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恋
一
胭脂恋
天水阁旁边有一条街。街不算长，却热闹非凡。两旁是一家挨着一家的铺子，米粮，糖人，小儿玩具，卖什么的都有。集日，熙熙攘攘的行人可挤满整条街，一片繁华景象。
阿幺本是街头一个戴着面纱的胭脂小贩。姑娘家原是不该抛头露面的，只是阿幺古灵精怪，又在家中排行最小，深得父母宠爱。也不知她的兴致从何而来，非要父亲分给她一家铺子照管。父母拗不过，只好将街头的小铺交与她。
你打算卖什么呢？父亲问她。
胭脂啊。阿幺一个转身出了中堂，步履轻快。
二
阿幺恐怕永远都忘不了那日的午后。三伏天的正午刚过，正是一天中最闷热的时候，虽是集日，街上却只是稀稀疏疏的几个行人。她倚着门，额上兀自间冒出细密的汗珠来。今天的生意怕是难做，不如早点回去。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收拾，心下不免轻松许多。
这位姑娘，是否知晓何处可铸剑？
这声音甚是清冽。阿幺好奇间一抬头，只见一个翩翩少年停在胭脂铺子外，打马而过，言笑晏晏地问。姑娘眼里的秋水，一下子掀起滔天波澜。
见她只是怔怔地盯着自己，并不回答，少年稍感失望，掉头离开了小镇。
三
胭脂恋
什么？你要关掉铺子？父亲讶异地问。
阿幺抿着嘴，头轻轻点了点。薄薄的唇被她抿得发白：我要去西平棠溪。
思忖良久，父亲叹了口气，说道：为父的只有一个要求，平安。
像囚禁多年突然得到大赦的恩典，阿幺换上男装，带上一个侍童，便向棠溪启程。
四
原来这西平棠溪，自上古以来就是冶铁铸剑的圣地。“棠溪之金天下之利”的说法广为流传，天下之剑韩为众。一曰棠溪，二曰墨阳，三曰合伯，四曰邓师，五曰宛冯，六曰龙泉，七曰太阿，八曰莫邪，九曰干将，皆陆断牛马，水截鹄雁，当敌则斩坚甲铁幕。因父亲酷爱剑器，阿幺对此也早有耳闻。他既问何处可铸剑，去棠溪找莫大伯总是没错的。她心想。
上一次父亲带着她去坊间寻这位莫大伯，还是在她五岁那年。莫大伯是棠溪首屈一指的铸剑师，凡经他手铸的剑，强、韧、硬、弹。硬可斩钉截铁，韧可弯曲，不断裂，不变形，光鉴寒霜，灵气逼人。不过但凡艺高的人，总有些古怪的脾性。若不合他的眼缘，不管出多少金，都别想请得动他。现下这许多年的光阴已过，不知此行是否还能顺利寻到他的踪迹。
怀着忐忑的心情，跋涉了几日，阿幺终于进了棠溪城中。棠溪中心有棠溪城，合伯城、冶炉东城、冶炉西城。四城作坊林立，商铺密布，酒肆扬幡，可谓“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剑气彻碧水，铁歌不夜天”。商贾、侠客、杂耍艺人出入其间，商业繁荣，买卖兴旺，兵器频出。
多的是一间间打铁铺，铺子正中放个大火炉，炉边架一风箱，风箱一拉，风进火炉，炉膛内火苗直蹿。要锻打的铁器先在火炉中烧红，然后移到大铁墩上，由师傅掌主锤，下手握大锤进行锻打。经验丰富的上手师傅，右手握小锤，左手握铁钳，锻打中，仅凭目测不断翻动铁料，使之能将方铁打成圆铁棒，将粗铁棍打成细长铁棍。在老铁匠手中，坚硬的铁块可变方、圆、长、扁、尖。
阿幺被眼前的一间间铺子晃得眼花缭乱，只得向当地的师傅打听。劳碌间，一个年纪稍大的铁匠告诉她，莫老爷子早些年就已经隐居了。
他不再铸剑了？阿幺的心头一恸，双腿发软。
见他一面都难咯！老铁匠摇摇头，匆忙地擦身而过。
一阵清风吹来，阿幺突然清醒，赶紧追上去。
你要是真想见他老人家，可到西平城西南的棠溪源，听说他常年生活在鹰嘴崖上。老铁匠怜她诚心，不免指点她几句。
拜谢过热心的铁匠师傅，还不及打尖，阿幺便即刻动身前往棠溪源。
五
胭脂恋
源内峰峦叠嶂，苍翠欲滴，曲径通幽，怪石嶙峋，如蛟龙腾空，似群龟竞攀，召之即来，呼之欲出。路过千层瀑，阿幺的衣角不知不觉间被打湿。途径蝴蝶泉边，眼看侍童体力不支，自己也疲累不堪，两人便在泉边歇得片刻，充点干粮填填肚子。用得半日经临飞天石，鹰嘴崖也在目力所及之内了。多日来所受的艰辛与委屈，在这一刻全都消散，不见踪影。
到鹰嘴崖上，天色已经黑透了。所幸的是，一间茅屋在不远处闪现昏黄的灯光。阿幺加紧步子，上得前去，屋子大门敞开，只是小门半掩着，露天的庭院里，只有一个总角小儿在扫地上的落叶。
找莫爷爷的吗？他出门远游去了。见有人向里张望，小儿放下扫帚，探出头来问道。
阿幺支撑了几日的心，突然之间全都散了。此刻的她像一个溺水的人，挣扎着扑腾出水面换口气，又以更快的速度向水里沉下去。
若不嫌鄙陋，可等得几日？只是不知爷爷何时才……稚童一边说着，一边端上菜肴。一双大眼睛，明眸转动间煞是灵气逼人。
住得半月之久，终于等到莫大伯云游归来。听小儿禀清缘由，又见眼前这素衣公子的眉眼间天然一股媚态，莫老师傅了然于心。
这位公子，你可知，老夫已多年不再铸剑？
阿幺听这话，甚感无望，情急之中尚未来得及开口，豆大的泪珠便断了线。
莫老师傅端详着她良久，转身进了里屋，过不多时取出一把三尺剑: 公子如此面熟，恐是故人之子，又难得你等我这数日，老夫实在过意不去。这把三尺蝴蝶剑，乃老夫当年为几个至交所铸，还剩一把，你拿去吧。
阿幺颤抖着双手接过剑，再三拜谢而去。
六
回到城中，长时间以来压在心头的重负卸下，阿幺感到一阵快意。前后也不差这几日，她想，在城中歇脚两日再赶路也不迟。找了一间客栈，美餐一顿，洗浴过后，阿幺沉沉睡了过去。
两日转眼即逝，正收拾着行李，阿幺突然浑身一个机灵:三尺蝴蝶剑不见了！自从拿到这把剑，阿幺时时不离身，就连夜间也是贴身而睡，这……是了，城中各色人等出入其间，兵器频繁出入，想必是被人认出来是莫大伯的手法，夜间熟睡时顺走了也未可知。
懊恼着坐在床沿边，阿幺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如今之计，看来也只有再上一次鹰嘴崖了。咬咬牙，厚起脸皮，不管侍童怨怼的神色，阿幺重新向崖顶出发。
七
公子这是？
到崖顶的茅屋，恰巧赶上莫大伯掩门外出。莫老师傅察觉她神情有异，如此问道。
我……
阿幺憋红了脸，也挤不出一个字。
我……
扑通一声，她跪倒在老师傅跟前。 老师傅扶起她，淡然笑着说：不必多说了，老夫最后为你铸一把剑就是。
有时打铁好像一支曲。风箱拉起，曲子奏响。随着加热的需要，那风箱便在平缓均称的节奏中加速，强力的节拍中充满希望。那灶中的火苗，一起随风箱的节拍跳跃，在劲风的吹奏中升腾。待铁器热至彤红，铁铗快速夹至大铁墩上，一番铁锤上下，一串钉铛声响，一阵汗雨飘下，那铁件便成为匠者的理想器物。最后，老师傅将铁器放入水槽内，“吱啦”一声，一阵白烟倏然飘起，淬火完成。
拿去吧。多加小心。
小心翼翼用布层层包裹好，阿幺泪如雨下。
八
胭脂恋
回到天水阁，阿幺依旧每天亲自照看着街头的胭脂铺，只是经过这一次的任性，父亲不再准许她以女儿身出面与人打交道，戴着面纱的姑娘如今成了倜傥公子。
她等待着那个少年再次打马而过，如此便可将这宝剑赠与他。想到自己为他所取的这把宝剑，就连父亲也垂涎三分，心里不禁美滋滋地得意。转念一想，那少年不知何时再见，心中又怅惘一番。
也记不清等了多久，久到她已经忘记自己每日倚在铺子门前的目的，久到她已经不再每日里从清早等到黄昏。只有集日，她才到铺子晃上两眼。
这一日，转了北风，阿幺见铺子里井然有序，想着回家添衣，以免着了凉。
这位公子，敢问……
清冽如山涧泉水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怔得阿幺霎时间手足无措。回眸，果然是那日的翩翩少年。阔别多时，更见玉树临风之气。只那言笑之间，还是当初那一眼的样子。
你等等。
阿幺回过神来，踉跄几步，取出随身的棠溪剑。待要递给少年，却又忸怩起来。
好剑配君子，公子气度不凡，这剑赠你。
少年轻巧接过剑，凝视良久，但见寒霜逼人，尚未出鞘时已感到阵阵寒意，欢喜之意溢于言表。
铸多非一工，世称楚棠溪。这西平棠溪剑得以名列九大名剑之首，果然非同寻常。少年拱手作揖，道了谢，又问：
公子可知那卖胭脂的姑娘哪去了？
阿幺听少年问起她，心下一紧，血气上冲，脸一下子通红。心中暗想，我为你受的辛苦，只为你这句，便都值得了。
还未想好怎样回答，又听得少年甜蜜地笑道：想为心上人带一盒正红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