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运(原创)
电话里朋友说:“廉明突发脑梗,除了脖子以上清明之外,脖子以下肢体均无知觉了。”
我问:“他还不大吧?有四十吗?”
“刚四十出头吧,具体多大,我也不知道。”
“谁照顾他呀?”
“刚开始他妹妹在医院伺候了他一个多月。谁能想到廉明全部身价只有千把块,村里人自发给他捐了三千多,他妹妹拿出六千多才住的医院。可他妹夫不乐意他妹妹一直照看他,毕竟他妹妹的孩子们还小,人家也一大家子,家庭也不富裕。这不他妹妹把廉明从医院接出来,送到村大队后就跟她妹夫走了,村干部给她打电话,始终没人接。没办法,村干部们商量了一下,给他紧急办了低保,又把街心的药铺腾开,把他安放在了街心那个旧药铺了。平日里,村里人谁路过了,进去给他翻翻身,换换被褥。平素和他关系不错的,有一会没一会地去喂他点汤水。现在药铺周围,扔的都是脏衣裤床单,臭味浓烈。唉,他也只是等待时日了。”
我心似铅灌,沉默良久,挂了电话。
廉明,最典型的特点就是长着一头浓密的卷发。
小时候的廉明,圆圆脸蛋白里透红,一双大眼晴,再配着一圈圈黑亮黑亮的卷发,像极了年画中的洋娃娃,甚是好看。
长大后的廉明,我只是偶尔见过,个头高大伟猛,浓眉阔唇方脸,就是他那别具特色的卷发却像蓬乱枯槁的杂草一样堆在头上,让人感觉他有些困顿潦倒之气。
四十来岁,正值人生青壮年,本该家庭稳定,人生畅意之时,却得此恶疾,又无人照料,再想想他从童少年起,便不间断地一次次亲历家庭变故,甚觉廉明实乃可怜人哪。
自古来,便有太多有关“命运”、“家运”、“国运”的阐释,有所谓科学的,也有所谓迷信的。
而我却因廉明的病倒之事,不由就联想到他的原生家庭,在这里,我只管叙事,无关乎科学与迷信。
就从我所了解的联明的奶奶开始说起吧。
不知道啥原因,廉明的奶奶一直到三十八九也没能生个一男半女,在咱根深蒂固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传统观念里,那可是最大逆不道的无奈,是要遭受族人、邻居、村民所指点、唾弃和污辱的痛点。
所幸廉明奶奶的婆婆、公公去世的早,而廉明爷爷又十分疼爱他奶奶,并没因其不能生养而嫌弃她。即便如此,在廉明奶奶心里想必也是异常受煎熬的吧?闲暇时、夜深人静时,脑海一定常常浮显着别人七长八短的闲言碎语、指指戳戳吧?食无味,寝难安吧?
三年大饥荒年间,河南、安徽、江苏等地的逃荒者,接连不断地来到我们这小山庄。逃荒者中有怀抱幼崽的二三十岁的少妇,有挺着大肚子的孕妇,有拖着五六岁或七八岁孩童的壮年男人,有五六十岁的老人,也有十多岁的少年。
人,在饥饿面前是没有尊严的!
大灾荒年间,我们那小山庄里,就连最窝囊的男人都讨上了老婆――因为对于那些逃荒来的女人们,只要你能为她提食宿,她便会留下来,陪你过日子。不过,大灾荒过后,大部分逃荒来的媳妇们又陆陆续续选择离开。
在这逃荒者们涌入小山庄时期,廉明的奶奶用五升小米加1块大洋,从正值壮年的廉明亲父亲手里换来一个已经八岁大的、面黄肌瘦的、矮小的儿子――廉明的爸爸。
廉明奶奶给这个儿子起了新名字――李耀。
廉明奶奶自从有了儿子,整个人都变了――走路时,腰杆挺直了;说话时,语气硬朗了;穿衣精致了,精神焕发了,人生似乎有了无限的奔头。
她对这个儿子那个好啊,用老家人的说法,那叫:“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
廉明的爸爸也很是争气,在廉明奶奶的精心呵护和调养下,不到半年光景,已由刚来时那个面黄肌瘦的小不点,蜕变成了一个浓眉大眼、白白胖胖的帅小子。更要命的是,廉明的爸爸超懂事,学习成绩还超好,可把村民们给羡慕死了。
私下里三五婆娘们又闲话说:“秋花(廉明的奶奶)可真是时来运转了,收养了李耀这么一个优秀的儿子。”“人啊,真是说不上来,你看人家秋花,一辈子不会生养,谁能想到四十多了,竟白拣了这么一个出脱的儿子。”……
晃眼,廉明的爸爸已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还谋得一份端国家饭碗的工作――是县邮电局的一名邮递员。家里盖了新房,廉明爸爸也顺利的娶了媳妇,生了子。那段时间,是廉明奶奶活的最最扬眉吐气的时候:儿子是公家人,儿媳孝顺,还有了长着一头卷发的小孙子廉明,自己含饴弄孙,好不得意。
然而,人有旦夕祸福,灾难来时,总是让你措不及防,结果又让你难受其重。
在廉明大约四五岁左右的某一天傍晚时分,小山庄里开来一辆邮局的邮车,从车上下来几个穿蓝制服的工作人员,他们从车上抬下来一个全身蒙着白布的人。不一会,只见廉明的奶奶在他爷爷和妈妈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跑来,三人一下扑爬在蒙着白布的人身上嚎啕大哭,廉明的奶奶几度晕厥,又几度被围观的村民救醒,那场面甚是悲凄,围观的村民们无不动容落泪。
廉明的爸爸出车祸死了。
村里习俗:出意外死亡的人是不能抬进家门的,不办丧事,第三天下葬。所以,当晚,村民就在村外的打谷场为廉明他爸草草地搭了灵棚,只待做好棺材,便下葬。
可谁曾想到,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时,小山庄便被凄厉的哭喊声惊醒――廉明的奶奶竟吊死在廉明爸爸的灵棚前。
“还有小孙子,你说秋花怎么就那么想不开呢?”
“唉,人那,就怕一时想背了,跟前又没个人给她开导开导。”
“听说李耀是骑自行车去店头村送信时,被一辆拉煤的大货车给撞倒,并从头上碾压了过去,头已被碾碎了,只有尸身,没有尸首,那尸体真是惨不忍睹。”
“你说这人,活的有啥意思啊?刚刚还又说又笑、活蹦乱跳的,转眼间就没了,唉――”
这家长,那家短;张三小偷小窃打老婆,李四喝酒上隐耍酒疯;昨日谁谁谁跟谁谁谁打架了,今天谁谁谁跟谁谁谁吵架了;谁谁谁跟谁谁谁相好了;谁谁谁那个薄命相,谁谁谁有福气……津津有味地议论别人的事,总是闲散村民一大特征和喜好。
廉明的爸爸和奶奶埋葬月余,廉明的爷爷也一病不起,大约半年后便撒手西去。原本蒸蒸日上,祖孙三代详和、热闹的家庭,瞬间便烟消云散,门楣上笼罩了一股哀伤衰败之气。门前里外,除了不谙世事的小廉明在玩耍之外,廉明的妈妈很长时间都没出过院门。村民们都说:“每每从他家门前经过,总感觉阴森怪异、头皮发麻、浑身不自在,犹如鬼魂上身。”
遗忘是人的天性,时间又是疗伤的最佳良药。
光阴飞转,当笼罩在廉明家的阴冷之气消失殆尽、村民们又增添了新的谈资之后,廉明的妈妈从后山招回来一个新丈夫,这个家又焕发出新的生气。
廉明的继父叫和贵,矮矮壮壮,很老实本分的一个庄稼人。和贵刚招给廉明的妈妈时,对小廉明那个好啊――无论何时见他,他的肩上都掮着已经六七岁大的廉明,而且廉明要啥,就给买啥,小廉明也是“爸爸”、“爸爸”的叫的很亲切,真跟亲父子没啥两样。
然而好景不长,在和贵来到廉明家的第三年的春天,和贵不知从哪里抱来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女婴,这个女婴的到来,打破了已建立起来的和谐的家庭氛围。
廉明的妈妈不待见这个女婴,而和贵又很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两厢权横之后,这个女婴还是留在了廉明家。因为和贵要下田干活,女婴大多时候由廉明妈妈喂养照看。
一个家庭,夫妻两人,一旦有了分歧,又不能找到温和而合适的解决方法,那相处便变的不易。
自从女婴进了家门,廉明家就又没了往日的欢乐详和,取而代之的是隔三差五的吵闹声、摔盆打碗声,女婴撕心裂肺的哭声,小廉明的嚎叫声。
一时间,廉明的妈妈与继父又成了村民茶余饭后的谈论对象。
“别看秋凤(廉明的妈妈)柔柔弱弱的,心可够狠的,那小女孩真遭罪,身上被掐的到处是青一块、紫一块的,看着真让人心疼。”
“虽说人家和贵老实,可有哪个男人不想要个自己的孩子,你不愿给人家生,抱养个也不行,这不明摆着让人家给她娘儿俩做老密汉吗?”
“你说这秋凤,也是的,养个女孩多好,怎就接不下一个孩子?”
“看来这个家是又要散了,唉!”
……
果不其然,大约半年后,和贵抱着女婴走了,离开了廉明和他妈妈,又回到后山原来的家。
村里人说:“这么多年,俩人根本没领结婚证,和贵是被秋凤赶走的!”
和贵走后,不到一年时间,廉明妈妈又从窑头村招来一个新丈夫伟松。
伟松,人高马大,身强力壮。听村民说,伟松比秋凤还小三岁,是独子,从小娇生惯养,长大后好吃懒做。前两年,他父母前脚挨后脚地均因病去世,因给父母看病,家里欠下不少外债。又因他在村里名声不怎么好,所以三十大几的人了也没成个家。
也不知是谁拉的红线人?秋凤竟还看上了伟松,所以俩人相交没多长时间,就领了结婚证,并且协商,秋凤帮伟松还了外债,伟松则倒插门到廉明家。那年,廉明大约十岁或十一岁吧。
伟松刚到来时,也确实给这个家增添了无限的乐趣与生气。常见他骑着一个很拉风的摩托车带着秋凤和廉明,在去往公社或窑头村的路上风驰电掣。也常见秋凤挎着伟松的胳膊亲昵地走在小山庄的街道上。伟松高大帅气,秋凤柔弱漂亮,走在小山庄的街道上,确实也算一道美丽的风景,一度让村民们艳羡不已。
然而,这样的和谐美好,却没能坚持多久。
人是最善于伪装的动物――在恶人面前,是胆怯唯喏、藏头缩尾的胆小鬼;在怯懦软弱者面前,是嚣张跋扈、盛气凌人的的恶霸;在尊贵显耀者面前,是低眉谄笑的小丑;在贫贱良善者面面,又是一幅志高气傲、耻之以鼻的嘴脸……
人的一些恶根性是很难改变的――吸毒、爱赌者,除非失去自由;爱打人的,你一定不能比他软弱……
松伟来到廉明家月余,便卸下伪装,暴露本性。
因为小廉明迟迟没喊他一声爸爸,便对小廉明拳脚相加。
因为对他的支使,小廉明反应略有迟缓,便是啪啪啪不间断的一顿嘴巴。
因为吃饭时不小心,打翻了碗筷,提起小廉明,就从屋内扔到屋外。
……
小廉明看见伟松,如同老鼠看见猫一样,吓的噤若寒蝉,两腿筛糠。
秋凤也没好到那里,常见她脸上挂彩――忽而眼角青肿,忽而腮有於青,忽而嘴角有伤,门牙缺失。有时,走路一瘸一拐;有时胳膊吊个绷带。
伟松到廉明家大约半年后,便一把大锁把大门一锁,带着廉明和秋凤回到窑头村去了。
后来,我或打工、或求学、或打工也离开了小山庄,只偶尔回乡小住,以下有关廉明家的零星事件只是听闻。
松伟领着秋凤去公社医院摘掉了节育环,第二年的腊月三十,秋凤便为松伟生了一个女儿(即廉明的异父妹妹)。
自从有了这个小妹妹之后,廉明在那个家里的生活便更加的艰难,几乎是一天一小挨,两天一大挨,浑身上下伤痕累累,而且家里的大活小活几乎都是小廉明在干:挑大粪、拔草、锄地,抱妹妹、洗尿布、做饭……
而伟松却只管打牌下棋、撩猫斗狗,高兴时抱着女儿手舞足蹈,不高兴时拿廉明和秋凤出气。
直到廉明十五岁那年的端午节早晨,已长成一米七几大小伙的廉明,举着一根木棍,一瘸一拐地从窑头村回到了小山庄。
他用石头砸开自家大门上的大锁,再把三间房门的小锁一一砸开,把家里家外打扫一番,铺开被褥,支起了锅灶。
就这样,十五岁的廉明开始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生活。
“端午节的早晨,我刚从炕上坐起,还没来得及穿衣服,松伟就在院子里吼叫,‘廉明,你死了!还不起床?赶快去把茅房的大粪出干净,把大粪挑到三亩沟的山萸地里。’我一听见他的吼叫,一股无明火,腾地从心头窜起,迅速套上衣裤,狠劲摔开房门,站在门口,怒目瞪着伟松。只见伟松随手抄起一根拳头粗的木棍,蹬蹬蹬几步来到我跟前,抡起木棍就打在我的右腿上。我好象听见骨头断裂的声音,但我并没觉得疼,只感到愤怒。我一把抢过松伟手里的木棍,胡乱向松伟抡去,只听他‘啊’的一声,血便顺着他的额头流了下来。我扔掉手中木棍,准备扭身离开时,才感觉右腿疼痛难忍,我又从地上捡起那根木棍,忍着疼,举着它回来了。”廉明跟村里人说。
“那你妈在干什么?她就不管吗?”
“我妈?松伟根本不把我和我妈当人,我妈在松伟面连大气都不敢出。我受够了,有时真想拿把刀砍死他。”
“你妈也真够放心的,这么长时间都不曾来看看你,明知道家里没吃没喝,腿还被伟松打折了。”
“她想来,能由得了她吗?”
“怎么就不由她了?伟松绑住她的脚了?”
“我妈在伟松面前,大气都不敢出,在伟松眼里只有我妹妹。”
……
“跟人家和贵时的厉害劲也不知去哪了?真是自作孽,弄得自己的儿子也活的憋屈、受罪。”
“都是命,由不得你。”
……
村民们聚集在一起,总免不了这家那家的闲扯。
廉明刚开始来小山庄生活的那段时间,家里是缸无粒米,身无分文。左邻右舍的大娘、大爷、叔叔、婶婶们心疼他的遭遇,纷纷送来果瓜蔬菜、小米百面,有的还三十、四十的给廉明点零花钱。
廉明年龄虽小,但很知感恩,待他的腿好点后,便经常帮左邻右舍干活。
十五岁的廉明不仅长的高挑壮实,而且还成了一个干农活的好手。无论背、扛、挑,还是耧耙、栽种样样在行,人也勤快,小山庄的人无论谁求他,他都会不惜力气地去帮忙,他很快便赢得村民的喜爱。
廉明还掌握了一种套兔子的方法。每到冬季,他便喊几个同龄去山上套兔子,从没空过,少则套一两只,多则六七只。他把套来的兔子分一部分给左邻右舍的叔婶、大娘、大伯和同龄人,剩一部拿到镇上去卖点零花钱。
后来,他从她妈那里接管了自家的土地,便自给自足了。
晃眼,廉明已长成了高大帅气的青年,该谈婚娶媳妇的年纪。恰好村里的瑶欣姑娘又很喜欢他,两人私下相处了很长时间。虽然瑶欣姑娘的父母嫌廉明的家运不正,但架不住女儿喜欢,而廉明这孩子又勤快懂事,也就免强同意了。但是有一个要求,就是要廉明拿出一万元彩礼钱。
原本是件好事,一万元彩礼也不算过分,村里有见着秋凤的人都劝她说:“人家瑶欣姑娘愿意,好歹给廉明凑一凑,帮他成个家,你也算完成一桩心思。”
想来秋凤心里是愿意的吧,但她终究竟还是没管,更过分的是伟松听说要给廉明拿一万元娶媳妇,他竟从窑头村专程跑到小山庄,站在街心大骂了一通:“想让老子拿钱,想美梦吧,我倒要看看,是哪个瞎了眼的贱货,看上了你个五儿混棍……”
就这样,原本一桩婚事打了水漂。一年后,瑶欣姑娘便嫁给了本村的另外一个青年。
紧接着,秋凤被检查出肺癌晚期,没过多久便撒手人寰,然后,被伟松安葬在窑头村。
后来我没听说廉明再处过对象,他也就那样孤独而又热热闹闹地在小山庄里日复一日的生活着。平常日子里,有时帮这家干活,有时帮那家干活。每到冬天,他就会带一帮子人满山跑着去下套套兔子,偶尔还能套上狼、孤。
如今,刚四十出头,或四十不到的廉明病了,而且得的是头脑清醒、四肢难动、需人全天候伺弄的病。此病如若有钱住得起医院,又有人精心照看,每日里按摩擦洗慢慢做些康复训练,想来,正值青壮年的年纪,或许会有好转,甚或重新站起,也说不定呢?
然而,人生哪里会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