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
1.
大舅门前的小水塘里,一根绿油油的蒜苗叶渐渐漂远了。八十二岁的大舅捡根木棍,站在高一脚低一脚的水塘石头上,弯腰伸长胳膊去拨拉那根蒜苗叶儿。
初冬的风有些寒意,那根绿色的蒜苗叶渐渐往池塘中间漂着。
“你小心啊,大舅!一片蒜苗叶儿,不要了。”
我蹲在水塘边那年代久远,缝里泛着黑青的石头上,往竹筐里放着洗净的蒜苗,那是我和大舅刚从他种的菜园里扯的,还散发着新鲜的泥土气息。
“嗯,还能要,还是青的。”大舅继续捞着那片蒜苗叶。我一伸手,把那片蒜苗叶捞过来,洗净,掐去黄尾稍,放进竹筐里。
我擓着竹筐,跟在大舅后面,慢慢地往他家里走去。
2.
记不起多少年没来大舅家了。只记得我二十多岁,结婚前两年的一个秋天,湖水一样的蓝天,金色的秋阳。还记得那天,我穿着一身儿当时流行的浅蓝色收腰牛仔衣。我们姊妹四人,还有堂兄弟们一行,骑自行车来过。
那时大家刚刚学会骑车,路上还没有通车。我们沿着新修的大路,一路说笑着,一人带着一人,往大舅家的方向骑着。
那时小妹才十几岁,我比她大八岁。她在前面骑着,感觉头上痒,伸手去挠痒。说时迟那时快,车一下子就翻了,连同车上带的人,她们俩摔得人仰马翻!后面的人急忙刹车下来,扶起她们。万幸,当时是土路,还好没伤着。大家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们骑行在七十里的盘山公路上,一路秋意渐浓。
秋天的阳光照在人的脸上,身上,迎面而来的山风徐徐吹来,使人浑身清爽舒畅。
3.
公路一边是连绵不断的群山,山下路边,甜茅根草已抽出细长的白色茅花,在风中摇曳。
山上的桐子树上,结满青核桃样的球形果实,露出尖尖的小嘴。小时候爸妈上山打了桐子,放院儿里沤烂成黑色,剥出里边白色的硬桐子仁,卖了换钱。
桐子的果实是有毒的,不能食用,只能做工业用油可用来刷漆。
记得小时点煤油灯,我们常用竹签儿扎着桐子,点燃当灯用。桐仁燃烧时,一股细蛇样的烟雾袅袅娜娜,向上空飘着。
毛栗子棕色的果实,从刺猬一样尖利的青泛棕的栗包里挤出来,落在地上的灌木丛里,栗包张开嘴笑了。
我们停下,在山里灌木丛中,捡起颗颗饱满的棕色毛栗子,剥壳,露出米黄的大拇指盖大的栗米,放进嘴里嘎吱嘎吱嚼着,浆汁弥漫在喉舌间,一股清甜。
低矮的野山楂树上,长满红彤彤的野山楂,我们不顾有刺,边摘边吃,酸溜溜的。
一面白一面绿的大黑籽(野葡萄)叶下,缠绕着长长的,有点儿白毛的清白藤曼,藤蔓上结满一串串黑籽。我们小心翼翼地摘下,吃得嘴唇都变成黑紫色的了。
男孩儿们还上树摘杨桃(野生猕猴桃),打八月炸。
带着累累果实,我们从山上下来,一路继续骑行,边走边吃,谈笑风生。
4.
公路的另一边,是一条依山的宽阔清水河,河里水流清澈,河床里是大大小小的圆石,时而一股白色的浪花冲过圆石顺流而下。
大约走了七八里,前面就是一座九里关水库。水库里的水蜿蜿蜒蜒,翻山越岭绵延九里。过去没修路时,水库里还有船只渡人过到山的另一边。
我有一个亲戚,曾经渡船载人过山那边。听妈说他翻船出过事,为救人他自己差点儿淹死。如今那亲戚早已不在人世。
小时候妈去舅家都是步行,我和妈曾经坐过那船。
那船大约能坐七八个人,船舱里的机器“突突~突突~”地响着。船至水库中央,水的颜色渐渐变得深了,变成了青绿色。
水库中出现一个小岛,小岛浸没在水中,岛上林木茂盛,小鸟在枝头嬉戏鸣叫。
那时我六七岁,皮肤随我的奶奶长得粉嫩白净,圆圆脸,梳着两条粗粗的长辫子,自己还不会编,总是我妈帮我编辫子。
船越过小岛,向蜿蜒的对岸游去。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光来,那山,那景,正是此诗的写照。
水里青色的鱼群,随船游走着。船渐渐抵达对岸,山脚下一座座黛瓦白墙的村塆依山傍水。
我们下船,付过钱,上山岸。岸上是一条大路,我和妈继续步行到舅家。
记得有一次,我们走到一条两山相夹的山路上,突然出现一条长得像狼一样的狗,站在不远处,呲着牙,瞪着我们!我吓得心“突突”直跳,躲在我妈后面。我妈大声喊着:“走!”随手捡起一根树枝,高高举起,撵着那狗,最后那狗“嗷嗷~”着逃走了。
事后我妈说她当时也很怕,但也许是母亲的天性,她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吓退了那狗!那件事至今记忆深刻。
七十里的山路,除了坐船,也有六十里。一个小姑娘,走着走着,真的小脚走累了 ,有时,我妈还背着我走一会儿。想想那时,我妈也就二十五六岁,还好年轻啊!那个年代的人,真的从没享受过美好的青春,此时忆起儿时往事,想想老一代,好心酸!
5.
我们到大舅家,已是下午。堂兄弟们去大姑家了(大姑家离大舅家很近)。大舅和大舅妈看到成年后的我们姊妹四人,一起来到他家,他们高兴坏了,为我们煮糖水荷包蛋(老家过去招待客人的习俗),给我们做很多好吃的。
那时姥娘(姥姥)已去世十年了,娘亲舅亲。
我想着这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和大舅一起走进他家的小院儿,院子里还是旧时的瓦房。
大舅妈听见我们来了,眯起她那双已看不见的眼睛,拉起我的手激动地不知说什么好。
“春儿,儿耶,你咋舍得来呀!你大舅妈老了,眼睛瞎了,看不见了!”她听见我的声音。我已经好多年好多年没来了,只是每年过年时回妈家,看见表兄弟和大舅。
这么多年在外做事,身不由己,常常只有过年的几天假。如今我不再给人打工,终于可以有自己的时间,终于可以常回来看看自己的大舅,大舅妈。从小常常来舅家住,大舅只有我妈一个妹妹,他比我妈大十几岁(我还有一个二舅),他对我们姊妹特别疼爱。
“大舅妈,我以后有时间会常过来看你们。现在开车很方便,再也不像过去走着来啦!”看着小时那么疼爱我们的大舅妈,眼睛看不见了,我心里也很难受。她已经八十三岁了。
大舅的儿女们,都去北京自己做小生意,这么多年,已经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大舅要自己照顾双目失明的舅妈,他要做饭,还要种菜园。有时去水塘里撒网捕点儿小鱼虾,自己走几里地到街上去卖。
儿子在街上买了三层小楼,装修漂亮。让他们老两口儿去住,大舅不习惯,还愿意住在自己的老屋里。
他拿出腊肉,腌鱼,柴鸡蛋,从菜园里刚掐的新鲜碧绿,开着小黄花的菜苔,新割的韭菜,自己打得糍粑,让我妈来做。
吃完丰盛的农家味,我们坐在小院儿的阳光里,我又让大舅给我算起来。大舅过去上过私私塾,写一手漂亮的小楷,年轻时是大队会计。
他喜欢《周易》,《易经》,我很小时,他就懂得一些风水推算。不是迷信,而是我喜欢听大舅算。
我小时候,记得他还用那种非常细小的小楷笔来写字,写的字非常漂亮。因为他为人真诚,实在,文化大革命时,把他从大队里剔除了。
他有一个老式的皮革公文包,带在身边几十年,现在已经裂纹发硬破旧。公文包里装着他的纸,笔,和那本黄纸抄写的黄历书,年代久远。
他给人推算时,必须要写在桃红色软纸上,用他那满是裂纹沧桑的手,一边问着你的出生年月时辰,一边细细地推算。他现在很少给人算,只有我,每一次去他家,或者他每次到我家,我就求着他给我算。
那已是一种习惯,我敬他,爱他,我的大舅。如今他已垂垂老矣,但他总是力所能及,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他细细整理着他的菜园,他的菜园儿绿油油的,上着有机肥,像一幅田园画。他细细地播种,施肥,除草。那画儿里,有细叶儿的紫根韭菜;有像一把勺子一样油绿的勺勺菜;有浅绿色,肥嘟嘟,挺出菜苔儿,开着黄花儿的油菜;有墨绿色油亮的黑白菜;有露出红头绿头的红萝卜,青萝卜。
菜园儿的竹篱笆上,爬满枯黄的老丝瓜藤,藤上挂着一个个老丝瓜娄。用丝瓜络洗碗,洗锅,不用洗洁精就能去除油污。我常常奇怪,它的油污分解到哪里去了呢?
有很多物品,生于自然,取于自然,服务于人们,最后重返自然,归于泥土。人又何尝不是如此,来时身无一物,去时不带走一点云彩。
大舅静静地站在菜园里,这是他生活了八十二年的地方。他看着他对面的青山;看着近处层层收割完的稻田;看着他身旁一大一小的两座池塘;看着孝顺的儿子给他翻新的两件平房,红色的大门楼。他抬手擦擦额头的汗,他笑了。
大舅和大舅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