着老爷子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不中用了。
有多久了?
也就过了腊八节的事儿。
那你得跟着多少忙。
塌上了,就都是该当的。梁家的人这些年从没亏待过我。刚刚又给涨了工资,三千八了。
妈,我结婚后,争取到省城买个房,到时候你跟我们去住,咱再不给人家做活了。这几年,我不反对你去梁家,就为着咱这里空气差,水质也不好。
但这天晚上的郝绣花,似乎跟平时不太一样,跟白天那个兴奋喜悦围着儿子转的状态也不太一样。灯光中的她有点呆呆的,老出神。
妈,你怎么了?
郝绣花不出声。
潘海杰将手掌举到郝绣花眼前晃一下,又晃一下。这是他从小到大做惯了的动作。从记事起,她总是没有闲下来的时候,田地里回来,又洗衣服,洗完了衣服,又扫院子,好不容易扫完了院子,终于该陪着小海杰玩一会儿吧,她又拉过来一个锄头,倒放在面前,抓起一个高粱穗子贴着锄刃压下去,右手拖着高粱杆子往回抽,一颗颗一把把的高粱粒子哗啦啦往下落,像下疾雨。小海杰总希望她能停下来一会儿,他很想贴着她温暖的身体,那时他会觉得自己是安全的,幸福的。于是他两只小手从她的后脖颈环过去,在她的下颌底扣合,将小身子整个地贴在她肉乎乎的后背上。随着干活的动作她上身一前一后地摇动,他便也随着妈妈的后背一前一后地晃。太阳照满了一院子,在空气里明晃晃地闪烁着,让人眼花。潘海杰幸福得昏昏欲睡。
他又像小时候那样,在她眼前晃一下手掌。绣花拿住他手掌,叠放在自己的两手间,扣在膝盖头。海杰。海杰说,嗯。绣花说,梁老太的死,让我想起了一件事。海杰说梁老太的死,会让你想起什么事?他的话的重音在那个“你”字上。绣花说,让我想起了你爹。海杰说梁老太的死跟我爹有什么关系?
暖气炉子里的火生得旺,燃烧的炭块发出偶尔的哔啵声。绣花说当年你爹壮得像头牛,农闲时节,壮劳力在麦场上摔个子,哪一个能摔得过他?人家老潍县一个厂里拿小麦换挂面,你爹骑车载二百斤小麦去换,当天赶回来。一百多里地。有一年生产队里的牲口不够用,咱挨不上号,怕耽误了耕种,他自己做一个木头耙,上面压三块大石头,他自己当牲口拉这石头犁,一天就把地耕完了。那时还没有你呢。他打小都没有感冒过。你前面还有一个哥,一个姐,都没有养大,你是第三个。我三十岁上才有了你。你七岁那一年,你爹推着车子去公社送公粮,回来路上淋了大雨,当天晚上开始发烧。头几天,村里的赤脚医生给他打针吃药,还是烧,就借来拖板车送去了乡医院,乡医院的大夫给他挂吊瓶。就是挂吊瓶的时候没有的。他没有了的样子,跟梁老太一个样儿,都是我眼睛看着的。
海杰默默地听着母亲的讲述,这些事她从来都没有提起过。现在说了也于事无补,结局都是一样的,就是七岁的那年,健壮如牛的父亲因为淋了一场带着冰雹的大雨,然后发烧,然后没有做皮试,就青霉素过敏没有了。结局都是人没有了。真实的死因,在二十年后弄明白还有什么不同吗?话虽如此,却还是给了他很大的震动。也许区别就在于,父亲如果是病死的,那么自己成为孤儿就是天意;如果父亲的死出于意外,尽管今天已经无法(因为没有证据)去让当年的医疗机构承担责任,但自己这么多年的孤独,在孤独中不得不要强的个性,会否有一些不同?那些在受了大孩子欺负后可以回家搬出父亲或哥哥当保护神的同龄人,曾经在童年少年的海杰心里引起过怎样的风雨,没有一个人知道,没有一个人看见,这一点,连绣花都看不见。他根本不忍心让她看见。
她太傻了,好像总是比一般人少一点心眼,而他也正是为了这一点反而更加地爱她,从小到大,他都不忍心让她再为自己的事情多操一点心。他成绩不是很好,但要上一个好点的专科,或者民营的二本,都绰绰有余。但那还要她再供自己三四年,也未必学到有用的东西。从记事起,他就不自觉尽量让自己多出一点心眼,来弥补因为她的欠缺所造成的不利局面。自己是她唯一的支柱,没有了自己,她一个人怎么能面对这个复杂多变的世界呢?想到父亲死后,她又是怎样一步一步带大自己到今天,想起来他都要心疼。就是为了她,海杰也不能不上进,不能不督促着自己去力争上游。
你在外面,到底过得怎么样?
妈,我自己的事,我肯定都能应付得来。你就不要再问了,反正说了你也不懂。你只要知道,我会当心自己,我会把事情都做好就行了。
绣花点点头,起身去里间给海杰收拾床铺。海杰跟过去,只站在边上看,他晓得她需要有个人来忙碌着才高兴。
老太太走了,年后是不是还继续去梁家做,我拿不定主意。有老太在,为老两口服侍,没有什么不方便。现在只剩下老爷子,虽然都一把年纪了,到底孤男寡女的。但梁家儿女们的意思,还是希望我去,托你怀庆家的表姑传话,说只有我,能让他们放一百个心,也许就为这,工资也给加到了3800元。
她一边收拾着,一边叨叨着。又说起年前年后亲戚朋友和左邻右舍的新闻。潘海杰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远离之后,心里都是要对她多好多好的念头,而一旦坐在眼前,反而有些不耐烦。他一个人出了院子,出了巷道,站在坡顶上看了看天空。不时哪里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响,一通红光腾空而起,飞到高空忽然炸裂开来,化而为漫天的缤纷,乍然绽放,又瞬息凋落。
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不相干老太的死,会带给这个家庭这样凝重的心绪。才大年初一呢,潘海杰努力的将这种情绪去除掉,努力的,要让自己跟这周边的气氛融合起来。好久不回家,可不是要给自己和母亲添堵的。
十五
春节后返岗,陆续有人来电话,还有两个人直接跑过来,询问那个华盛公司的事。腊八聚餐没有过来的人也有来问的。潘海杰让小林一一作了记录,汇总大家的想法。自然每个人都希望能多一点收益,但又都害怕打了水漂。人同此心,毕竟家里老的生病小的上学儿子大了的准备盖屋买房,哪个不害怕血本无归呢。与其亏掉,还不如放在银行里贬值,至少本钱在。他们一边这么说,又一边询问华盛的底细。小林的感觉,他们反复这么问的目的,并不是真的不想生利息,而只是期待着从潘海杰这里得到更坚决的声音和态度,来彻底打消心底的顾虑。
潘海杰好像也这么想,他陷入一种又兴奋又忐忑的状态,一遍一遍给他的同学,后来是直接给那个老板打电话。他干脆将大家的想法和疑问综合成条目列出来,一一请懂行的人来分析。又过了大半个月,终于商定了一个方案,就是由潘海杰以龙翔技校的名义,募集起这边百余弟兄们的几千万资金,再由华盛公司的几套联排别墅作抵押,双重的抵押双保险,白纸,黑字,签订协议。盖章,两个大红章都盖上了,再摁上手印。
潘海杰说大家信得过我,我当然也要配得上你们的信任。说实话,我的技校都抵给大家了,幸亏钢材的价格又上来一些,我再处理掉盘回一点钱,跟大家一起放进去。主要这一两年,也实在没看到什么好的投资项目,至于股票期货还有什么比特币,都不是咱乡下人玩得了的,反正我是信不着那些。即便人家能挣钱,都跟咱无关。我还是相信实实在在的东西,他那个别墅是个实实在在的东西。我也怕赔掉了,必须谨慎,但他那个房子就在那里放着呢,飞不了、塌不掉的。
小林是受过钱的难为的,对待金钱的态度跟大多数年轻人不同,在倾听潘海杰跟双方交涉的过程,却渐渐开了窍,主动跟潘海杰提出,接下来的工资,每个月只留下800元生活费,其余的都存进去。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下来,小林内心里时常计算着自己的财产,过万元了,到年底五万元了,再到第二年底,十万元了。二十万元的时候,就可以回到老家,开一个饭馆,或者投资做一点别的生意了。潘海杰从开大车起家,干到现在这个程度,自己即便没有他这么拽,也可以慢慢过上一种小康的生活,攒够了首付,就到北海郡买一套商品房,手里松缓了,再买一辆经济性的小汽车。到那时候,谈一个女朋友,结婚,生子……人人不都是这么奋斗着过下去的吗?
小林每天在车间里给新学徒示范,不断地重复,都当成对于未来不断的铺垫。偶尔想起几年以前,在职校食堂里混同学的饭卡,在潮湿的万康食品厂车间里踩着水来去,头几天挣十几块工资,现在的生活是一种多么踏实稳定的生活,知道自己每天要干啥,往哪里走,最起码不用饿得发慌却口袋空空,吃餐馆里陌生人剩下的半盘子花生米。更不用跟着大头,为了一二百块的站街费,假装成黑社会分子,却一听到警车鸣笛就吓得野兔子一样四散开去。眼前的日子是踏实的,是一种人过的日子。这一切都是潘海杰带给自己的,他就是自己的榜样和救星。
十六
郝绣花一下子从梦中醒来,是黑暗的夜,梦里的一切却很清晰,是刚会走路的小海杰,正站在一口水井边,挪一步就跌进去了,绣花着急去拉他……又像在一个闹市,着急地去找一个人,在一家商店的门前,她看到了他,是已经成年的海杰,他奇怪地笑着,慢慢往后退,他越退越远,忽然淹没到人丛中不见了,令绣花十分得不安,感觉就此再也见不到了的不安。绣花浑身打一个激灵吓醒过来。
醒来后,眼前都是梦里的情形,几分钟后,她才慢慢地醒转,明白只不过是做了一个梦。但那种纷乱、不安的感觉却久久不散。她住在小楼的三层上,是两间形状逼仄的阁楼。二楼现在只剩了老爷子。二楼到一楼有一个隔断,对外另开门口。绣花悄悄地下楼,生怕行动出声,以前老太太有个数落人的习惯。此时夜半,窗户上有微明的光,农历十七,天上该有大月亮。绣花轻手轻脚出了门,站在了院子里。已经初春天气,树梢枝头萌生新芽,枝丫上是湛青色的天,和一天灿亮的繁星。
海杰一走又是两个月,偶尔来一个电话——绣花也尽量不给他打电话,怕他正在开车或开会,怕他还要准备婚礼忙不过来。年底海杰回来时,绣花都不敢认了,一辆新换的白色越野车不声不响停在家门口,车门打开,一个长风衣、挺拔俊俏的年轻人下了车,另一边下来一个面白如脂、个子高挑的姑娘。绣花赶紧让姑娘:“火炉边上坐”,一边去捅旺火炉,一边不住地抱怨,“带朋友回来怎么也不提前吱一声?”
坐在午夜的院子里,眨眼望着远处的星天,黑黝黝的天空衬底,月亮如明镜,星子如眼睛。这个世界上,你从村里走到街上,从海口镇走到北海郡,周围的一切都穿梭着变,但天上的星还在星子的地儿,月亮也还在月亮的地儿。那七星排列的,这么多年了也还是那么排列着。
绣花从小就喜欢一个人看天,夏天的晚上,别人聚堆说闲话,绣花一个人坐远一点,抬头看着天,等睡意渐渐泛上来。有了什么不顺心的事,被爹娘骂了,给姐姐吵了,她自己寻一个去处,躺在草窠里不动,两眼看着天,云彩一片一片慢慢地游移,绣花却觉得那天在动。夜晚的一天繁星,勺星、天河两边的牛郎织女星,看啊看啊,什么不顺心的事也都一阵风似的飘没了。
这些星子,月亮,云,这么多年了还都在天上,但是今夜,也不知怎的,当她从混乱的梦中醒来,怎么看这天,都觉得慌慌张张的,没有什么能压下她心里的忐忑。回头想想,小姑娘的绣花消失了,大姑娘的绣花消失了,新寡的绣花也消失了,身强力壮的男人走了,娘爷也都过世了,以前的老屋,也都给新来建厂的人推倒了……有过的一切都有一天会找寻不见,这些星子,月亮,天,却万古如一地在那里,真让人想不通。
转眼天就亮了。墙角玻璃圆桌上的电话忽然叮铃铃响起来,绣花过去接,“喂,这是梁家,你找谁?”
是老太还在的时候,叮嘱绣花接电话前都先这么问。
“请问是潘海杰家吗?”电话里的声音是个陌生的声音,没有一点表情。绣花不免奇怪,从来没有过的事,到这里来找潘海杰。有时村人联系不上她也打梁家的座机,办新的宅基地本,集体修理水塔凑钱,或者张家娶妻,王家嫁女……这打电话的又是谁呢?不是当地的口音。绣花心里不知怎的发了紧,只感觉有什么不对劲。
“我是潘海杰他娘。”
“潘海杰出了点事,请他的亲属最好到省城来一趟。”
绣花忽然想起午夜的那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