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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戒

2019-07-01  本文已影响31人  匿名的君

看一个和尚是怎样一步步走上破戒的道路……

于锡明第一次来梵济寺时刚刚过了他14岁的生日,那是初二年级5班集体春游的日子,班里50多号人全由班主任老崔带领。为了防止有人掉队,每进行一项活动(爬山、野餐等),老崔都例行公事般从头到尾点一遍学号,当这位年届50岁的大叔翘着他那两撇八字胡喊到18号时,才发现于锡明没在队伍里,于是便吹起他那略有些弧度的两撇胡须,委托班长组织大家原地休息,自己一个人原路返回,寻找于锡明。

烈日当空,鸣蝉在枝头此起彼伏地聒噪,老崔脸上热汗直冒。当肉墩墩的老崔路过那座梵济寺时,实在口渴得厉害,这时便也顾不得先找学生,只好进去歇下凉,顺便讨一碗水喝。有句古话叫“踏破铁鞋无觅处”,机缘巧合之下老崔发现了正在大雄宝殿中叩首祈福,且嘴里念念有词的于锡明。

回忆到这里,他回了下神,继续敲起手里的木鱼。

过了这一夜,天一亮就要行还俗礼,于锡明看着大殿正中的释迦牟尼像,以及殿两侧的十八罗汉,十多年过去了,佛没变,人却变了。他口中不断念叨着“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这句话语出《红楼梦》第五回,意指看出了别人的悲惨结局,也知道自己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佛曰: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出家十余载,于锡明不觉得自己勘不破生死。只是何为愚,何为智,一直是他思索不透的人生哲学。

三十多年前,家住沙湘市的于则霖刚刚结束自己的求学生涯,遂进入当地一家市属医院工作,不出一个月,便又风风火火地操办起婚事,与一位门当户对的女子成了婚。外人看来,事业爱情双丰收,但作为新时代的知识分子,于则霖极度反对这门亲事,他内心崇尚自由婚配,厌恶旧社会盛行的媒妁之言,但架不住父母软硬兼施,最终便娶了只见过一次面的梁家二女儿。他们之间没有恩爱夫妻的温存,吵架是家常便饭。

婚后第二年,梁女士诞下了于锡明,但二人的关系并未缓和,甚至双双策划起离婚事宜,只是碍于两方父母反对,一直到又生下了于丽明才各自分开过。那时于丽明一岁多一点,跟了梁女士,五岁的于锡明则跟着爸爸一起生活。这对他们而言,未尝不是最好的结果。

离婚后,双方又重组了新的家庭,两家之间从不往来,只有大人与孩子,以及孩子与孩子之间的互动。于锡明读四年级时,得知妹妹转到了自己的学校上课,届时刚读一年级。便与妹妹约好,每天在校门口碰面,一起走到不远处的公交站后,再各自乘车回家。一天下午放学后,于锡明一直等不到妹妹,便跑去他们班里找,只见于丽明蹲坐在教室里哭,一旁的小男孩说着她“没人要”“是后爸”之类的话。小小的于锡明兀自失落了一下,很多年后他才明白,那一刻,心里生出的是一种叫自卑的东西。

他将妹妹从地上拉起,为她抹去泪水,一转身便将那个小男孩摁倒在地,直到男孩大哭着喊求饶,于锡明才将他放开,之后没有人再欺负过于丽明。

至今于锡明还能回忆起最后一次见妹妹时的场景。那时他读大三,于丽明坐了12个小时的硬座火车,赶到外省的一所理工大学来看他,当时于锡明正在一家餐饮店兼职服务员,见到于丽明时,他才得知妹妹不久前已办理了退学手续,学历永远终止在高二年级。那时她才16岁,跟一个关系不错的女同学一起去了离家很远的城市打工。

现在是夜里12点,于锡明放下手里的木鱼,盘腿于佛像前打坐。

在同学眼里,于锡明自始至终都是个怪人。自上学始,小小年纪的他便只与成年人搭话,很少主动与同龄人交流。读中学时,于锡明开始食素,再也没吃过荤腥,就连鸡蛋都没吃过一口,中学毕业时的一次聚餐,餐桌上于锡明一个劲儿地吃酱香茄子与醋溜白菜,肉类菜品转到面前他只当视而不见,同学们讶然,只有班主任老崔似乎知晓其中的意味。

大学时,于锡明就读于南方一座阴雨绵绵的小城,每次一遇下雨天,他走起路来便轻手轻脚。同行的几个舍友不知其意,多次嘲笑他“是不是怕踩死地上的蚂蚁”。确切地说,他是怕踩死蜗牛和其他小虫。像蜗牛一类的爬虫,往往越是潮湿天气越往外爬行的多,每次雨刚一歇,地上便遍布着大大小小的蜗牛,有钻出壳缓慢爬行的,有静止在一处不动的,数也数不清。于锡明只好见缝插针般,绕着它们走。从教学楼到宿舍楼的那条路,约有一公里的距离,他往往要走上多半个小时。

起初产生“害怕踩到它们”的心理时,于锡明有些惊讶——他竟然从爱食素,衍变成了忌杀生。这里的“忌”是忌惮的意思,对,他害怕杀生。只是这忌杀生的端倪,多少印证了他此后出家的决意。友朋眼里,他是属于佛陀的,皈依是他的宿命。

于丽明到了外省打工后,依旧时不时同于锡明联系,但几乎不与家里通电话,一切都只是叛逆心作祟。变故发生在第二年,这时她在工厂里与一位青年相识,并发展成男女朋友关系,这件事她只与于锡明讲过。那男孩大她5岁,平日里一副邋里邋遢的样貌。于锡明多次表示,希望她能与之切断来往,妹妹却把他的话当耳旁风,渐渐为了维持感情冷落了于锡明。

噩耗传来时他读大四,正为毕业论文一事忙碌着。当接到自称警察的电话时,于锡明正在图书馆里查资料,他一度以为电话那端的盘问方是个骗子。正要挂断时,却听到了妹妹于丽明遇害的消息。

他是警方第一个联系上的死者家属。当于丽明的遗体被找到时,在她尸体四米开外处遗落着一部手机,警方从联系人列表中发现了一个备注为“哥哥”的手机号,这才有了上面的盘问。与家庭的疏离,让于丽明将于锡明作为仅有的依靠,于是除了于锡明,联系人列表里一律只备注了其他人的名字,而妈妈的手机号则被她备注为“梁”。

法医鉴定为窒息死亡,另外在死者下体发现有精液遗存,而嫌疑人——于丽明男友,此时已被警方控制。问话过后,才得知这起案件的起因。

一个月前,于丽明发现男友与工厂里的另一个女孩举止过密,不禁生出怀疑,便在他睡着的时候查看了手机,结果微信聊天记录里都是些不堪入目的对话。发现事情败露的男友为平息此事,把她交给了自己的一个哥们儿,以为再给她找个男友就不会再来纠缠。谁知那哥们为强行占有于丽明,不禁生出用衣服捂住她嘴巴的想法,于是脱下上衣盖到了于丽明脸上,将口鼻捂了个严实,最终落得个先奸后杀的罪名。

直到现在,于锡明都没办法将“死”与妹妹联系在一起。这个恪守清规戒律的和尚微皱了下眉头,继续打坐,惨淡的月光下,映出他清瘦的身影。陈事于他而言,都应该是上辈子的因果。从他决定出家那一刻起,早年于尘世中所历经的种种,早就像电脑里储存的文档,已删得一干二净。这些年来,他潜心向佛。

三个小时的打坐后,寺院里传来打板、叩钟的声音,于锡明起身朝外走去。还俗礼定在早课之后,所谓早课,即全寺僧众齐集大殿,念诵《楞严咒》、《大悲咒》、《心经》。

当警方进入寺院,沿途向僧众询问于锡明在何处时,他便知道这一天到来了,只是没料到会来得这么快。

上周日,于锡明以叙旧的名义约见了老同学张海。张海是他的大学同学,毕业的第二年便结了婚,他的结婚对象也是于锡明的老同学,名叫王婷,三人在同一个班,学考古。如今距离毕业已过去了整整五年,两人虽在同一个城市,却很少见面。倒是王婷会时不时见到于锡明,只因她信奉佛教,偶尔会到梵济寺烧香拜佛。关于佛法问题,王婷没少向他请教。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王婷一来到梵济寺便会向于锡明敞开心扉,这便少不了回忆过去。王婷说她与张海早已分居多年,只因发现了丈夫的不忠。而于锡明回答她的总是那几句话:佛曰,随心,随性,随缘。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何况我早已不过问红尘之事,哪里还解得这其中意。

待王婷转身离开后,他总会在原地静处上一段时间,才能从紧绷着的情绪中跳脱出来。很多次他都默问佛祖,是否是自己尘缘未了,尘心未除。但这至圣的佛门净地容不得他有半点私心杂念,院内虔诚的诵经声,干净的晨钟暮鼓声,都会瞬时将他拉入佛法之境。连于锡明自己都不知道,他耿耿于怀的是妹妹的死,还是丑陋的出轨这件事。

说起王婷与于锡明的关系,多少有些可惜。大一那年王婷就对于锡明有好感,并逐渐芳心暗许。大学四年以来,她不断主动靠近,又不断暗示自己的心意,于锡明不是未察觉,相反,他也早对王婷有所关注。只是造化弄人,于锡明从来不敢表明自己的心迹。直到毕业后的于锡明去了梵济寺,一年后,王婷嫁给了狂追她的张海,各自的生活才就此沿着不同的轨迹延伸。

于锡明个子小,且瘦削得厉害,绝不是大众眼里的阳光帅气模样,唯一可称赞的是他那待人恭敬礼貌的态度,不知这是不是单亲家庭带给他的原始冲击。他自小内心敏感,自卑常常使得他疏离于常人。他想爱,不敢爱,怕得到,也怕伤害。

约见张海那天,地点订在城北一家清真餐饮店,于锡明比约定时间早来了半个多小时,张海进来时,于锡明早已点好了茶水,只等张海点菜。这天他们吃喝尽兴,聊人生,也谈烦恼。张海亲口告诉于锡明,自己在外头有人,只是王婷一直都很温顺,从来都不点破,所以便这么耗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

于锡明有些吃惊,没想到张海会如此坦诚,但他所言之事,皆在于锡明意料之中。张海越说越激动,端着酒杯一饮而尽,于锡明以水代酒,也痛快饮下一杯。几杯酒下肚,张海有了醉意,趁张海去卫生间的功夫,于锡明将一瓶白色液体偷偷倒入自己杯中,又偷偷与张海的酒杯调换了位置。当张海摇摇晃晃坐回桌前时,喝下的是于锡明杯里的不明液体,而于锡明饮下的正是张海杯中的烈酒。

没过多大会儿功夫,张海吃了几口菜,便趴到了桌上,于锡明推推他的头,是一副熟睡的样子。便起身去前台结账,之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于锡明起身离开的时候,店里进进出出,人来人往,没人发现趴在桌子上的张海有何异常。

于锡明倒入杯中的不明液体是上百颗溶解后的安眠药,若没人将张海及时送入医院,不出多久,他一定会必死无疑。作为出家人,这是最好的解决手段,毕竟他不喜见血光。

在这件事上,于锡明只能先下手为强。妹妹当年带给她的痛苦,他不想再经历一次。至于出家人的戒律,他早就破了,就在王婷一次次去寺院里找他,向他诉说不幸的时候;就在刚刚约见张海,饮下那杯烈酒的时候,他已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阳光透过木格子的窗户照进殿中,佛像披了一身金黄。警察当着大殿中众僧侣的面,拿出那副明晃晃的手铐时,他已行完还俗礼,便只缓缓道:我已是戴罪之身,为不伤佛门清誉,只愿以凡俗身份接受尘世间的制裁。

语毕阖目,双手亦合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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