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我的病与己无关(6)

2022-09-18  本文已影响0人  宋二

晴朗的天空,是造化而然;若有人为,就应该说是清朗的天空。自然之力无人能改,人为之事随性而为。当自己不能随性的时候,大多数人选择屈就别人的任性,甚或投其所好,鲜有独立者。这种普遍性是世人的常态,若不伤及他人,无可厚非,因为人总要活着。然而,不伤人太难了。

我不想做这个手术,不是我不想根除我的病,如果我真有病。我不想做这个手术,原因在于有许多未解之谜,如果我主动配合去做这个手术,我就有屈就别人的感觉,甚至还有迎合的嫌疑。我不能这样。我想,他们已经看出了我的想法,所以就盯得更紧了:要护士一粒一粒监督我咽下药丸。那是她的职责。或许,他们根本不在乎我的意愿,他们在乎的是那些检测指标。那些指标关系着他们的工作,关系着他们的业绩。如果我完全吸收了那些药丸,检测指标是不是就符合他们的需求了呢?睛朗的天空和清朗的天空,一个不是人为,一个只是人的愿景,到底不是一厢情愿的。

我们集团公司在新疆有个生产基地,就是我种瓜的那个基地。那里的地很适合种当地特色品种的瓜,在我们公司包租那些地之前,当地人一直用那块地种当地特色品种的瓜。我们包租以后,获得了大丰收,产量比包租之前翻了一番。为此,集团公司在基地召开了经验座谈会。因为集团公司领导认为我们那个基地的丰收经验,可以让许多基地外的瓜农也能收入翻番。这可不仅仅是物质层面的事。那个座谈会安排在离基地最近的城里,来自各分公司中层以上的干部有几百号人。天南海北的人,乘飞机或高铁赶到那里,学习基地种瓜的经验。会议召开了三天,几百号人坐了两个小时包租的大巴,到地头亲口品尝了我们种的瓜,然后就提炼出了集团公司大力倡导的“种瓜精神”。那些精神都是人定胜天的口号,大家一喊,就都说自己充满了干劲。两年以后,集团公司把那块地转租了出去,人家还是种瓜。我们为什么不租地种瓜,不继续发扬“种瓜精神”呢?因为集团公司新上任的董事长会算成本。

说新董事长会算成本,一呢,是说他了解了种瓜的投入产出比后,认为种瓜的产量,即使翻五翻也不挣钱,更为重要的是,种瓜仍然是惯性思维的结果,如果跳不出传统陈旧的思维模式,就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当地农民的贫困状况。二呢,是说他提出了“科技致富”思路。按照他的思路,集团公司在戈壁滩上建起了现代农业种植示范基地。如果你找找《头号日报》的旧报纸,一定会找到某一天的头版,整版新闻报道和评论员文章,说的就是我们集团公司“戈壁滩上的农业新篇章”的事。从报纸上你看见了砾石荒漠上,农业种植大丰收的累累硕果,你一定会激动不已,因为戈壁荒漠上种植业的丰收,不仅仅是技术上的里程碑,它是我们集团公司创造历史的里程碑。只是,这个“里程碑”,因为一个好事的记者,实地考察后写了一篇文章,弄得舆论哗然,被彻底“淹埋”了。这件事把新上任的董事长变成了原董事长,新提拔的董事长上任第一把火,就是在整个集团公司开展整风运动,特别强调,通过整顿工作作风,集团公司要有一个“清朗的天空”。

窗外的天让我想起“清朗的天空”,可是,我能见到的仍然只有晴朗的天空。人,无论如何不能造一个晴朗的天空,然而,人好像都相信能造一个清朗的天空。

吃月饼了,吃月饼了。护士的声音很突然。

我扭头看了一眼,病友正从她手里接过月饼。

给你。她眼里流着笑意,手里拿着两个月饼递给我。

今天不吃药了?我问。

先吃月饼,这是院里统一安排的,拿着啊。我不接,她催我。

月饼能治病吗?我看着她伸着的胳膊,还是没有接。

她绕过床,把月饼放在床头柜上,说,领导说,传统节日,人都有节日情结,让病人吃上节日食品,对病人有好处。你尝尝吧,五仁的。

护士说完走了。我看着那个装月饼的小纸盒上“五仁月饼”。这是我最不爱吃的。每年中秋,老婆总是自己做月饼,我最爱吃黑芝麻核桃馅的,她总是做这一种,也总是做得圆圆的。

家里的月饼圆圆的,外面的月饼也是圆圆的。家里的月饼带给我的好处很真切很温暖,外面的月饼让我想到了“清朗的天空”。

我看着眼前的月饼,一点也不想吃。现在,什么样的月饼我都不想吃。现在,我最想吃那些五颜六色,不用护士一粒一粒地看着我咽下,我要自己一粒一粒地吃,细细地嚼碎,喝一小口水冲进肚里,然后欣赏黑色的舌头……

我按了一下床头呼叫按钮,护士就来了。

我吃药。不待她开口,我直接对她说。

好的好的,我给你拿去。

她带着喜出望外的样子返身去了。转眼就端一小托盘站在我身边。

我伸手从五颜六色里拿起一粒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她好奇地看着我。

快喝口水冲下去,这药很苦。她关心地说,眼神很真诚。

我细细的嚼,慢慢地拿起水杯,先就着口水咽下药沫,再喝一小口水冲净嘴里残留的药沫。接着我又从五颜六色里拿出一粒放进嘴里……

她静静地看着我吃净了托盘里的药丸,托盘的白色干净得很单调,我吃一粒她的眼神就有些变化,总变得让人难以捉摸,直到转身离去时才变得简单明了。

我大张开口,对着镜子伸出舌头。顺着黑暗的舌头向里看,一个黑色的小橛橛挂在黑暗的尽头颤颤发抖,像一个黑色的小人在风中摇摆。满嘴的黑色像一个幽默笑话,让我觉得很开心。人甘愿做一件事,这件事就让人心情舒畅。

我站在窗前向外望去,远处山顶的红色分外鲜亮,山上的那些房子也近了许多,近处的高楼大厦清洁如新。楼下,排队的人五颜六色,队尾已经快延伸到了街的尽头。

这么多人要看病?这么多人要进医院?怎么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这个街道又有人气儿了?我好像很盼望,这盼望又好像是梦境。

这些人里,有我老婆吗?我瞪大眼睛寻找,从记忆里搜寻着她的特征。可是以前从来没有俯视过她,我不敢断定哪个是她,最后更不能断定队伍里有沒她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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