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
一
萧湘第一次见到李云鹤的时候,他还只是个衣衫破旧的小孩子。没有什么叱咤风云的剑法,没有什么天赋异禀的赞誉,他只是李云鹤,一个被师父捡回来的孩子而已,甚至身高还不及她的肩膀。
那一年萧湘七岁,李云鹤九岁。
在华山上的漫长时光里,李云鹤似是得到了充分的营养,身高一路拔高超出了萧湘一个头。萧湘自幼就高挑,习惯了低头看别人,现在却要抬头与云鹤对话,有时心里忿忿,总去找他的麻烦,比如抢了他的晚饭,偷了他的剑藏起来。但是云鹤总能很快把晚饭抢回来,把剑找出来。
萧湘觉得很挫败。
有一次,他们接到任务,下山击退齐安镇的土匪,萧湘自恃武功高强,只身深入敌营,却在树林里中了陷阱,被捉个正着。
被捆在树干上的少女瘪着嘴想,你们要是解开了我身上的绳子,我就把你们杀个片甲不留,求我都来不及。
天色渐晚,她的希望也渐渐落空了,取而代之的是饥肠辘辘的心酸。
夕阳余光下,树林里突然一阵骚动,一个白色的影子,裹着华山的冰雪气息,一路拂花穿叶而来。他手中长剑反射着晚霞之辉,决绝的寒光从远处长驱直入,一招一式行云流水翩若惊鸿,任何防卫都阻止不了他直取匪王首级。
剩下喽啰四下作鸟兽散。
李云鹤收了剑,走到她身边,低眉替她解开手上和腰上的绳子。
他那么温柔,那么小心翼翼,稍垂的剑眉像凤凰的冠翎,出尘而高贵。
“下一次不可以这样不辞而别了。”他看着她,微笑道。
那一年十五岁的萧湘情窦初开,十七岁的李云鹤一战成名。
二
初春时节,华山脚下开了成片的桃花。
萧湘想着要去找李云鹤赏桃,走到两仪门被拦住了。
“师父?”
玉虚长老一袭道袍,威严不容抗拒:“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天天瞎跑?有没有好好修道?‘纯阳双璧’的名头虽说把你和李云鹤相提并论,但你的修为还是差他太多。今天师门又出了大事,你就在这儿待着,哪都不许去!”
萧湘有些好奇:“什么大事?”
“淫乱之事。唉,在这世人艳羡的练武之地,竟抛不开七情六欲,胡作非为!”
萧湘噤了声。她知道门派里一向只许悉心修道,不允许有男女私情,又突然想起李云鹤,不由得有些心痛。那痛浅浅的,说不上来,却逐渐淹没了她的头顶,喘不过气来——
“萧湘!”
她回过神来,眨了眨眼睛,玉虚长老伸手拍拍她的头:“胡思乱想什么呢?”
“我……”萧湘下意识低头,摸摸鼻子,思考片刻,忐忑地问道,“那,那些人会怎么样呀?”
“体罚之后,逐出师门,终生不得踏入纯阳宫一步。我现在正是去行门规。”
“噢……”萧湘的心狂跳起来,感觉到那痛感正在由轻变重。
“怎么?我尚觉得轻了,得了在这华山之上习武的机会,还不好好珍惜,枉师兄十年教导,最终都成了空。”玉虚长老看了萧湘一眼,若有所思,“萧湘,你可要好好珍惜为师的一片苦心啊!”
萧湘抬起头,又迅速地低下去:“是……”
玉虚长老走远了,萧湘依然低着头。她沉默地看着脚尖,碎雪在鞋面上凝成热泪,画了一个圈,然后消失不见。
再多的积雪,也会有全部消失的一天吧?
不知过了多久。
“湘儿?”
听见这个称呼,萧湘全身一紧,头皮发麻。这世上,只会有一个人这么叫她。
李云鹤轻笑一声:“低着头干什么?”
萧湘终于抬起头来。
十八岁的李云鹤负手而立,祥云交叠的衣领一层层整齐干净,宽广的胸膛将门派传统道袍穿得翩然出尘,有一种令人心安的稳妥。
第一眼,就让人想依赖。
萧湘微微启唇,想说点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她看着眼前的人,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空荡荡的冷风在她身体里穿梭,她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把自己的喉咙紧紧箍着勒着,溺水般无法呼吸。
“没有……”
她的眼眶渐渐热了,眼前一片模糊的雪白,似乎自己也成了华山终年不化的积雪中埋葬的一颗种子,永无出头之日。
“怎么了?”这一次,语气里带了几分着急。李云鹤伸手,托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形。萧湘愣愣地看着他,忽然转身挣脱跑开了,留下李云鹤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三
李云鹤知道那天的事情,是在第二天了。
灵虚门下那位师兄,偷偷和一名青楼女子相恋,最后事情败露,玉虚长老执以门规,用赤霄红莲在他胸前刺了三剑,将他逐出师门。岂料那人感到对不起师门,遂自刎谢罪。
他的尸体是萧湘葬的,葬在山门之外,萧湘至今未归。
李云鹤听说了以后,就追了过去。
“湘儿?”
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趴在墓前睡着了。
李云鹤无奈地叹了口气,放了剑,轻轻坐在她身边。
她应该是哭过,脸上挂着泪痕。
在李云鹤心里,她一直是一个任性的少女,是整个师门的掌上明珠。他是从来没见过她哭的。
他的手轻轻拂过,拭去了她脸上未干的泪痕。
他是不懂她的心的。从来都是。
但是他懂他自己的心,那就是,想保护她,从一而终。无论门规,无论生死。
从他刚来到这里时,就已经决定了。
那时候的萧湘,和现在一样善良,任性又单纯。她看他不要命地练武,常错过饭点,每天都给他留了食物,藏在袖子里,偷偷带给他吃。“你饿不饿?”那个小女孩黑白分明的眼眸是那么清澈,如一泓清泉,美好得不像话,一瞬间将他击中。
“醒了?”李云鹤微笑道。
萧湘朦胧中睁开眼,下意识朝他靠了过去,他伸手要把她揽进怀里,却见她愣了一愣,而后站起身来退后了几步。
“发生了什么?”李云鹤拿起剑也站起来,关心地问。
“没什么……我只是不小心睡着了。我们回去吧。”萧湘转身就走。
她那天精神恍惚,竟在门规执行结束后,来到了现场。折仙亭已经没有人了,地上只有一具尸体。她曾经看见过的,那个爱笑的、活生生的人——她的师兄——在雪地里躺着,胸前是赤霄红莲刺的、永远不会痊愈的伤口。他脖子上触目惊心的血迹,像一条赤蛇,吞噬了他的生命。
还有……他的爱情。
那个青楼女子怎么样了,萧湘不敢想。生命如此脆弱,怎比得上家国天下、师承山门?人这一生要承担的太多,要用命来抵的也太多。
她不敢用他的未来和生命去抵。他是她最珍惜的人。
忽然,手腕上覆上了一片温暖。
“湘儿,你还有我。”他令人心安的声音响起,“所以,不要难过。”
萧湘蓦地哭了起来。
他不声不响地拥她入怀,听她说那天发生的事。听她说她有多么害怕,多么痛苦,她的泪水像小溪一样浸湿了他的衣领,一直滑到他胸前,落到他心里。
“我知道,我都知道。”他抱着她,轻声细语,温柔如微风呢喃,“我会一直保护你,直到我死。”
“不要你死!”萧湘惊慌地抬起头,伸手按住他的唇,李云鹤的眼神逐渐从温柔变得深邃,渐渐化作荡漾的池水。
他低了头,萧湘感到唇上一片冰凉。
“为什么害怕,你认为有人能杀得了我?”
“你!”萧湘回过神来推开他,怒气冲冲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跑。
李云鹤慢慢走在后面,唇边挂着调皮的笑。
四
萧湘回去后,三天都没有出门。
她任性自负,在山门里是出了名的。但是,她其实一直都知道,她是天字第一号胆小鬼。她作为玉虚长老的关门弟子、纯阳双璧之一,承担着他全部的期望,也承担着师门的期望。她自幼孤苦,师父便如同她的血亲。她是绝对不会离开纯阳宫的,她这一生都必须在这里践行她的使命。她欠其他人太多了。她不能让他们的希望落空。
而和李云鹤在一起的那天,她却触犯了山门的禁忌。
脑海里又浮现了师兄的脸。不……绝不。萧湘痛苦地抱住了头。
“笃笃笃”的敲门声响起,萧湘似以往一般,喊了句谁也不见,便不理会了。岂料窗子那边开了条缝,一枝带着寒气的桃花探头进来,春光乍明。
“你……”
萧湘一时语塞,只能看着李云鹤从窗子翻进来,伸过手把她牵出了门。
她从来都是这样。完全没有办法拒绝他。
看到喜欢的人朝自己走来,就已经没有力气去想别的事了。
“桃花开了,你总不来找我去赏,我想,那就我来找你吧。”
李云鹤躺在一地桃花上,发冠散了,长发凌乱。萧湘才发现,其实他的头发是很美的,乌黑如墨;其实他的五官是很美的,剑眉星目;其实他的怀抱是很温暖的,像和煦的阳光……
萧湘并没有反应过来自己是怎么到他怀里去的,但是当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也不想挣扎了。他的脸贴着她的,双唇的动作轻柔又笨拙。桃花落得多了,从他发梢跌到她鼻尖,然后被他吻去,又清浅一笑。她侧了脸,安然地躺在他怀中,看着光影流淌,仿佛时光静止。
唯有徐徐不断的清风和不断飘落的桃花,在告诉她这一切都正在发生。
五
回去的时候,李云鹤感觉有些不对劲。
太极广场上,纯阳弟子们整整齐齐地列队站着,掌门于方阵正前方负手而立,神情严肃。一个俊俏的粉面小生站在他身侧,正是李云鹤的师弟宋迟。
萧湘跟着李云鹤走到掌门身边,正要行礼,却听掌门哼了一声:“逆徒,你还知道回来?”
听了这话,二人不由得一愣,李云鹤道:“师父为何这么说,云鹤只是下山半日罢了。”
“宋迟告诉我,你和门中弟子做了有违门规之事?”
“云鹤不知师父在说什么。”
身后的萧湘开口了:“掌门,我与李云鹤只是在山下游玩耽误了片刻,未曾做出什么有违门规之事。”
“师兄,你与萧师姐明明在桃林里行那男女苟且之事……”宋迟抬眼笑道。
“住口!”李云鹤打断了宋迟的话,怒目圆睁,“我们只是在树下休息,你休要胡编乱造,毁了湘儿的名声!”
“师兄,”宋迟眨眨眼,“话不能这么说,我身为师弟,见到师兄误入歧途,自是有责任劝说师兄悬崖勒马,这才是同门情谊啊。”
“宋迟,你不要太过分!”萧湘涨红了脸,忍不住上前就要给宋迟一个巴掌,却被李云鹤拦住了。
李云鹤看向不为所动的掌门,心下明白,这是宋迟抓住了今日掌门教武的机会,在众人面前向掌门告上一状。而掌门一声未吭,是等他给一个回答或是认错。然而他是何等骄傲之人,此生最不甘做之事就是遂小人的愿——
“师父。”李云鹤走到掌门的正前方,单膝跪下,不顾周围一片哗然,“我自幼在纯阳宫长大,对纯阳宫,对您,至真至诚,毫无隐瞒。而我与萧湘一起长大,早已结下了深厚的感情,我珍惜她,尊重她,又怎会在桃林里与她行苟且之事?”
掌门脸色铁青:“云鹤,你是说,你喜欢萧湘?”
“是。”
“你可知这触犯了我派门规?”
“我知道,可我不明白。”李云鹤深深地看着师父的眼,声音恳切而坚定,“二人相恋,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镇下男女,到了年龄便可互相婚配,相敬如宾,为何我纯阳宫就一定要逆天理,灭人欲?”
“荒唐!你是修道之人,怎么能有男女爱欲!”掌门怒喝。
萧湘泪盈于睫,上前低声劝道:“云鹤!别说了……你没有错,现如今我们只要服个软,掌门就会原谅我们的。”
李云鹤抓住了她的手,却没有回应她的话,目光依然锁定掌门:“我是修道,可我不是铁石心肠。我虽动心,却仍能修得无极剑法,成为纯阳一璧,行侠仗义!”
“逆徒,你忘了前几天你那自刎谢罪的师兄吗?他若不是为情所困,早已修得化境,成为我门长老之一,又怎会落得个无人收尸的地步!”
“让他死的,不是情,而是纯阳宫的门规。”
李云鹤凛然,“是那些写在木头和石头上的东西将他牢牢套住,又像绳索一样逐渐收紧,将他生生勒死。如果没有这道门规,他依然能好好活在这世上,不仅能继续修道,还能拥有自己的妻室,幸福快乐。”
“狡辩!”掌门挥袖,上前一步,神情狰狞,目眦欲裂,“我苦心教导你十余年,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
“云鹤不敢。但是师父,既然知道门规是错的,为何不能修正它?”
掌门怒喝:“闭嘴!你既不懂得为师的一片苦心,那便到折仙窟去思过三年,其他地方哪也不许去!”
六
宋迟跟着掌门走了。太极广场上,窃窃私语的弟子还未散尽。李云鹤依然保持着单膝跪下的姿势,闭上了眼。萧湘安静地反握住他的手,低语道:“你这个呆子,怎么能顶撞掌门呢?”
“湘儿,我还是输了。”李云鹤苦笑道,“我知道这一天一定会来,可我却低估了师父的顽固。他一定觉得我拂了他的面子,可我没有办法了。我不想做违背我意愿的事情,你知道吗?”
“我知道。”萧湘含泪,却朝他笑了一笑,“可是为了我,不值得。云鹤,去折仙窟吧,我去掌门那里求情,他一定会原谅你的,最多一月,便可以放你出来了。”
“可我什么也没有做错。”李云鹤定定地看着她,“湘儿,如果我要离开纯阳宫,你会跟我走吗?”
“云鹤?!”萧湘一愣,险些跌坐在地,“你千万别犯傻!”
“湘儿,如果我们不走,就永远不能在一起了。”
萧湘如被闪电击中,脸色煞白,低低呢喃道:“我何曾不知……我也早已预料到了。可是云鹤,我是不可能离开纯阳宫的。”
“为什么?”李云鹤的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几分着急。
“我和你不一样,我背负的东西太多了。”
她低下头,那种被水流淹没的窒息感再次扑面而来,这次她心里的痛,更热烈,也更真实。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云鹤的性子她是知道的,他生而潇洒,不喜拘束,自负自傲,而她却是一个瑟缩的胆小鬼。师兄刚走,现在灵虚长老门下最大的弟子便是她,新进的弟子都要恭恭敬敬地唤她一句“师姐”。她是灵虚一门的掌事,是灵虚长老的得意弟子,她自幼习惯了去实现别人对她的期望,遵循长老的意愿来生活。
这样的人,根深深扎在纯阳宫里,她是走不出去的。
七
李云鹤去了折仙窟。
当晚,萧湘点着烛火坐在窗前,彻夜难眠。
突然,响起了敲门声。萧湘起身打开门,却见李云鹤褪去了道服,只穿了一身普通白衣,背着包裹拿着剑站在门口。
“湘儿,我只问你一句。”李云鹤看着她,目光温柔,带着恳求。
“你跟不跟我走?”
萧湘捂住嘴,拼命地控制着自己不要哭出来。但是她的眼睛出卖了她,泪水不止地往下流。
“湘儿?”
不远处,纯阳夜巡弟子马上就要过来了。
“……”
李云鹤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她,眼前的人近在咫尺,却仿佛隔了千重山万重水。她清晰的容颜,这一刻遥远得让他无法触碰。
“……云鹤,对不起。”
萧湘开口了。“他们来了,你快点走吧……”
她关上了门。
门外沉默片刻,继而是树叶拂动的声音。
终于松了一口气的她,却在这一刻,大声痛哭起来。
“对不起……”
八
李云鹤失踪后,掌门大怒,命宋迟与萧湘将李云鹤带回受罚。
宋迟一直跟着萧湘在外晃悠,他知道萧湘一定不想李云鹤受罚,可是他也知道萧湘一定非常思念李云鹤,他们必然会相见。他笃定李云鹤会来找她,于是对萧湘更是寸步不离。更何况,他从小便爱慕这位光彩照人的师姐,只是师姐眼里从来都只有李云鹤而已。
带回李云鹤或者得到师姐,他只要得到其中一个就够了。
下山在同一个镇寻了半年未果,宋迟有些等不住了。
“师姐,你不去别的地方找找?”
“我就在这里,哪也不去。”萧湘淡淡道。她想,若不是你这等好事之徒,掌门怎会在所有弟子面前质问云鹤,令云鹤顶撞于他?
宋迟眼珠一转,叹了口气:“师兄也当真聪明,找了个借口便溜了。师姐,你不会以为他还会回来找你吧?”
萧湘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哎!师兄这下真是自由自在了,仗剑江湖,邂逅佳人,娶妻生子,这一生得到的,真不是我等能够觊觎的快乐啊!”
萧湘一怔,想到李云鹤日后的生活,不由得心里一痛。
他从此潇洒自在,再无束缚,可他的生命里,也将再也没有一个叫萧湘的人。
她在那天夜里,就已经从他的后半生里被彻底抹去了。
那又如何……是她亲自放手的。爱不起的人是她,负了他的人也是她。
只是……她抬起头看空中的明月,今年的十五又准时来了。
云鹤,你……可曾对我有一点点的思念?此时此刻,你身在何处,你头顶是否也有这样光辉清冷的圆月,你是否也在想念着我?
此时此刻,你身边的那个人,会是谁呢?
九
一年过去了,李云鹤依然杳无音信。
萧湘心里的一个念头,也渐渐成型。
他怕是已经将她忘了,甚至身边也另有新欢了罢……不然,为何从来没有来找过她,甚至连一点点的音讯都如此吝啬?
“师姐,你还在等师兄啊?”宋迟笑嘻嘻地将手搭上她的肩,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香味,“师兄怕是早就不知道跑到哪去成家立业了呢。”
“滚开。”萧湘甩开了他的手,目光却开始游移不定。
宋迟不介意地眨了眨眼,暧昧地笑道:“师姐,我刚刚听到镇上有人传言说终南山上有一个剑法高超的白衣男子,救了好几个差点被野兽吃掉的百姓,你不想去看看吗?”
萧湘猛的转身,瞪大眼睛抓住他的衣领:“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师姐都已经听见了呀。”宋迟眨眨眼睛。
“我这就去。你在这里等我,不要跟来。”萧湘立刻动身。
“好呀。”宋迟摸着下巴笑了起来,“师姐,你天真的样子,还真是很诱人呢。”
他走到客栈后,将一朵纸莲花撕得粉碎,扔在一个雪堆旁。
那里,已经有很多碎纸屑了。
十
萧湘问到了终南山上他们遇到那位持剑男子的大概位置,便一路朝那儿去了。终南山上到处是终年不化的积雪,和华山十分相似。李云鹤会喜欢那里,也不难理解。
“啊!”
在寻找李云鹤的路上,萧湘没注意到脚下的异常,失足跌进了一个洞窟。
洞窟里黑漆漆一片,却仿佛有风声。
她仔细侧耳辨认,却一下子毛骨悚然——是野兽的喘气声!
黑暗处,闪烁着一抹绿色的光芒,仿佛有什么苏醒了,正和她对视着。
糟糕……莫不是掉入了雪怪的洞穴?
她摸着洞壁,想着怎么逃出去,却只听身后的怪物直直扑了上来,甚至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
“砰!”
她堪堪一个就地翻滚,躲过了他扑过来的身形,洞口的积雪因为震动纷纷下落,她立刻翻身而起迅速后退,不久却发现后背已经抵上了洞壁。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握住了手中长剑。
既然如此,那就只好舍命一搏了!
雪怪调整了姿势和方向,继再次朝她扑来。这次,她躲不过了,只能在黑暗中横剑格挡——
“铿!”
突然一把长剑从上方刺入,进而轰开了整个洞穴!积雪和树木纷纷倒塌,落在洞穴里面,而她凭借那霎时闯入的光线和自己灵活的身姿,手中剑锋迅速找到了雪怪。
是刺入肉体的声音。
雪怪应声倒下。
“呼……”她长舒了一口气,瘫坐在地。
抬起头,站在洞口的,是一个穿着普通白衣的男子。
“湘儿。”
十一
“你原来住在这里吗?”
李云鹤将她带到自己的小院子里,转身给她沏茶。“也不是,我原本一个人住在这里,现在收留了两个孤儿,他们在别处练剑,而我们的事不方便告诉他们,我就自作主张将你带到这儿来。这儿是我修炼的地方。”
“……哦。”
萧湘从刚见到他的欣喜若狂变得有些失落。他的神情这样平淡,甚至没有问她一句,还给她沏茶……就像接待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
“我……”
“茶好了。”李云鹤递给她一杯热茶,“接着说吧。”
“我是奉命来接你回纯阳的。”
“我知道。”李云鹤点点头,又将茶壶放回去,“可你知道我不会回去。”
萧湘难过起来,就连呼吸都有几分颤抖:
“李云鹤,我知道你不会回去。可我想问你,我还是很想问你……你要自由,还是要我?”
李云鹤叹了口气。
“湘儿,你为何还不明白,我和你回去,得不到自由,更得不到你。”
萧湘手中茶杯跌落。“骗子。”
李云鹤认真地看着她:“如果我回去了,才是真正地失去你,而且就连我爱你的权利都将一并失去了。”
“那……你爱我吗?”
萧湘抬起头,泪水盈满眼眶:“为什么这一年来,你一点音讯也不肯给我?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已经忘了我?是不是从那天晚上我拒绝和你离开,你就决心从此一刀两断?你是不是根本不愿见我……不然为什么如今我们重逢,你却一丝笑容都没有?”
李云鹤一怔:“我以纸莲花给你传信了,可你从不回我,我以为是你……”
“骗子。”
“湘儿……若是你我之间连基本的信任都不复存在了,那么我说什么都是徒劳的。”
萧湘拿起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剑锋直指李云鹤。
李云鹤静静站在原地看着她,眼神温柔。
萧湘握剑的手在不停颤抖。
面前这个人那么平静,亲切又疏离,他的胸膛依然宽阔地让她想要去依靠。他是她用尽所有的青春去爱的人啊,可是他就这样将她抛下了。
又或者,是她亲手推开了他……
可是那又如何呢?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她已经永远地失去他了。
让她再看他一眼吧……不知不觉,萧湘已泪流满面,可她却未曾察觉。
“再见了,李云鹤。”
她收了剑,转身离开。
事已至此,她和他,都无法回头。
十二
下山的时候,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路的了。凭着直觉,就这样摇摇晃晃地向前走着。
不知不觉,竟来到了那片桃林。
一年过去了,如今又是春分,如今的桃林依旧妩媚可爱,芳华灼灼,只是树下的人已经不在了。
再艳的桃花,也暖不了一颗死去的心。
她跌坐在地上,恍惚间发现树下有一个酒缸,芳香四溢。那大概是旁边人家的桃花酿,准备迎接客人的吧?她苦笑着,却管不了那么多,只是抓起整个酒缸痛饮起来。
桃花酿入喉,初始温柔,后劲却热辣。她按住胸口难受地扑倒在地,泪水扑簌簌落下。
现在,再难受也感觉不到了。
她不顾一切地继续灌醉自己,想要将曾经的一切通通忘记。那年初春艳丽的桃林下落花纷纷,他剑眉星目,他乌发如墨;他躺在遍地桃花上,朝她微笑,眼神温柔如水;他的怀抱那么温暖,他的吻轻轻落在她的额头、鼻尖和双唇上……她感到有一股微凉的气息,拂过她的全身。
是爱情吧?让人痛苦又快乐。她终于在她的梦里抱紧了他,说她从未说过的那些话,她的爱意曾在她嘴边几次徘徊却无从释放,她克制着自己宛如冰雪重压之下的一颗脆弱种子。
而那颗种子如今终于破土而出。
“云鹤,我爱你……”
她迎着唇上的温度,热切地将自己的全部献给他,桃花纷纷扬扬盖住了她的身体,露出的雪白肌肤细腻如瓷,盛开在花的海洋里,熠熠生辉……
突然一阵钻心的痛,她蓦地醒了过来。
面前是一具真实的、赤裸的身体,他正嘻嘻笑着,看着她。
她揉了揉太阳穴。
“师姐,你叫错名字了。”
宋迟站起来,穿好衣服,抱胸在一旁看着衣衫凌乱的她。
目光嘲弄,刀割一般,仿佛要将她凌迟处死。
十三
终南山上。
萧湘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的脑海里只是一片混沌。她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是谁,她只记得这条路。
跌跌撞撞地来到了门前,一个白衣男子开了门。
“湘儿?”
湘儿?他在叫谁?萧湘呆呆地想着,却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
我好像认识他。
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本能地想要拥抱他。这个动作仿佛跟了她十几年,熟悉得刻入骨髓。
然而在他抱住她的那一瞬间,一种肉体相碰的恶心感流过她的全身,她猛的推开了他,拔剑刺入他的胸口。
有血。
那个人没有反抗。
他为什么没有反抗……
萧湘怔怔地看着他,模糊的视线努力将这个破碎的影子拼凑完整。
“湘儿。”
她终于看清了。虽然她没有想起眼前人是谁,但是她看到了他眼中的深情。
他一定很爱一个人吧?就像我一样。
爱一个人,却又得不到……这一切,都只能怪自己。
萧湘看着他,眼泪不听话地喷涌而出。
我为什么会哭?
面前的人静静地朝她走了过来。他每走近一寸,剑就深入他的胸口一寸。
“你别过来!”萧湘有些不知所措。
“湘儿,你为什么怕我?”那个人轻轻抬手,握住了她持剑的手指。
“别碰我!”萧湘极度抵触肉体的触碰,手上更用力了几分。
那人似是痛了,闷哼一声,却低低笑起来。他的声音那么温柔,像融化星辰的微风。他的目光那么深邃,山川河流都在他的眼中。
他低下头,一个吻,轻轻落在她的唇上。
“湘儿……那就如你所愿吧。我们终于两清了。”
萧湘惊慌失措地挣脱,松开剑柄落荒而逃。
十四
终南山下,有人碰到过一个衣衫凌乱却面容姣好的女子,她两眼呆滞,全身是血,似乎已经疯了。
宋迟回到了纯阳宫,报告掌门说李云鹤已归隐终南山,无人能够找到他隐居之处。至于萧湘,已不知所终。
华山的雪仍然终年不化,桃林的花依旧谢了又开。
偶尔有人经过时,会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仿佛诉说着什么。
终南山又下了一场大雪。
这世间,或许本就是各人有各人的隐晦与皎洁。
然而唯有积雪不化,唯有心死不生。
唯有一种爱情,不可说,不能说。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