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学初记
诗学初记
文/燕赵北羽
一、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余读诗,头中总思画面。国人有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首读如画之诗,可借柳河东之《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字不过廿数,而笔下之境妙笔点润,自成一片天地苍茫之色。无风无阳,山径无踪,万籁皆寂。在此寂辽之静,但见孤舟一叶,老翁一名,忘我于无人之境。此翁非翁,身虽在,精神而与天地相寂相明。取雪譬纸,山、孤舟、独钓翁为墨,柳河东素笔轻挥,自得佳境。又似品无音之曲,悠然而物外,化为天地之间。
若言凄清,又可假杜少陵之《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二首》:
(之一)黄师塔前江水东,春光懒困倚微风。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
(之二)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雪境顿化满园芳菲。少陵者,人谓“诗圣”“诗史”,而其自得其乐,亦成陶然一品。独自行于江畔,忽闻花香扑面。抬头看处,春光明媚,四周光耀。但得可爱之处,必身心为一。此时之少陵,忘却人间多少穷愁事,将身化做漫烂桃花。无论深红与浅红,俱是含笑迎春风。此时之少陵,犹如梦蝶庄周,为彩蝶翩翩起舞,为娇莺自在清啼。
在寂辽中,在鲜活中,柳、杜二公,浑然无我,自取天人之和合之境。此等快乐,旁人亦有之,而疏于笔墨。天人之境,似为通感,可得意而自不拘于言也。齐公画虾,而“触目皆水”。陶翁寂寞,自弹无弦。悠然而忘物者,其心与境相融,自直抵意趣,而艳羡读诗者。
二、不着一字,更得风流。
读王龙标之《芙蓉楼送辛渐》:
寒雨连江夜入吴,天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来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玉壶者,取纯洁之器;冰心者,同取纯洁之意。可谓纤尘不染。得谓王公之恬退之心。一心为善,不得其过。思王诗,似有读易经之意。夫子注干卦而得“刚健中正”四字,语后再加“纯、粹、精”三字。何也?纯者,八纯卦也,阴阳相处而不相杂,谓之纯;粹者,特别讲乾坤之卦,极阴极阳者也,谓之粹;精者,纯而粹者,谓之纯粹。玉壶冰心,其境于此,甚为感人。
再读王季凌之《凉州词》: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前两句气势雄浑,似大雕翔于泰山之顶。孤城者,孤城也,亦是孤人。在此以孤城喻孤客,此处人喻为物。笛声本无怨,怨在倾听人。此处笛声生情,以物喻心。
复读李太白之《下江陵》: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此篇当主言水流之疾。蜀江水深而急速。夹谷绝壁,绿水白浪。而舟行者不施帆橹,其速却疾于飞鸟。但听得两侧绿林之间,清清猿啼之音,而小舟如出弦之箭,顺江流直下。王公、李公之诗,一字不言其情其境,而在于读者用心去领会其诗中意境。
三、志同道合,谓之佳友。
言诗,似乎不得离李、杜。清人赵翼一句“李杜诗书万口传”更引为明证。尽管后两句还是想看“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但是百年虽过,李、杜依旧,而才人不见。或曰:为时尚早。
余于作诗之唐人,钟情孟襄阳。襄阳公诗作传世非巨,然佳妙之处,自不可绝。读其《宿建德江》: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天何低于树,月何近于人?低于树者在远,近于人者在影。襄阳公早年过恬淡隐居生活,清心嘉许,自得其乐。此诗与王守仁的《蔽山房月》相较,就诗而论,孟公胜出多许。然就诗中哲思,意相近焉。然王公做此诗时,年仅十二岁。
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有人眼大如天,当见山高月更阔。
钟情孟襄阳之因,一是本身诗作等妙,二是与杜、李相交。杜甫在其诗《解闷》中写道:
复忆襄阳孟浩然,清诗句句尽堪传。即今耆旧无新语,漫钓槎头缩项鳊。
其解闷之语自是忆佳友而不得。品茶论诗,谁可与共?一时少陵心中寂寞不得排遣,继而成诗忆佳友。赞人之高者,不以凡夫之赞为赞。天下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状元所赞与凡夫所赞,当为很大异处。金庸、梁羽生、古龙为三大武侠小说大家,梁羽生仙逝,金庸一躬到地,挽联曰:同行同事同年大先辈,亦狂亦侠亦文好朋友。落款处:自愧不如者,同年弟金庸敬挽。一句“不如”,引人泪奔。惺惺惜惺惺,英雄惜英雄。其谓宗师拜宗师,非不如也,乃名利相淡也。最爱《庄子》一语: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再看诗仙李太白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太白将离别在诗歌中展开,但见孤帆行远,渐次消失。(三四句亦如白描美景精妙。)而好友一时不得相见,只有借诗赋情,此情愿作长江水,滚滚不尽天地久。
四、变为不变,不变为变。
天地之间,何者不变?读杜少陵的《江南逢李龟年》: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人生在世,有得意,有失意。盛时之李龟年,浪迹为朱门佳客。昔日丁歌甲舞,曾醉昆仑。而兵戈突起,此时却铁板铜琶,江南流浪,余生漂零。其枯容之殊,立现纸上。此为邂逅之语,叹荣华与漂零,仅在翻掌之间。全诗诗眼,却是一个“又”字之上下足了功夫。
再读崔殷功的《题都城南庄》: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在,桃花依旧笑春风。
短短数笔,一个心境落落然生成。人面桃花,花美人娇。期年重游旧地,桃花依旧,而倩影不在。诗人之落寞与失意,同样跃然纸上。
最为逗巧,当属王龙标之《闺怨》: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然而再读其《青楼曲·二》,两下里不如对比:
驰道杨花满御沟,红妆漫绾上青楼。金章紫绶千余骑,夫婿朝回初拜侯。同为王公诗,只是变与不变的便是封侯。封侯与否,其情其境当殊而不没。前后比对,会心一笑。
五、大道至简,诗意亦然。
读诗,在意,去意者,华丽丽堆砌之语。诗坛成就最高的杜少陵曾作诗《戏为绝句》一首:
才力应难跨数公,只今谁是出群雄。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
诗人种种,浪漫有之,豪放有之,淡雅有之,灵逸有之……或史,或禅,或玄,或哲……胸意不同,境界自异,然异途当作同归之状。杜少陵非为自谦,其出数公者,数公亦同出他也。各人都有机巧,才分怪异,旨趣不同。若比之华山论剑,有过之而无不及。三四句一个“或”字便带出了其对诗作的观点与看法。文采华瞻,犹翡翠戏于兰苕之上,或有人能之。但其字斟句酌,其精美似有之,只因因辞害意,而广大则不足。若论才力雄伟,好比掣长鲸而于茫茫碧波之中。盖无其人。韩昌黎谓曰:赤手拔鱼牙,举杓酌天浆。内心之境有先天与后天之分。无内心之境而求外物之语,无异于缘木求鱼。推敲虽善,倘惹坏意,不如罢了。
俞陛云回忆弱冠学诗,其先祖曲园公有训曰:学古人诗,宜求其意义,勿猎其浮词,徒作门面语。
一点浅识,字之为记,谓之初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