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聊斋6：山魈

我的朋友孙太白曾经给我讲过这么一个故事。故事的主角是他的曾祖父。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总之，那一次，他讲得很动情，很投入。他的动作精妙而得体，表情夸张却不做作，这让我一度以为他是不是神灵附体，也让我觉得他曾祖父的一生，确实很离奇。离奇得让人不敢相信。当我对他的故事表示怀疑时，孙太白总拍着胸脯说：“这是真的。”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要讲好它，其实，很不容易。不过，我喜欢挑战，挑战这种精神，就来自我爷爷。曾经，有人跟我爷爷说，他说：‘你爸爸年轻时常有一句话挂在口上。你知道是什么吗？’我爷爷不知道，但他很想了解自己的父亲，就问对方究竟是哪一句话。对方望着我爷爷说：‘你爸爸曾经说过——年轻，是勇敢的资本’，并一直以它为傲，只是后来好像不大坚持了。不知为什么。”

显然，他对我曾祖父，其实，也不太了解。外人想了解我曾祖父为什么说这句话——“年轻，是勇敢的资本”，那得从我曾祖父年轻时候，读书修业那阵子开始讲起。那阵子，他精力充沛，活力四射。既读书，又干活，每天都好像有使不完的体力和脑力。当时，为了考取功名，更好地发光发热，他跑到南山柳山寺这样偏僻的地方去学习。那里，我去过，清净，安闲，景色幽雅，确实是读书的好地方。

不过，尽管这样，麦秋季节，农作物成熟，他也常常回家帮忙。等家里的农活忙完之后，他才又回柳山寺去。他把这样的安排写到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去，写到自己的工作大纲中去。所以，每一年，他都如此执行，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这一年，故事起初的发展，还跟往常一样，他回了家，干了活，后来，又告别了家乡的友人（尽管他的友人，有些已经离开乡里高就去了，但还有不少留下来，寻找其他门路。）十天之后，他已经推开寺院内自己住所的斋门了。

呈现在他眼前的是，桌案上，茶几上，卧榻上，生满了灰尘。窗台前边，也会新结出许多蜘蛛网。十几天的功夫，这里的一切好像都在说明这里不曾住过人一样。我曾祖父这时看到这种情况，马上叫来仆役，吩咐他屋里屋外，桌上桌下，务必都要仔细打扫一番。屋子虽不大，但仆役还是打扫到夕阳西下时，才算告一段落。

我曾祖父，这时，望着房内的一切，无不觉得舒爽可爱，清明动人。只是这一时的动情，反而勾引起他一路的倦意。于是，他赶紧找来睡觉用的枕头被子之类的东西。房门的门闩一撘上，他的身体就软了下去。睡在卧榻之上，他感觉自己像是乘船，轻飘飘的，像一根羽毛。月色，洒在窗台上，落在地板上，很安静，很安静。

时间，敛起翅膀，随着月光，不断移动。这会在地上，那会在桌上，过一会，又在我曾祖父的身上。

突然，寺院的山门，被隆隆的风吹开，哐当一声，打在墙上。我曾祖父朦胧之中，一下子惊醒过来，他寻思着，这是不是寺院的僧人没把门闩关好。那风声，随着我曾祖父的这一念想，已来到他居住的房子门口。

不久，他的房门，也开了。我曾祖父内心很是奇怪，咦，这房门，我刚才不是关好了么。怎么一下子就给风吹开了呢。纳闷之间，那声音已经进到屋内，并且，我曾祖父还听到一阵皮靴擦着地板走动的声音。铿，铿，铿，······声音越来越近，声音越来越近，好像往卧室这边来了，好像往卧室这边来了，好像往卧室这边来了。我曾祖父的心越跳越快。他开始瞪大双眼。瞳孔在收缩。眼睛注视着卧室的门。

突然，卧室的门被猛一推开。凭着落进室内的月光，我曾祖父拼命地搜寻着来者的样貌。只见一个鬼一样的东西，弯着腰，挤了进来。身体向前弓着，一直顶到床前。脑袋瓜也突到房梁，眼看着几乎要破屋而出。他的脸色，跟老瓜皮一样，又皱又臭。目光，则如闪电一样，灼灼含威，迅速地扫视着屋内的一切。张着的嘴巴，跟盆子一样大。牙齿，虽然疏疏落落，不过，却有三寸来长。舌头一动，喉咙中就响起喝啦喝啦的声音，像凶狠的蛇在寻找食物。那声响极大，撼动四壁，异常恐怖。

这东西，刷新了我曾祖父的眼界，使得自以为见多识广的他这时却害怕极了。但恐惧的地下，常常埋着求生的种子。我曾祖父，在这极端恐惧之中，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觉得，就以他现在的情况，处在一所小屋子里，眼前又站着这么一个巨大的，凶狠的怪物，逃是无所逃了，倒不如，跟它拼了。那样的话，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于是，他暗地里在自己枕头底下抽出随身携带的佩刀，并急忙向他砍去。说时迟，那时快。我曾祖父原本朝怪物的胸口砍去，可到达对方身上时，却落在了肚子上。他原本期望能望见鲜血喷涌而出，可没想到，那刀却像是打在了石头罐上。

金属与石头碰撞的声音，既吓傻了我曾祖父，也激怒了那个怪物。那怪物，目露凶光，而后，伸出巨大的爪子来抓我曾祖父。眼看着就要被抓到了，我曾祖父往后一缩，退出了危险区域。不幸的是，被子还没逃离，被抓到了。

怪物揪着这得手的被子，想把它拖到屋子外边。我曾祖父因为身体被被子缠着，因此，跟着跌落到地上。这一跌，也算把他摔清醒了。他趴在地上，赶紧喊了起来。

等自己身边所带的家人拿着火把赶来时，他们却发现，那门居然还关得紧紧的。于是，大家决定从窗口窜进去。进去一看，啊，一伙人发现我曾祖父竟然躺着地上，神色慌张，连连呼救。大家赶紧把我曾祖父扶到床子，并仔细询问原因。

我曾祖父一五一十地把情况说出来。众人听后，赶紧四处搜查，希望能找到一些证据证明我曾祖父并不是胡言乱语。他们在卧室的门的缝隙里边，真的找到了一截被单。打开门之后，他们又在里边发现长长的抓痕。被指抓抠到的地方，无不穿裂。

天亮了之后，我曾祖父不敢再留下来，他迅速地收拾好自己先前带来的书箱与衣物，然后，回家。这次回家，意义跟以前不大一样。我曾祖父，经历过那个事件之后，话就少了起来。往后，他问过寺院的僧人，还有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件，他们都说没有。自那之后，我曾祖父，就几乎不说话了。年轻，突然一下子就这么跨过去，让人猝不及防。真的，让人猝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