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忘却的纪念
没有围墙,属于敞开式,全方位开放,那就之前的小学。如果一所学校任由学生从四面八方涌来念书,那是不是别有一番趣味,像包饺子似的,包抄过去……
但是,现在,它活像一座监狱,每个活灵活现的小孩,去了里面,就跟服刑人员蹲监狱没什么两样,丢了一半灵魂。四四方方的学校,结结实实的泥地,高高厚厚的围墙,冰冷的大铁门,沉重无趣的标语,口齿不清的老师,墙头锈迹斑斑的高音喇叭,破旧的门窗,开裂的地板,霉迹累累的天花板……这很难让学生提得起精神学习,幸好,学生不在这里用餐,否则,后果不堪设想……食欲不振,消化系统失调,内分泌紊乱……
已经记不清楚,围墙是什么时候砌好。只是靠大铁门西边的围墙,老是有一条大裂缝,如果学校上方有一大锅盖,无缝盖实了,那条裂缝送进的空气也足够里面几百口人同时吸气,但是他们同时呼气时,估计整座学校就像高压锅受热膨胀,却得不到排气而爆炸。或者,那条裂缝突然向外凸出,形成一个巨大的麻袋状出风口……
瓦匠刚刚抹好灰水泥墙,裂缝就炸开了,搞得他很尴尬,又精疲力尽……他可不想因为这裂缝把自己名声搞砸了……那太得不偿失了。
大门口的梯子不知道是哪个家伙设计的,简直就是天才。在寻求交通便利的时代,他竟然把学校跟外界用梯子硬生生隔开了,学校里所有的课桌椅,书籍……如何搬运,靠人力递进去?是脑袋被牛踢了,还是天才灵感乍现,这么大胆的设计,真是诡异又天真……
正前方仅有的一条马路窄得两辆车不能相会,那时学校还没围墙,夏天,马路上热闹非凡,尘土飞扬,好像两个武林高手刚刚交完手,起初各自都使出杀手锏,双方互不相让又僵持不下……
现在一切都变了,学生在围墙里漫不经心踱步,眼前的世界除了灰色的水泥墙,还剩一方四角的天空。春夏秋冬,都是同一颜色,同一境况,因此从里面出来的学生一定呆板、无趣,就像被竹篱笆隔离起来的小鸡目光呆滞。
本来可以看见马路下方是一大片田地,春天,马铃薯该收获了,总是有人弯腰,使劲刨地,一排排,一藤藤,马铃薯蛋就躺在地上。有几块地种了卷心菜,这时候,卷心菜卷的结实无比,大力士也不能一掌将它劈开。布谷鸟开始鸣叫,田里所有的蔬菜全部摘掉,农民开始犁田,灌水。“这边还有一个”,大人道,随即把马铃薯扔到田埂边,后面就有一个小孩提着竹篮,俯身拾起,许多鸟俯冲下来找虫子吃,或者干脆在牛身上抓虫吃。过几天,田里恢复泥土最初的颜色,泥土最初的味道,田里注满了从沟渠里淌来浑浊的水。
夏天马上来临了,田里的禾苗该移苗了,盛况空前,男女老少皆出动。翠绿的田野从马路这边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山脚下,山沟里。有些田埂上种了毛豆,有几块田里种了黄花,玉米,茄子,空心菜,地瓜,山药。
秋天,满地尽是黄金甲,农民全身投入成熟的稻田里。远远只看到一个个斗笠移动。
冬天,田里也曾经结冰,冰如同玻璃一样脆弱,脚在踩在上面,“嘎嘣嘎嘣”响。要是在荒无人烟的地方,水质干净,冰吃起来,也是“嘎嘣嘎嘣”脆,很冰,很爽……特别是阳光照不到的树林荫处,冰层一天比一天厚,人在上面蹦,跳,踹,冰层没有一点破裂痕迹。
学校的西边有个不大不小的黄土崖,被雨水冲刷得有沟,有壑,大概三层楼高,那时也没有什么攀岩课,可是总有几个顽皮的学生上下自如,像蜘蛛一样吸在上面,横行无误。
黄土崖后面有几块旱地,种满了叶子肥厚的地瓜,还有几棵李子树,结了一树的果子,酱紫色,外面自然裹了一层薄薄的粉,像刚刚学会打扮的少女,一点也不敢往自己脸上多扑一些粉,但是,常常有漏掉化妆的地方。
学校正后方又是一块田,长方形。时常有学生在稻子收割后,搁那踢足球。有一回,一学生把足球射到女路人胸口,那女人先是一震,脸上表情扭曲,痛苦。她对那群学生怒目而视,学生做好逃窜的准备,女人从腰带扣上轻松的卸下钥匙扣,用尖锐的钥匙猛扎足球,好像一个发疯的狮子抱着一个不再挣扎的兔子。扎不破,又换地方接着狂扎,然后像一个饥饿难耐的猴子对着面前的坚果,素手无策。
田的后面是一块瓜地,那里貌似四季都是藤条缠绕,扁豆藤,佛手瓜藤,黄花藤,丝瓜藤,角瓜藤,野杂草藤,相互交织。时常有成群的蜜蜂飞来飞去,养蜂人家就在瓜地后面,偌大的房子只有两个老人守住,老人很少外出。年轻人早就不知去向,使人觉得那宽大的屋子一定也没有生气,阴森森的,除了那些飞进飞出的蜜蜂,至少它们跟外界还是时常交流,仰仗着外面的花粉,而老人也似乎只有通过蜜蜂,通过花粉,才算得上跟外界交往了,若是哪天,蜜蜂飞出不飞回,一定是老人走了,或者老人觉得自己快不行了,撵走蜜蜂了,让蜜蜂有个安心舒适的地方……
学校的东面有一个窑,我曾经逛过好几次呢,此窑非彼窑。带了好些瓶瓶罐罐回家,有的可以当烧红烧肉锅具;有的可以当茶壶;有的可以当喂猪盆具……这是最笨重厚实的,也不知烧了多少柴火才烤制成型……窑呈长条状,从小山坡下一直到平顶,保持最古老的方式……柴火烧烤……不知什么时候,就废弃了,当年也曾热闹无比,看看里面烧制的瓷器就能知晓,也精致,也白皙有光,一点也不粗糙,不含糊……
窑下方有一簇密密麻麻的麻竹,长出歪歪扭扭的竹笋,那时有个白发老人提着竹篮,坐麻竹下边卖柚子,边乘凉。她把柚子剥了,晶莹剔透,像透明的虾,论瓣卖,后来,那老人就没来了,而我却时常对着麻竹那边张望……
围墙竖起来了,学生再也不能四面八方涌来了,只有一个冰冷的,一开一关就呜咽的大铁门能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