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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海

2022-07-29  本文已影响0人  夜见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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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没有可能世界其实是一种错觉。

这一点在夏日清晨的四点五十分显得尤为确切。

天空泛着被稀释后的淡淡血红色,让他无比确信还有另一种存在。

……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正坐在城铁十三号线上,目不转睛盯着面前那个陌生女人的小腹,直到意识到自己正在盯着一个女人的小腹。

晚高峰的城铁里浮动着黏湿的腥气,晃荡的人体重叠在一起,车身持续地轻微震颤着,模糊了心脏搏动的间隔。他在想象的界限里拘谨地伸了伸腿,扭头看向车窗外。

城市正在生长,深红夜色中隐隐传出轰鸣,月亮像漂浮在水面的灯,一朵云淹没在高楼之间。还没等看清楚云的颜色,隧道的黑突然填满视野。他回过头,想找个人来分享这一切。


她又在电梯里遇见了他。

狭小的轿厢像挤着一窝待孵的卵,微酸的汗味搅动着脂粉香,嗡嗡电机声压迫着心脏,刺眼的白光在她和他之间无边无际扩大。

她并没有一直看着他,但是余光里只有他最清晰。

他搬来的那天她就注意到了他,知道这个顺眼的男生和她住在同一个楼层。今天的他看起来尤其没精神,她猜他这一天是怎么过的。

门从中间打开了,白光泻入青色走廊。人群蠕动着让出一条曲折的狭道,她跟在他身后走出电梯,像往常一样保持着一段距离。

他好像从没有注意到过她。她也看不出他注意过别的什么人。但她总会目送他进入楼道尽头那扇门,然后才意犹未尽地打开自己的门。


他把能脱下的都扔在一边,只留着T恤和内裤躺在沙发上,花十分钟看了个电影解说,看完也不知道片名叫什么。

他决定省下寻找它并再次忍受它的时间,在主观上更加热爱自己的生命,于是够过一本书放在身上,打开外卖软件。

他其实会做几种简单讨喜的饭菜,这是他在那段短暂的恋爱关系里学会的能力。他也因此成长为被两个女人培养过的男人。

他选了附近回头率第一的餐馆。家常菜,量大实惠,明天还能再吃一顿。刚进入付款页面,有电话打进来。他看着号码,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却只感到了喉咙的干涩。他按下接听键,不知道鼻子里下意识喷出的那声气流声有没有被听见。

宝贝,最近怎么样?

在他印象里,这个称呼从幼儿园开始就取代了他的乳名。如今他已经二十四岁,母亲却似乎越叫越顺口。

挺好的。

每次问你你都说挺好的。

真的挺好的。

还不打算回来吗?

再等等。

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磁性的声音显而易见变得急切,宝贝,我知道我总问你你有压力,可你知不知道妈妈想你想得都睡不着觉?你就是妈妈的命,妈妈为你做什么都可以……

他开始耳鸣。

他又听见了海的声音。

没有船笛,没有人声,只是孤独的潮水的声音。不知从哪儿来的海水,正在没过他的头顶,要把他带到哪里去。

他在亲昵的语声里慢慢坐起来,任由那本书掉在地上,纤瘦的手撑着额头,开始准备自己的说辞。像神父倾听告解,又像教徒等着忏悔。


她弯下腰,卷着丝袜脱下来,扔在一边,注意到它们的形状像两只用过的避孕套。

脖子后面汗津津的。她把头发从一边肩头撩来胸前,挺直背,隔着衬衫捏开胸罩的搭扣,肋骨一瞬间舒展,仿佛要一根根飞离身体。她攥着手机瘫坐进沙发里。

公司高层最近在搞派系斗争,每天都有人事变动,她这种小角色不得不时时刻刻见风使舵,花在察言观色上的精力是以往的好几倍。

她打开空调,仰面朝天躺下来,觉得饥饿难耐。她想吃掉一整份全家桶,想吃掉一整盒八喜。

她在哪儿看到过,疯狂进食可以让体内产生令人感到快乐的催产素。那原本是种促进子宫收缩的天然激素,如今却被人工开发用来解决成年后的社交羞涩,这是不是说明人还是待在母体内更快乐一些。

订单下好了,她继续划着手机寻找下饭神剧。“高甜”、“绝美”、“超强CP”、“爱情巅峰”……

这些五花八门的标签有什么意义?

她只想看够帅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他的外卖订单因为超时未付款已经自动取消。

母亲开始回忆多年前的他,那个羸弱无知的少年显然是她此生最珍贵的宝藏。他努力保持着呼吸的平静,但并不能阻止心底的土壤被一块块掀起。

吞吐。他如此感觉着自己的处境。他似乎已经和言辞与事迹,与过往的那个自己搅拌在一起,被反复吞吐。

你有女朋友了吗?母亲突然问。

他怔一下。能不谈这个么?

妈妈只是担心你的生活,你以前从来没有一个人生活过,妈妈去照顾你好吗?

我有女朋友了,我们住在一起。他说。

手机里倏然安静下来,但他的耳边却仍然回荡着水声。一只躺在地上的白色塑料瓶一闪而过,很可能只是哪部电影里的镜头,很可能什么都没有真的发生过。

我们要吃饭了,下次再聊吧。他又说。

他憋着呼吸,直到听见愉悦的告别声,便立刻按下了红色按键。

耳鸣消失了。

空荡荡的前胸传来麻痒的触感,一滴汗从胸骨正中蜿蜒着滑落,他浑身湿得像淋了雨,周围似乎正蒸腾起无数条纤细游丝。

空调显示着室温是二十六度,他无法相信。他忘了要吃饭的事,只想洗澡。


锡箔纸打开的瞬间,美拉德反应产生的浓香并没能从屏幕中那对情侣身上夺走她的注意力。

她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们慢慢靠近彼此,深情对视,然后在天旋地转的镜头里紧紧拥抱在一起。她猜测着此刻他们的身上分别是什么气味,猜测他们神情里的急不可耐来自荷尔蒙还是紧促的工期。

是了,那篇文章还说了什么呢?说女人之所以喜欢拥抱,正是因为拥抱同样具有促进催产素分泌的功效。

可据她所知男人也会分泌催产素,那他们喜不喜欢拥抱。


他在公司的男厕里下载并注册好了那款“深度社交”软件。

这倒不是因为他有什么怪癖,他只是亲眼见证了两款软件的对决。昨晚他想了一整晚仍然举棋不定,而就在刚才,在格子间里盯着眼前的 excel 工作表的时候,他突然就决定了要下这款软件。

他刚进这家公司几个月,在此以前靠的是独自接外包为生。对他来说,两种方式之间最大的不同就是自己干的时候不需要面对这么多表格。他们真的会看么?他很怀疑。

午饭时他掏出手机登录了社交软件,有一点点期待,又不抱着期待。

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收到这么多好友申请。多数是异性,但也不乏同性。他摸摸眼角,手指停在那里,想不出自己绞尽脑汁却还是填得不知所云的资料有什么过人之处。

他依序点开这些人的资料。

看头像都不像是应该匹配给他的人,看简介都是现实中永远不可能有交集的人。他装好手机,集中注意力,去听一起吃饭的同事们在说什么。


她总在中午休息前的五分钟去厕所,这样就可以人为制造一个时空裂缝。

“随机出现,维持时间短,只能容纳限定人物通行……”

就是这样的东西。

她人缘不错,是陪吃陪喝的热门人选。有时候跟着女同事去吃麻辣烫和麦乐迪,有时候跟着男同事去吃爆肚和门钉肉饼。还有些时候她哪边都不跟,今天就是这样的时刻。

她返回空荡荡的办公区,在自己工位坐下来,掏出一盒500毫升的牛奶,拧开盖子,插入吸管。

吃这么少倒不是为了节食。节约是个理由。她正在攒钱,有目标,有计划,现在她正在按着计划一步步朝目标迈进。然而更重要的是方向。吃得少的时候,她的思路会更清晰。

派系斗争的结果已经不是悬念,员工们要么站队要么做着远离是非的打算。昨天那位元老私下里联系了她,问她愿不愿意跟他去另一座一线城市另起炉灶,工资可以翻番,并保证会用心栽培她。但刚才那条后来居上的鬣狗也找她私聊,提出可以升她做主管,带她一起飞,一起蚕食现成的已有的猎物。

去,还是留?

That is the question.


晚高峰的城铁上,他又打开了那款软件。申请列表又变长了许多,但他已经没了刚开始的好奇心。无趣,这就是多番尝试后得出的结果。所有人都很无趣,而他自己当然是最无趣的那个。

他不知道别人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或许他也知道。比如说那些阅后即焚的照片,还有那些丝毫不加掩饰的措辞。他只是狐疑,这些就够了么?

据他所知根本不够。

列表里一张头像引起了他的注意,有熟悉感,和前女友一样的类型。他通过这条申请,打开消息框。他没有打算做筛选,他只是按照经验寻觅那位来决定他一段人生意义的主宰。

能做我女朋友么?他问。

不出所料,女孩用玩笑话糊弄过去了。但他其实并不是在开玩笑,他也不需要对方这么有礼貌。他退出聊天窗口,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

这时他突然意识到他可能根本就没有做好准备。

就像在现实的人生里一样,他从来都不知道会有什么找上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他就像一只从来没见过海的猴子,看到大海的那一刻就一头扎进去想喝个饱。

它不知道海水是咸的。也不知道会淹死它。


她看到他眉头紧锁盯着手机,看到他在用两根大拇指和人聊天。

她知道那款社交软件,传闻中的脱单神器。她只是没想到他也会用,她觉得他不像是那种人。哪种人?有能力用社交软件解决问题的人。

他看起来实在是太寂寞了,寂寞到了已经成为超脱社交意义的存在。

有时候她对他有一种感觉,觉得他似乎根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而是独自生活在一个透明的玻璃容器里,一只鱼缸。他在鱼缸里游来游去,自以为是,超然物外,而她就在鱼缸外贪得无厌地欣赏着他。

对啊,欣赏。

每次看到他她都想再多看一眼。

这种感觉很奇怪,她也不愿失去这种感觉。他的脸很治愈。不能治愈他自己,但却能治愈她。也许是因为他看起来比她更无力,更丧气。

这样的想法让她差点儿要笑出声。

她挡着嘴轻轻咳嗽一声,继续保持着没有表情的表情,盯着变化的楼层数字,倒数着分别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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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新的申请。

年龄如果是真实年龄的话,和他同岁。头像如果是她自己的话,看起来很不错。但他想起来了,是个明星。这女生恐怕有些自卑,她的真实长相可能有些不尽人意。

他接受了她的申请,主动问了好,保持着基本的礼貌,然后开始输入那个已经问了千百遍却从没有得到满意答复的问题。

但她先发来了她的问题。你的头像是你自己么?

他下意识抬起嘴角。昨晚他撤掉原来那张自拍换成了相册里的绿巨人。不过很快他又皱着眉放下了嘴角。他为什么要用绿巨人,莫非这就是他潜意识里对自己的认知?他想马上换掉这个头像。

你知道男人最怕变成什么动物吗?她又问。

他费力想想,删掉问题输入答案。鸭子?

羊。因为他们想让绿色从色谱里消失,又怕饿死自己。

他又抬起嘴角。她真的二十四岁了么?不过跟他开奇怪的玩笑总比各式各样的灵魂拷问好。昨晚有个女孩第一句话就问他有没有一米八三,他不知道为什么是这么具体的数字,但他如实回答没有,他只有一米七八,然后就被拉黑了。

他重新输入自己的问题。但是她又发来了她的问题。

你最近在听什么歌?

他再次删掉问题,输入今天听的电影原声曲,顺便还发去了链接。

很治愈的曲子。她评价。

其实是在描述一场谋杀。

谋杀?

对,影片进行到大约六十分钟的时候,发生了一场谋杀,用的就是这首曲子。

那结局呢?凶手怎样了?

他告诉了她。

不错,我要看看。

我都已经给你讲了,你还要看?

没关系,我喜欢被剧透。

他再次抬起嘴角。真是个怪人。

接下来他们又聊了一会儿。她似乎并没有了解他的兴趣,既不问他身高外貌,也不问他工作爱好,只是随口聊着没有任何意义和价值的事,偶尔逗得他笑一笑。

他好像很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这个想法在脑子里一闪而过。一种新鲜感,也隐含着一丝危险。

他怎么能这么轻易就从一个陌生人身上获得快乐,这种他已经很久没有得到并且以为再也不会得到的东西。

他开始感到不安。

他突然不想问那个问题了。能做我女朋友么?他突然问不出口了。

城铁到站了,他敷衍几句,主动结束了对话,收起手机,挤过人群来到车厢门口,毫无准备地在车门上震惊地看到了自己几乎称得上神采奕奕的脸。

他忍住了没有抬手去摸自己的脸。他想着刚才发生了什么。他没有对这个人问出自己的问题,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她甩掉高跟鞋,想着他为什么要换张绿巨人做头像,昨晚摇到他时看到的还是张无精打采的脸。

他似乎有些幼稚,也似乎有些深情,当然这仅仅是她的猜想。

也许和她的工作有关,一天又一天思考怎么通过文案触动别人的心,这让她不知不觉变得敏感而具体,变得思想固化。像一个连接点向外辐射,联想到所有能和这个点连接的东西。她从袖口抽出胸罩扔在一边,一头栽进沙发里。

跟他的聊天顺利么?她不知道。

开始似乎还不错。他有些内向,不擅长开玩笑,很被动很老实的一个人,不像是伪装。当然了,如果没有事先见过他,她不可能这么快得出这个结论。

她其实也没有这样和人聊过天,她几乎对他使出了浑身解数。为什么要这么卖力,她不知道。她需要男人么?并且能具体到需要的就是这个男人么?她也不知道。但她不想去思考缘由,她只想如愿以偿。

她想起自己的头像,她刻意用了那个女明星做头像。现实中有不少人说过她很像这个明星,她当然知道相比之下自己平凡了许多。她后悔没有像他一样选个不存在的人做头像。

她翻个身,躺得更舒服了点儿。

他好像没有对她表现出厌恶,不过他那样的男生,就算是厌恶也不会表现出来吧。她敏锐地感觉到了最后他似乎稍有回避,但也并非出乎意料。

多么怯懦的一条鱼啊。

她并不想砸破他的鱼缸。

她只想轻轻撼动他身边的水。


母亲再次打来电话。这次却是在他刚刚躺下来的时候。他无力地攥着手机,茫然地看着天花板,沉静的钢琴曲渐渐流淌出催促的意味。他撑着身子坐起来,按下接听,幻想着有一首能将一切情绪化为乌有的钢琴曲。

我没想打扰你们休息,我只是担心打扰你们吃饭。母亲说。

没关系。他说。

上次忘了告诉你,妈妈很高兴你有女朋友了,妈妈希望你们两个快快乐乐。

好。

你不回来没有关系,妈妈一个人也可以。妈妈就是想告诉你,你可以带着她一起回来,好吗?妈妈保证,这次绝不会再做任何让她不开心的事了,好吗?

他的喉头不受控制地挺动了一下,不知该说什么。

对了,还有件事,母亲像是突然想起,妈妈买了份保险,受益人是你。

为什么买这个。

你难道不明白吗?你只有妈妈了,如果哪天妈妈万一有什么事,你也能有个……妈妈也想能给你……母亲支吾着,总得给你留下点什么。

他想问你可能有什么事,但当然没有问。到底为什么要买这份保险,它的意义是什么,他也不想问。是受骗上当,是一时冲动,是想让他感受到燃烧殆尽的奉献,是绝望的哀嚎。

他突然有一种冲动,又强行压下来。

他想知道这世界有没有那么一个地方,足够清白的雨露灌溉着永不枯萎的草。

这次母亲没说太多,很快就主动道别,善解人意地表示不能打扰他的好事。他把手机丢在一边,看着压在灰色被单上的自己的脚,内心空茫一片,连再次躺下的力气都没有了。

母亲曾说过他的手长脚长是随父亲。但她十六岁就生下了他,没有结婚,也没有给他机会让他知道谁是他的父亲。

他盯着一根根撑起脚背的骨头,忽然发觉他寻觅的也许并非是前女友的类型。因为此刻想来,女友的容貌和母亲居然如此相似。

他感到了恐慌。

他似乎正在被某种力量塑造,正处于被塑形成某个完成形态的某一阶段。他似乎正在一点一点地被改造,直到终于变成可以被投入世界一鼓作气生存到死的样子。


她把男同事送的马卡龙放入冰箱。

冰箱里已经堆满了马卡龙,因为她一点都不喜欢吃马卡龙,但尽管已经拒绝过很多次,对方仍然乐此不疲。上次她用来拒绝人家的理由是减肥,这次人家就给她买了减肥专用马卡龙。这难道不可笑么?

当时她接过那个可笑的纸袋,对同事甜美地微笑了一下,不在乎会不会带来什么错觉,反正她即使任何事都不做对方也会产生错觉。

她没有想过要和对方之间发生些什么。

她从没有感到过孤独,因为她根本无从比较。她最起初就是现在这样,没有来处,刚开始就置身于世界之中,和任何事物之间的距离几乎都没有改变过,所以从根源上断绝了孤独的可能性。

就像天空。有人想过天空是孤独的吗?没有。人们或许会觉得云是孤独的,但天空不会是孤独的。

与此相似的还有纯洁和肮脏,美与丑,善与恶。这些多数人赖以生存的根本甚至奉为信念的东西,她都没有,她心里用来感受这些东西的地方是平坦的,她从没有和最初的自己分开过。那个独自发呆的三岁的她就是现在的她,无论是不是增添了更多细节,无论是不是存下了更多信息,她都没有改变过。永远也不会改变,直到死的那一天。


他躺在床上,忽冷忽热。接下来,水到渠成地想起了前女友。这个第二个培养他的女人。

她现在是什么样子,他想象不出来。不管怎么说肯定有更成熟的韵味了吧,但他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去幻想她。

当初是女友主动追求的他。女友很热情,也很会打扮,体态也好,他没有理由拒绝。

他爱她么?他想是的。他为她改变了很多。为她戒了烟,到现在也没有再抽过,为她学会了做饭,又吃掉她的剩饭,在每个她需要的时候给她买夜宵,买卫生巾,陪她逛街,和其他男人一起傻坐着等自己的女人试衣服试鞋。他甚至不会为了母亲做这些。但她还是离开了他。

说到底这可能就是他们的根本不同。

这种与生俱来的主动性。

主动追求他,主动离开他,主动求欢,女上位是必不可少的步骤。

要命的是他并没能从中体会到快乐,当时他的大脑总是一片空白,不知所以,不知所往。但纵使是在这样的空白之中,他也仍然听得到水声。他想弄清楚那究竟是不是幻觉,但他却没办法去思考,他甚至顾不上张望,顾不上去体察自己所处的环境。只是一片空白,以及不断涌来的潮水声。

事情很快就会结束。然后他便会一次次体会那种空虚掺杂着清醒的奇怪感觉。茫然中的敏锐,没有任何事物需要他去感知,即使当时的他拥有着最敏锐的感知力。他仰面朝天,看着天花板上陌生的灯,一盏米白色的圆形的灯,雾蒙蒙的,像掉进水里的月亮,这就是当时那一切留给他的唯一确切的印象。


躺下来时她想起了前男友。

她常常在这种时候自然而然地想起这个人。义无反顾靠近她,又毫不犹豫抛弃她,像一束任期三十天的阳光,圆满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正是由于和这个人的接触,她曾经短暂地感受到过一些正常人所感受到的东西。

她开始穿长度够不到膝盖的裙子,把学生头留成长发,学着化妆,学着怎么落落大方和他的朋友打招呼,学着去洗另一个人的袜子和内裤,学着不捂眼睛地看三级片,直到最终的那天,迎来必须的时刻。

事情发生的时候原本一切都很美妙。完美的夏天,蝉鸣,没有任何其他人介入的熟悉空间,似乎除了他俩整个世界都在午睡。

她的裙子被解开了。她并没有什么不适感。或者说,她原本以为会出现的不适感并没有出现。她接受了他。那一刻她是敏锐的,所有的感官都被调动了,以至于如今她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数不清的相关的或无关的细节。

中间当然也有过那么几次,她似乎出现了某种脱离状态。她似乎正在旁观着自己,旁观第一次呈现的姿态和色彩,她成了容纳这件事的容器,那个房间,或者仅仅是包裹着他们的光。

那一刻,她确实感到了真切的快乐。


他沮丧地想起被抛弃时自己可悲的嘴脸。

但他知道自己不具备让女友幸福的能力,说得再诚恳点儿,他可能根本就不具备让任何人幸福的能力。他也不知道自己能通过什么得到幸福,他可能会就这么消沉到死吧。

他想起聊天时遇到的那个奇怪的女生,最近唯一一个让他笑得那么频繁的人。当然这种频繁或许没有什么可比性。

他突然很想再和她说说话,像那天一样。

那种快乐很肤浅。但说不定那就是幸福拆解后的一部分。


她很清楚地记得男友当时的神情,有一瞬她还以为他要晕过去了。

她没有想到事情最终会演变成一场审判。因为他原本看起来很快乐。她有让人快乐的能力,她了解这一点。

但就是这样。这点微薄的天分并不能给她自己带来快乐,她已经懂了她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她需要的是确切的能被她感知到的东西。那样东西本身未必需要具有快乐的属性,它只要能引起她的注意就好,接下来她自会从它身上找到她需要的。

比如那个带些禁欲气质的白净男生。

她不是医生,但她渴求着看到一副打开的胸腔,她想看到胸腔中跳动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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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平时喜欢做什么?他谨慎地问。

养鱼。她答。

养什么鱼?

你喜欢什么鱼?她反问。

他认真想想。我没有喜欢的鱼,不过我喜欢水母。

是因为吃起来口感更好吗?

他抬着嘴角对她解释。有一种水母会活到衰老的极限,又倒退回生命的最初,因此获得了永生不死的能力。你有没有想过,所有的一切都在重复,都在从头到尾一遍遍反反复复发生,只是你的记忆被清洗了。

这我倒是不知道。不过我在哪看到过,水母这种生物游起来非常轻盈,曼妙,好看得很,但如果仅仅依靠自己,它们其实并不具备飘浮在水里的能力,如果没有洋流的带动,它们很快就会沉底。她边回忆边告诉他。

他看着长长的文字,想象着她会是什么样的音色。尖锐的,欢快的,或者温柔的,性感的。他幻想着自己被动听的声音淹没。


你喜欢什么颜色?她问。她正在看一篇讲颜色和心理的文章。

太多了,你不如问我最不喜欢什么颜色。他答。

OK,你最不喜欢什么颜色?她重问。

红色。

你不会真的有张绿嘴唇吧?

他抿起红色的嘴唇对她解释。红色太醒目了,很难和别的颜色搭配,或许除了黑色。

她看着文章告诉他。据说讨厌红色的人不喜欢跟人太亲近,对于突如其来的爱情会临阵脱逃,但其实心里却渴望着激烈的爱情。怎么样,是你么?

他突然有些不自在,顾左右而言他。其实我觉得红色或许是唯一真实的颜色,我想人在母体里的时候最初看到或者感知到的颜色应该就是红色,当然那时其实还不能称为人,但红色却穿透了界限,让两个世界产生了连结,一个是人类世界,一个是只有它是唯一存在的这个世界。

她看着长长的文字,想象着他的声音。有次她听到他向人道歉,此刻那三个字的发音扩展到了无穷无尽。她想说他对红色的看法很浪漫,但又不想再让他感到尴尬。她已经开始撼动他,她不想失败。


你将来想做什么?他其实原本想问她从事什么工作。

我正在攒钱,等攒够了,就辞职去做图书馆管理员,做到退休为止。你呢?

他其实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我没什么计划,不管怎样,能一直保持着朝前走就好。

那你现在是这样么?

我其实不确定自己在走,我可能是停着的,或者倒着走的。他老老实实回答。

他对自己的形容让她笑出了声。不过想想他偶尔会露出来的那种愁眉不展的样子,也许他还真的不是在开玩笑。她又想想自己。不,她是永远都不可能倒着走的,因为对她而言那个方向根本就不存在。


你还记得么,你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她拿网上看到的问题来问他。

应该是幼儿园的时候吧,上大学后也不错,不过可能还是幼儿园的时候更快乐些。你呢?

大二那年夏天。

为什么是那时?她答得太具体,让他很好奇。

那时有个人对我很好,虽然时间很短,但当时是真的很快乐。她答。

他很想告诉她自己也是,经过了一个很快乐的夏天,然后一切就发生了改变。不过又觉得不该通过寻找共同点来拉近自己和她之间的距离。这太刻意了,对他来说她早已是不寻常的存在,他只需要把种种巧合放在心里就好。


有一天,他给她加了星标,把她在消息列表置顶。


有一天,她请送马卡龙的男同事喝酒,和对方探讨了彼此畸形的爱情观,灌醉了对方,帮对方叫了代驾。


有一天,他清空了好友列表,只留下她一个人,同时关掉了权限,不再接受好友申请。


有一天,她向元老道谢,告诉元老她不舍得离开这座城市。接着又对鬣狗坦陈她其实不是做伙伴的人选,因为对她来说独享的滋味永远好过围猎。


有一天他从蘸料里挑出了她不喜欢吃的香菜……


有一天她认真看了他推荐的书……


有一天他划走了她不喜欢的街头实验……


有一天她去水族馆看了一下午水母……


有一天……


有一天……


关掉花洒的那刻,他听到了视频邀请声。他的心猛然一跳,想着会不会是她。他一边匆忙擦着身体一边走出浴室,却看到是母亲发来的邀请。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不同的软件,却用着同样的提示音。

他套上T恤,接起视频。母亲的脸倏然出现在屏幕正中,居然有些陌生。某些方面明显变得憔悴了,而另一些方面却又似乎显得更加年轻。

宝贝,怎么瘦了这么多?母亲看上去是真的担心。

镜头的问题吧。什么事?他问。

母亲从愣怔中回过神,手忙脚乱地从身边拿起什么。我想给你看些东西,我今天收拾家,发现了这些。

那是家里的旧相册。他心头一沉,他并不期待看到它,虽然他其实也想不起来里面有些什么东西。他只希望不曾有过过去的自己,不曾有过曾经,他希望生下来就是此时此刻。

母亲自顾自翻开了相册,双颊晕红,眼里发着光。你还记得吗?小时候的家。你看,这是你在做作业的样子,这是你在看电视,你看,这是你拿着第一张三好学生奖状……

他不由自主地跟随着母亲的翻动看着那些相片。那上面的他就是他么?那个瘦弱的男孩。当然,那就是他自己,他现在也仍然是这样。他的内里被人拽出来了,如此弱小不堪,一个发育不良的胚胎。

我不想看这些。他说。

对不起。母亲一下慌了神,我还以为……

我已经忘了。他解释。

是吗?母亲的神情立刻变得无比失落。

还有事么?

没有了。对了,什么时候带你的女朋友回来?妈妈已经把房间收拾好了,什么东西都是新的,包括全套的新床品,很漂亮,她一定会喜欢。

再说吧。他说,挂了。

他挂断视频,眼前留下母亲嗫嚅着微微挥动着手的余影。空调送出的柔和冷风一遍遍拂过汗湿的背,他一遍遍体会着冷热交替带来的警醒。

他当然记得小时候那个家。记得砖墙的颜色,记得书桌的质感,记得海水的潮气让它变得多么湿润。他也记得黄昏时一道寂寞的光,一点曾经存在过的微小的快乐,不那么真实,但真的存在过。一切他都记得。

他当然也记得新家里的他的房间,记得原来铺在床上的蓝色床单。他也记得那个夏天把女友带回家后发生了什么。

母亲变得不可理喻,处处与女友作对,费力做出一桌子她不爱吃的东西,藏起她的口红和眉笔,抢她的话头让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在他们睡下以后带着各种理由来敲他的房门,无论是子夜还是凌晨都在门外走动不停……

女友在家里住了三天两夜,告诉他她得了神经衰弱。而当他去劝说母亲时,母亲寻死觅活,剪碎了他的床单,又当着女友的面把剪刀对准心口。

那一刻他惊慌失措,劝解母亲的措辞一下堕落得荒谬而露骨。

毫无深意。

只是露骨地表达着对母亲的无条件的容忍与理解,更重要的是虚构出最最真诚的歉意与感激。

还有一种东西反复在悬吊和掩埋中摆荡。

那是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口的东西。


她用马卡龙做了晚餐,虽然它们早已经放串了味儿。不过,终于没有新的马卡龙了,这点让她宽慰。她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如此难吃的东西,思索着自己是如何变得对一切都这么坦然。

她在刷牙时回忆起了从前的自己。

宜家的浴室镜,最便宜的款式,四小块拼凑起来的一整块,看惯了就不会觉察到脸被分割。

她住的那家福利院条件很差,上厕所要去马路对面的公厕。公厕旁有个坑,她待在那儿的十几年里前前后后掉进去过好几个人,没人知道那个坑为什么到最后也没有盖子。

工作后她租下的第一个住处就有卫生间,三平米的空间奢侈到她不知该怎么享用。偶尔有些时刻她也曾尝试着为自己幻想一些家人,但得出的影像始终是空白一片,窝在心头的遗憾。

男友最终也没能成为她的家人。

他责怪她没有告诉他。

她后来反省过自己为什么没有说。因为她对自己和世界的联系存着侥幸心理,她觉得只要她不在意那件事,那么那件事就真的不算什么。但她没有想到她对此负有一种责任,那就是她外表的欺骗性。

对那个普通然而也足够正常的男生来说,那种事绝对不该发生在他未来的妻子身上,所以她没有事先让他知道就是她的过错。他并不想面对没有准备过要面对的东西,她不该让他的人生出现额外负担。

她以前从没有想过人受的伤害是应该分享的东西。

但那一刻她终于知道,有的人其实是希望和你分享一切东西。


那之后他就出了问题。

再做的时候他开始感到恶心,疲惫。他想他一定是有病,他想这件事他再也做不好了。他似乎预见到了往后每一个这样的时刻他都会兴致乏乏,不知所措,疲惫不堪,空虚而敏锐。为身边的一切感到空虚,为根本不存在的东西而敏锐。

他这么想着,也身体力行。

有好几次他都想问问女友,有没有像他一样听见房间里的水声,呼——呼——那种不宜觉察的潮水声。

但他当然没有那么做。

即使他无比确信这是真实存在的,即使这根本就是填充他整个心灵的内容物,他也知道他不能真的去问谁。这是独属于他的秘密炮烙,是永远不能和第二个人分享的东西。

愉悦的神情逐渐从女友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疑惑和失望。也许正是因为在这件事上失去了原本的和谐,女友很快和系里另一个男生好在了一起。

他对此没有悲伤,更没有愤怒,他坚信是水声导致了他的失败。

他闻到的不再是女友的体味。他闻到的是鳞片的味道,是蚌壳的味道,是海底淤泥的味道。


那之后她的认知出现了问题。

她曾有很长时间反复沉浸在寻找自身原因里,以为自己魅力不足才是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于是她开始变得蓬头垢面,身材忽胖忽瘦,似乎一下失去了自身的全部价值,失去了在世界上的位置。

那个原本毫不动摇的位置。

她就这么自暴自弃过了大半年。直到那天,她从头一天晚上睡到第二天下午三点,迷迷糊糊从枕头里抬起脸,发现窗外有一条彩虹。

她趴在那里盯着它,眼看着它越来越浓又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一刻她终于幡然醒悟,明白了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的人——陌生人,亲人,友人,爱人,情人——所有人都只是匹配她那一刻进化程度的零部件,没有任何一个人会被永久焊入她体内。

她就这么想通了关于前男友的一切。

那之后她之所以迟迟没有开始一份新的感情,不是因为放不下那个人,而是有另一种东西沉沉压在她心头。

那种东西是她对自己的信任,对爱的信任,对命运的信任,对世界的信任。


他开始分不清两种颜色:红色,蓝色。他也开始分不清两种感觉:一种更粘稠,厚重。另一种更滑爽,轻盈。但是在这两种感觉里,他都是被托举着,漂浮着。

那似乎是一种很安全的感觉,但是偶尔也会让他窒息,惊惧。他觉得自己正在一次次被吞噬,被融化成它们的一部分。

每当那种感觉袭来的时候,母亲的脸似乎都会不断放大,放大,没有一个依托,没有可以容纳得下的地方。铺天盖地,成了一堵墙,遮挡了潮水流泻的通路,也遮挡了所有应该被看见的东西。他想他要被吞下去了,他要被带走了,重新回到那个熟悉的地方。


她发现了,原来她一直就生活在海里,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海。只有她一个人能看见的海。春天的,夏天的,秋天的,冬天的海。

她能感到自己是漂浮的,周围空荡荡的,没有声音,没有颜色,没有光,也没有影子,但她能感到周围还有什么其他的东西。看不见,但是她感觉得到。

她也看不见自己,也许那种看不见的东西就是自己。她在海里漂浮,但同时也漂浮在自己的身体里。也许她不是生活在海里,也许她自己本身就是海,是这个没有边界的空间本身,是容纳自己的这个空间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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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晚上方便么?一起吃饭。他终于主动提出了邀请。

他当然是忐忑的,忐忑到了看着自己这行字要昏厥的程度。但他不能再迟疑了。他就像一根不小心被点着的蜡烛,必须抓紧时间去照亮点儿什么,或者干脆被风吹灭。

好啊。她答应得很爽快。

他的身体蓦地在沙发上弹起,像颗上膛的子弹。

他想起上次他的策划案没通过时他怎么忍不住向她诉苦,而她又是怎么温柔且毫不唐突地安慰了他。那是他们第一次语音通话,她的声音像一滴滴雨滑过他心脏表面。

有时候他有一种感觉,他无论对她做什么都不会遇到阻碍。她似乎随时准备着接纳他的一切,她是一盒为每个时刻的他准备的配套元件。

他让她来选择吃饭的地点。巧的是她选择的地点就在小区正门外,那个饭店他还去过几次。他抬抬眉,对居然会怀疑她可能和他住在同一个小区感到好笑。

这晚躺下来之后他产生了新的幻想,一个其貌不扬的女人躺在他身下。

他睁开眼,天花板上的圆形吸顶灯漂浮在一片幽静的深蓝色里。

很奇怪,他想,他本来应该产生关于那个女明星跨坐在他身上的幻想。


他没有和她要照片。

不过他就像是这样的人。她抿起嘴,和镜子里的自己交流。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自己,从外表,到内里。她对自己没有困惑,也没有错误的判断。她想他会喜欢自己的脸,自己的身体,像大多数人一样。但她还是为用了女明星做头像感到抱歉,他是她唯一不想欺哄的一个。

她喜欢他的脸,喜欢他的头发,手,手臂,脖子……他裸露出来的每一部分。她也喜欢他的声音,他的微表情和小动作,但她还不知道他是什么气味的。

他的气味她当然闻到过。混合在其他人的气味之间,无数次进入她的鼻腔,肺,杂乱得无从辨别。

于是那天她问他用什么香皂,那一秒他的声音明显出现了停顿,但她还是得到了答案,然后立刻去买了那款香皂。现在它就摆在她的洗脸池上。她给它配了个漂亮的蓝色皂盒,放在自己的玫瑰色皂盒旁边,她的家里终于有了另一个人。

躺下来的时候她想象着她能从他那里得到什么。仅仅是一顿饭,还是坚硬的腹肌或者温柔的情话。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不管是什么她都会喜欢。

她已经为他准备好了一切。


他觉得自己像个娘们儿,因为现在他的床上摆着自己所有的T恤。

他不知道该穿什么,他想放弃这次约会。

他拿起一件白色的,他常穿这件,前女友就最喜欢他穿白色。他心头一惊,把它远远扔在一边。他怎么能穿着前女友喜欢的颜色去见她。

他又拿起一件绿色的,嗯……他为什么会买绿色的衣服……他毫不犹豫扔下它。

这件黑色的他自己很喜欢,但第一次约会还是不要穿黑色比较好,他不想给她造成阴郁的印象。

这件蓝色的有块污渍洗不掉了……这件也是……这件黑色的……怎么又是白色的……

他皱起眉,双臂交抱,鼓起腮帮子,盯着这些大同小异的衣服思忖一会儿,转身重新看着衣柜。

衣柜里现在挂着的衣物寥寥无几,他从左至右打量一番,摘下一件深灰色的衬衫。

这件衬衫他其实从来没有穿过。有天他鬼使神差买回了它,不抱期望地试了一下,谁知好看得出乎意料,很显气质与身材,却又紧紧压抑着这种表现。但当时他还是把它挂回了衣柜,连吊牌都没取下。

因为他觉得穿衬衫上班不大自在,也因为他从没有穿过深灰色。

不过不知为什么,他有种感觉,她会喜欢他穿这件。


她参考那个明星最好看的伪素颜妆容给自己化了妆。水光肌,清淡的腮红,哑光唇膏,睫毛不求浓密只求纤长,没有美瞳,没有双眼皮贴,专门适配他的斩男妆。

衣服的选择要有品味,但不可以太昂贵,不可以太高调。那就是人群中的他的样子。他有两个不同颜色的双肩包,却正好能完美搭配他所有的衣物。她最喜欢初见时他穿的那件外套,厚重的中长款,让他显得更加脆弱,她以每秒一次的频率克制,克制把他搂进怀里的冲动。

穿什么内衣她当然用尽心机。

他也许不会有任何表示。进展太快会吓到他自己。

但她为自己做了万全的准备。生平第一次,她期待着有什么事随随便便发生。


衬衫是柔软的棉麻质地,很舒适,但他仍然很不自在。

他深呼吸一下,扭扭脖子,解开第二颗扣子,犹豫一下又扣上,顺便扣起了第一颗扣子,想想又解开第一颗扣子。面前的玻璃门不断被人推开,饭店里灯火通明,但他不知道她坐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先迈哪只脚。

我怎么才能认出你?他问。他希望她不会让他举着一朵花,那太可笑了。

你只要推门进来就好,我会认出你。

他迟疑一下,抬起头回忆回忆,又搜索一下聊天记录,确定没给她发过照片。她又在说笑了,况且又不一定是她先到。不过他们也不可能找不到对方,毕竟可以通过软件联系。他突然想起还没有问过她电话号码。

此刻他站在饭店门口,看着手机里她的号码。发来号码的同时她也发来了她的名字,他也老老实实告诉了她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很普通,她的名字却很不错。

一个穿着一身黑的胖女孩低着头推开门进了饭店。会是她么?看起来很可爱,他打算鼓励她尝试穿鲜艳的衣服。但也可能不是她,二十四岁应该会更成熟一些,不过也有可能是娃娃脸。

一个背着包的披肩发女人用肩膀顶开门进了饭店。会是这个么?看起来有些凶,也或者只是疲惫,她似乎不像是会有这种表情,但也有可能是遇到了烦心事。

帅哥。有人在身边喊。

他转头看看。一个女孩举着手机看着他。

能加个微信么?女孩一脸期待。

他脸一烫,手抬到半截,突然转过身,顺拐着推门进了饭店。


这件衬衫很适合他。她看着他,骄傲油然而生,虽然他并不属于她。

他遇到什么事了么?脸上又是那种惊慌的表情,像那次在电梯里不小心踩了人家的脚。如果不是因为轿厢是封闭的,当时的他恐怕会夺路而逃吧。

他站在刚进门的位置,左看右看,视线从她身上经过一次,只有短暂的片刻停顿。有人推门进来,他赶忙让在一边,继续皱着眉东张西望,他的手机在上升,想必要拨她的号码了。

她站起来,抿着嘴朝他抬抬手,喊出他的名字。

他左顾右盼的眼睛停在她身上,一瞬间放大,身体肉眼可见地僵硬。

她突然有了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裙子被停在路边的自行车挂掉露出了内裤。听见同学议论她在澡堂打工。在夜市卖煮鹌鹑蛋遇到了被自己拒绝过的男生。刚从她身上爬起来的男友义正词严对她说出“肮脏”这个词。

她的心在沉底,她自己在沉底,眼看就要阻止不了,她再也不会是漂浮状态。

她感到了一种从不曾有过的陌生感受。颤抖。这一刻她终于理解了这个词语在描述什么。

不不。

不仅仅是难过。难过已经不算什么,更清晰的感受是愤怒。不要觉得她做错了什么。不要把她剥开,在窥探她的内里以后,又试图把她合起来,让她自己滚远。


他终于知道她为什么用那个明星做头像了,除了气质不一样,她的确就是那个样子。

他呼吸不畅。

是,他为自己感到羞耻。她太漂亮了,他情不自禁为此快乐,振奋,但紧接着就感到了内心的退缩,他在期待着一个相貌平凡的恋人。

这次他想要一个能完全被他的视野笼罩的人,他恐惧视野外看不到的那部分。

他的头要裂开了,他又听到了水声,比以往哪一次都要更大的水声。一道道的潮水正在从身边通过,从身体里通过,他睁着眼睛努力看,却什么都看不见,他忽然觉得看见了云,一层又一层,可又似乎只是静止的海浪,是天空还是海,他再也分不清了。


她看到他目光呆滞,抬起手揉太阳穴,他那是什么表情?像中了邪。

她深呼吸一下。

有什么好怕的,她问自己。她穿着战袍,做好了在今夜只身犯险迎战世界的准备,她要收服的又不仅仅是他,她要把整个世界装进体内。

她看到他抚摸自己的额头,看到他犹豫着转身,推开门。哦,好啊,这就是他,他要夺路而逃了,回到他自己的鱼缸,在里面吐泡泡,自得其乐。

她离开座位,像一阵风卷来他身边。

身后的门没有如期关闭,他感觉到了什么。

他终于回过头,带着马上要昏过去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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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照着一整条街,但你不去注意就不会看见。你看见的只是灯光,只是晃动的人影,是停在身边的自行车,是你以为的真实。

但偶尔你也会注意到月光。

在那个你生命中骤然出现并且再也不会出现的时刻。

那时,你会注意到一切静止的东西。

静止的风,静止的树叶,静止的不会晃动的光影,静止的她,静止的你自己。

她穿着一条蓝得发白的裹身裙,泡泡袖,胸前打着柔软的褶皱,还系着一只纤细的蝴蝶结。这是你见过的最美的衣服。她的眼睛很生动,幽黯的时候像小狐狸,亮起来像小鹿,她的下巴小巧,口红涂得恰到好处。这是你曾幻想过至少要拥有一次的脸。

你为了什么来到此刻。

你为了什么站在这里。

“你有没有听到水声?像大海的那种。”

他终于问出来,喉头的刺痛让声音微微有些发抖。

他看到笑容在她脸上绽开。

“有啊,有,一直都听得到。blueblue的。”

“Blueblue?”

她拉起他的手。

他不自觉地跟着她走,不知道她要带自己到哪里去。他不想去思考,比起答案,比起对错,比起各种可能性,首要的是他不想松开她的手。

他闻到了花香味,他看到她长发的边缘在轻轻飘动。有风,很轻微的风,熟悉的夏日微风,从家乡吹来,从过往吹来,从他来的地方吹来。道路很熟悉,这正是他来时的路,他不知道她要带他到哪儿去。

他看到的一切都越来越熟悉了。她正带着他回家,重新踏进他刚刚踏出的小区大门,走在他刚刚走过的两旁都是悬铃木和洋槐的路上。有车从他们身边经过,他们经过了一些人。全都是熟悉的东西,熟悉的节奏,毫无新意,没有喜悦,也没有恐惧。

这么多的楼,她却带着他走进了他刚刚走出来的那栋楼。

这时他终于意识到了这件事。他的大脑瞬间陷入了混乱,从一种异样的平静陷入了超常的混乱。她是谁?她为什么知道他住在这栋楼里。她莫非连他的门牌号都知道?她到底是什么人,她到底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她为什么会这么对他?

这是梦吧……

否则他为什么会遇到这一切。

对。是海。

一切的原因都和海有关。

正是因为那天早上的四点五十分他在阳台上看到了那幕景象。天空在他眼中变成了红色海面,他因此猜想自己其实就生活在海面之下。十六个小时后他在城铁上看到了这座城市黯红色的夜晚,那使他更加确信了这一点。然后他下载了那款软件想找个人分享这件事,然后就发生了这一切。由此可知,这一切一定是一场梦。

看,电梯在上升,除了她和他,一个人都没有。这不是梦是什么,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电梯这么空,那些人都去哪儿了?电梯停下了,门缓缓从中间打开,耀眼白光涌入青色走廊。

她转头看着他,他面色苍白,抿着嘴唇,眼睛里满是惊慌,但却一言不发。她回过头,继续牵着他走出电梯,在迷蒙寂静的青色里一起来到自己门前。她放开他的手,掏出钥匙,打开面前的门。他呆呆站在门旁,没有逃走。

他被自己所看到的迷惑了。

眼前这个房间和他那扇门打开后那个房间的格局一模一样,但是它在晃动。真实的晃动。空气在晃动,光在晃动,阴影在晃动,边界在晃动。深黯的房间里到处游动着纵横交错的蓝色的光,这个空间成了柔软的编织物。屋顶在流淌,墙壁在生长,水泥地出现了从不具有的细节,像秋雨后的松软沙土,像冬雪等着化尽。

他的目光落在房间正中。一只巨大的圆柱形鱼缸正在发出静谧又神秘的深蓝色光芒,同时伴随着缓慢的“blue…blue…”声。

她没有骗他。

水在告诉他们它是蓝色的。

他跟着她走进房间,看着她关上门,等着她带自己坐沙发,却看到她盘起腿坐在地上。于是他也在地上坐下来,和她对视一眼,一起看着鱼缸。

这只发着幽光的透明鱼缸是屋子里唯一的光源。他抬头看看天花板,这里居然没有顶灯,只有一个证明它曾经存在过的黑洞。

他又看回鱼缸,想起她说过自己平时在养鱼,但是……

“鱼呢?”他问。

“我很早就订做了这只鱼缸,但一直没想好放什么鱼进去,直到那天看见了你。”

“你不会是想把我养在里面吧?”

“我觉得你现在就在里面呢。”

他又吃惊又好笑。

她微笑着看着他:“你真的觉得这个鱼缸是空的么?我其实一直觉得里面有鱼,只不过我们看不见。”

“好吧……”他无条件相信她,“以后我要送你一条鱼,不是我这样的,是条真正的鱼。”

“什么样的真正的鱼?鲫鱼么?还是鲤鱼?”

“嗯……大概……花斑连鳍,或者狮子鱼小丑鱼那种吧,漂亮的海水观赏鱼。”

“好啊,我还没有见过海,我以前住的那座城市有条大河,有几年周围没有树,看不到边,光秃秃的,那时我以为海就是那样的。”

“我老家就在海边。”

“那你水性很好咯。”

他腼腆地笑笑:“我水性很差,我很怕海。我房间的窗户正对着海,不开窗都能闻见那种味道……那时有个我没法拒绝的人每晚都要搂着我一起睡,我可能是把身体上的感觉和那种气味搞混了。”

他就这样对她说出了这个秘密。之前他从没有办法对别人说起。

人怎么能厌恶母亲的拥抱呢?

母亲的怀抱。

每到那个时候,母亲就会一遍遍说起他小时候如何央求母亲抱他。可那时他已经长大,已经是初中生,又成了高中生,已经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一筹莫展,却还是会被母亲一夜夜搂在怀里。那个怀抱其实很单薄,已经容不下他的身体,他不得不蜷缩起来,下意识以胎儿的形状来适应。

他并不是没有反抗过,但换来的却是躺在地上的白色药瓶。抢救的事上了家乡的电视,于是全世界都知道了他有个自杀未遂的母亲。

他退缩了,变得浑浑噩噩。

他觉得自己就像只慢性中毒的鸟,麻痹着坠入躲不开的网。母亲抚摸着他的肩膀说爱他,他点着头说不出话。他浑身冷汗淋漓,头发粘在额头上,脸上,枕头被浸湿成冰凉的海底。

他做了个梦,又或者是清醒的,他分不清。他只知道他那时的记忆里有数不清的梦,每一个都是噩梦。有时候海风会把窗帘掀起来,月光会照进屋子里,把窗户的格子打在墙上。月亮的高度会发生变化,墙上投影的样子也会发生改变。有一次他似乎在墙上看到了他和母亲的身影,他没有办法分辨那到底是不是错觉,因为那一幕是如此清晰,月光的颜色,山丘一样的影子的颜色,影子里还有什么东西在晃动,那些东西的颜色。此刻他的皮肤似乎感觉到了海风,他似乎闻到了当时自己的气味,也或者是母亲的气味,一切都包含在那个墙上的影子里。他究竟看到了没有?他不知道。

“她怎样搂着你?”她问。

“从后面。”

她挪来他身后,轻柔却坚定地把他搂进怀里。接触到他身体的一瞬间,她感到浑身的细胞似乎经历了一次天崩地裂般的死亡,又重新活过来。

“是这样吗?”她问。

“嗯。”

“现在呢,什么感觉?”

“很好的感觉。”

“你知道么?我早想这样了,抱抱你。”

“我看起来是不是很弱?”

“不强就是了。”

“我以后会尽力变得强一些。”为了你,他想。

她却摇头:“我不想你有多强,我只想看着你努力地游,拼命挣扎。”

“好吧……你真的很特别。”

“转过来好么?看着我。”她请求他。

他转过来,很不好意思地看向她,希望幽黯的光线不会让她留意到他的神色。但他的神色却在这时发生了改变。

看着他眼中的惊讶,她猜到了,自己又流泪了吧。她总是这样,没有表情没有声音地流泪。她花时间学会了这么做,是为了不让人觉察她在难过,但副作用却是——她自己也察觉不到自己在难过。

他擦掉她的泪。她感到了陌生指尖的温热。他抚摸她的头发。她觉得很舒服。

“有件事我现在就要告诉你。”她说。

他点点头。

“我三岁的时候被人扔在了福利院,那时我就不是处女了,没人知道是谁干的,我自己其实也不在乎,但我太想和你在一起了,所以一定要事先坦白一下,免得到时候你觉得我肮脏。”她滔滔不绝说着,“我有心理准备,你可以现在就离开,但不管怎么说我都希望你走之前能抱抱我,当然最好是能……”

他抱着她,红色的嘴唇贴在她红色的嘴唇上。

他肩膀的宽度很合适,正好可以把整个的她包裹起来。她只是想让他抱抱她,这就是她想从他这里得到的东西,他知道了。从现在开始,以后的每一天他都会抱抱她。她的嘴唇很柔软,迎接他时既热情又笨拙。但他也没比她强多少,这其实是他第一次主动亲吻一个人。很奇怪,她一直睁着眼睛,女孩子这时不是都会闭上眼睛么?她的眼睛里有很多水,他看不出那是不是泪,闪闪亮亮的。不过,闭不闭眼睛什么的,也无所谓了。他闭上了自己的眼睛,觉得在亲吻一颗炙热的小星星。

他感到了她把手伸进了他的衬衫,她好像在摸他的腹肌,他的腹肌还是大学时玩着练的,已经没有当初那么明显。他觉得痒,忍了忍,但还是没忍住。他下意识躲了一下,笑着睁开眼睛看她,她却闭上了眼睛。

他觉得自己又行了。

可以全心全意地享受到整个过程中每一瞬间的美妙。

他仍然能听到水声,但他确切无疑地知道那是鱼缸发出的声音。海就在他身边,但这是蓝色的海,他永远不会担心被它带走。况且正如她所言,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就已经在里面了,虽然他看不见自己,但她和他都知道那个他就存在于那里。此刻,这个他和那个他正在一起被填满整个房间的蓝色海水推动,和这个空间一起晃动。他在朝前走了。他确信。他突然有了很多想去的地方,那里,那里,还有那里。每个方向都是可以前进的方向,只要和她在一起。

她又出现了脱离状态。

她看到了他和她在一起。

她感觉到了,自己就环绕在他们身边。她组成了他们身体的颜色,带动着他们的动作,她可以在一瞬间渗透他和她,也可以在下一个瞬间出现在某个真正的海面上。她从未见过的,碧蓝色的大海,在她眼前舒缓地起伏,连绵不绝地从一个方向摇往另一个方向,摇往他要带她去的尽头。

Blue……

Blue……

蓝色的水在流动……

“带我去看海吧,你家乡的海。”

“好。”

“什么时候?”

“天亮以后。”

“这么快?”

“迫不及待。不过出发前,我要先带你看看我的海。”

“你的海?什么样的海?”

“天空变成的海。”

某个夏日清晨,某只钟表的四点五十分,天空变成了浅浅淡淡的红色,那是被稀释后的血的颜色。

你睁开眼之前看到的唯一的颜色。

……

有没有可能世界其实是一种错觉。

第一滴水声,叩响时空的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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