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文学文学创作【博】

伪善 | 好人

2022-11-09  本文已影响0人  心路浅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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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加猫妖主题写作第二期【博】


(网图侵删)

刘根仰起脖子,大嘴遮住一半杯口,喉结快频率地滚动几下,一大杯凉开水见了底。他放下杯子,左手擦去嘴角水迹,抬头看一眼窗户,催促着媳妇二妮:“你动作麻利点,去迟了,被别人占了先,中午就赶不回来吃饭了。”

“催,催,一天就知道催。”话虽这样说,二妮的动作快了许多,摘围裙、穿衣服、换鞋、关门,动作熟练高效。

刘根个头一米六五左右,身材是大号的圆土豆,圆圆的脑袋,圆鼓鼓的身体,眼睛尤为圆溜溜,圆溜溜的眼睛上虽然耷拉着岁月拽皱的眼皮,眼神却是少见的清澈。二妮身高与刘根不差上下,她也有一双很好看的丹凤眼,身材也胖乎乎的。两人站在一起很有夫妻相。

刘根和二妮迈出家门时,天空微微透亮,金光撒落在天际,春风徐徐吹来,轻轻拂过面庞和发梢,金银花的香气就淡淡地萦绕了鼻尖,顺着鼻孔沁入心脾,这种感觉很像老家的田间地头,夫妻两都张大嘴巴狠狠地呼吸。

刘根背着一个大口袋,大口袋鼓鼓的,把他压成了一张弓,也压重了他的呼吸,让路过的人担心他的下一次呼吸是否能顺利衔接。二妮左手提着三个空油桶,右手从下往上扶着袋子,呼吸声也不均匀。

邻居小王上夜班回来,手指甩着车钥匙,漂亮的眼睛弯了弯,先绽开笑颜,再诧异地问:“刘哥,这么早?您和大嫂这是干什么去?”

“回村压核桃油。”这句话被喘气声挤得成了一线,隐约表达了意思。

“刘哥,压核桃油不用回村,市中心广场边就有一家压油的,前几天我就在那压了六十斤核桃仁。”小王赶紧上前帮忙扶着口袋。

“我这也有六十斤。你刚回来,累了吧,赶快回去歇歇。你爹吃过早饭了,吃的是你嫂子做的疙瘩汤。”刘根借着小王搭把手的机会,抬高身子大大喘了口气。

小王的爹年龄不大,身体偏瘫却六年了,小王媳妇昨天回娘家被事绊住了脚没回来,一墙之隔住着,互相搭把手,日子好过。

大路上车来车往,可惜公交车还没开始运营,这让刘根有点犯难:“二妮,咱们是等公交,还是打出租车走?”

“等公交车还需要一个小时,打出租吧,否则小根中午回家就赶不上吃饭了。”

“对,小根中午还要吃饭呢。”

小根全名刘小根,是刘根和二妮的宝贝儿子,在家门口走读上高中。刘根是他们老刘家第一代进城的,买的这座房子虽然在城中村,但也掏空了一家人的积蓄。搬进新房的那天,刘根那近八十岁的老爹高兴地在村中央的大广场上放了一挂两万响的鞭炮,扁嘴巴一直咧到了耳朵根,持续了好长时间。

刘小根比刘根更有出息,今年上高一,全校第二。刘根在家长群获取的信息是,吃核桃仁补脑,可惜的是,小根从小吃核桃仁吃腻了,现在一口都不能下咽。这都怨刘根没本事,孩子小的时候,因为家里有几棵核桃树,吃核桃又不用掏钱买,夫妻俩见天用核桃给孩子当水果吃,这不,后遗症来了。夫妻俩大眼对小眼,长叹短嘘,失眠了好几夜,最终想出了个办法,把核桃仁压榨成油,做在饭菜里,不就进了小根肚子了。

说干就干,挑份量重的,饱满的,一个一个敲碎,一瓣一瓣掏出来,两人连续干了两天两夜,终于收拾好这一口袋核桃仁,每一瓣都白白胖胖的,虽然腰酸背痛,心里可高兴了。

等出租的间隙,二妮问:“他爸,你说咱们真的需要回村压核桃油吗?”

“咋不需要,核桃油多贵,听工友说网上一斤卖二十几块钱呢。城里人不如我们农村人实在,再说尤大哥那么好的一个人,不照顾他家生意照顾别人家的,这种事我可干不来。”刘根瞪大眼睛,神情很坚定。

“是呀,现在像尤大哥那样的好人少了。”二妮也认同。

街道尽头出现了出租车,刘根使劲地干咳两声,抬手摸一把脸上已经干了的汗,把衣襟往下拉了拉,举起手向前大幅度地招手,很像大号招财猫。

出租车停下来。

刘根趴在司机边的车窗上,语气有些讨好地问 :“大兄弟,去下园村多少钱?”

“35。”

“35?这么多。”停了几秒,刘根放低姿态,用更加客气的口气商量,“兄弟,可以少点吗?”

司机上下打量了一圈刘根两口子,眼神忽闪了两下,带着清凉的水光说:“30吧,不给你们打表了,打表绝对少不了35。”

东西装进后备箱,刘根二妮坐好了,刘根手扶着驾驶座的椅背,向前伸长脖子,对着司机的侧脸说:“谢谢大兄弟,你真是好人,还是好人多。”

司机微微一笑,回头调侃:“少5元就算好人了?谁也是好人?”

刘根当了真,认认真真地回答:“大兄弟有一双有神的眼睛,一看就是好人。我们村的尤大哥也是像兄弟一样的好人,他家开着磨坊和油坊,这次我们回村就是去他们家压油,压核桃油!”

“我们村有许多像我们一样住到城里的人,都回村找尤大哥磨面粉,压油,几十年了,尤大哥从来不亏欠我们,从不。”二妮在边上补充着。

“嗯。”司机用一个字回应,这让刘根有种对方不相信的错觉,马上打开记忆搜寻。

“还有,尤大哥虽然有钱,但他不摆谱,无论谁家有事他都主动到场帮忙,我爹去世时,尤大哥就是第一个到的,事后只拿了十多个豆子馍。”刘根说。

“当时给爹看完病,我们身上只剩十几块钱了,办丧事时,还借了尤大哥五百块,当时,尤大哥说他那钱有了用处只能挪用十一天,也就是我爹下葬的那一天,我们迟还了一天,尤大哥也没说啥。”二妮再一次补充到,眼神里有感激。

“最让我佩服的是,尤大哥还是个大孝子,几十年了,一个人养着他爹他娘,他娘三年前去世了,现在还养着他爹,虽然尤大哥还有个大哥,也在一个村住着。”刘根说着频频点头,二妮也频频点头。说完,两个人直愣愣看着司机,等他发表意见。

“你们那尤大哥是不是好人我不知道,我看你们俩到是真好人。”司机这次的声调一本正经。

“尤大哥真的好。”

“我们离尤大哥可差远了,如果啥时候我也成了尤大哥一样的人,我就知足了。”

刘根和二妮同时抢着说,刘根的脸都急红了,继续大声嚷嚷:“不信,你在方圆十里地打听打听,尤大哥绝对是个大好人。”

司机笑着点了点头,到达地点后,又少收了十块钱。

刘根两口子又齐声说司机是好人,说得真心诚意。

进了尤大哥家门。尤良心两口子正在吃早饭,尤大嫂马上站了起来,转回厨房拿来两副碗筷,招呼他们俩上桌吃饭。

刘根两口子摆摆手说吃过了。

尤良心硬是把碗筷塞到他们手里说:“吃过了就少吃点,走了这好一会儿的路,肚子也应该松动了。”

刘根两口子每人喝了半碗稀粥,心里热乎乎的,头发丝和脚后跟也热乎乎的。

刘根两口子是一对朴实的老实人,半辈子下来一直相信老祖先说的行善积德,善恶有报,人在做天在看,平时走路连一只蚂蚁都不忍心踩。尤其是他那老父亲得了癌症,县医院都说没救了,刘根两口子不相信,借遍亲朋好友,把老父亲拉到省城的大医院,三个月后,老父亲去世了,比县医院医生的诊断多活了两个月,刘根两口子也欠下了一屁股债。村里那些头脑聪明的人私下里叫他俩榆木疙瘩,一根筋,上不了道的穷鬼。尤良心也是聪明人,但他从没那样称呼过刘根两口子。

尤良心个头一米七五,五十多岁,长方形脸,浓眉,就是眼睛过于细长,看不到黑眼珠,这让刘根很遗憾,因为爷爷在世时说过,一个人是不是好人,从眼睛里就能看出来。尤良心一条缝的眼睛,好像总是眯着眼看人,让人看着不太舒服,但他见人就裂开嘴笑,也给自己增了不少人缘。

一听说刘根两口子是来压核桃油的,尤良心眯着眼吩咐老伴:“你赶快去收拾收拾压油机。”

“压油机昨天不是刚给刘麻子压过花生油吗?还收拾什么?”

“让你收拾你就收拾,刘根兄弟压的是核桃油。”尤良心把核桃油三个字说得非常重,小眼睛更是看不见了。

尤大嫂看了尤良心一眼,转身进了油坊。

压油机开动起来了。核桃仁在进入机器以前,需要用刀剁碎。二妮挽起袖子准备和刘根一起剁。尤良心拿过二妮手里的刀说:“大妹子,我来吧,你回村次数不多,去村里转转吧,村里变化可大了。”

二妮走出油坊那一刻再次在心里念叨着大好人尤大哥。

碎核桃从压油机的大嘴巴里吃进去,随着轰隆隆的声音,不长时间,喷香的油就从漏斗里流了下来,核桃渣在另一条通道卷成一卷,依次滚了出来。

刘根看着油桶里慢慢爬升的核桃油,好像看到儿子小根站在了领奖台上,手里拿着第一名的奖状。

最后一点碎核桃进了机器的大嘴,压油任务就要完成了,刘根正准备提油桶。

“你回来一次不容易,我再把油渣给你压一遍,多压点油,按常规只压一次,压油可耗损机器了。”尤良心说。

刘根搓了搓手,感激地都说不成话了:“尤……尤大哥,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

激动的刘根高兴地在油坊里转来转去,忽然发现压油机的后面有一个大桶,上面与机器出油口相连,下边着了地。他无心地问:“尤大哥,这个铁桶是用来干什么的?”

尤良心的脸突然红了,小眼睛变成了一条细线:“这个……这个铁桶是空的,是用来支撑机器的,是不能盛放东西的。”

刘根看着尤大哥的红脸和小眼睛,嗯了一声,心想尤大哥跟自己一样也爱红脸,感觉更亲切了。

压完油已经接近十一点了,热情的尤良心留刘根两口子吃午饭。

“不了,尤大哥。小根中午回家吃饭,我们要赶回去的,这几斤核桃油给您和大嫂尝尝鲜。”刘根递上从油壶里倒出的五斤核桃油。

尤大哥接过油,拍了拍刘根肩膀说:“大哥听你的。”

刘根咧着大嘴,看见尤大哥的眼睛成了一道弯线,自己的圆眼睛也笑了。

时间飞逝的痕迹总是无迹可寻,转眼三个月过去了。尤良心大哥家出了一件大事,他的老父亲去世了,没有生病就突然去了。

刘根决定请一天假回村奔丧。对自己一直很好的尤大哥老父亲去世了,尤大哥从此像自己一样没有爹娘了,那该多伤心,必须回去,回去看看能给尤大哥帮点什么忙,虽然请假一天扣一百元钱……世界上,像尤大哥这样的好人不多了……可惜的是,尤大哥这么好的人,只有三个闺女,没有儿子,老天也有不开眼的时候,让他断了后。刘根很替尤大哥抱不平。

尤家的灵堂搭建得很气派,是村里的最高标准,高五米,地上面积达八十多平方米,格局是刚流行起来的一层接一层的,平常人家装饰的纸花竟然全成了鲜花……

刘根看傻了眼,心想:尤良心大哥确实好样的,尤大叔一定会走得很安详。

谁知仪式刚开始,发生了一个意外,尤良心的哥哥尤树心来了。

尤良心虽然兄弟俩,但是哥哥尤树心给他们没有儿女的大爸顶了门,口头约定,没有文字印证。大爸两口子都是上过老三前线的军人,尤树心夫妻两给两个老人好好地送了终,成了村里的一桩佳话。

尤树心来是想当亲儿子举行仪式。尤良心不答应,理由是父亲是他一个人给养的老,只能他一个人当儿子行重孝。

兄弟两在老父亲的灵堂前相持不下,唢呐声成孤寂的宣泄,灵堂前的层层帷幔都阻隔不了遗像上老人的眼神,深邃幽怨。

村里最了解尤良心的郑老头,他也是刚去世的尤大叔的好友,眼神纯净犀利,他冷眼旁观了好一会,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拄着拐杖,摇晃到兄弟两跟前,把尤树心叫到一边,耳语了几句。

片刻,尤树心走到尤良心跟前掏出一叠钞票,说:“虽然我也是爹亲生的,但是这些年没尽过抚养义务,这几千块钱算弥补我当儿子的不是。”

尤良心稍加推辞,接过来装进了衣兜说:“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既然你话都说到这个份上,那就按你的意思办吧,毕竟你年龄比我大。”

兄弟两个一字排开,开始并列行礼。刘根发现尤树心大哥的眼睛很亮,与尤良心大哥的小眼睛大大不同。看着尤树心大哥那双清澈的眼睛,刘根心里很不是滋味,亲兄弟还能这样办事。

刘根这个老实疙瘩,心里肯定不舒服了,这个自己一直看着长大的孩子太单纯,纯得让人心疼。郑老头拍了拍刘根的肩膀,说:“刘根,咱们爷俩两去树下唠嗑几句。”

刘根掏出烟给郑老头点燃了,急急地开了口:“郑叔,你说良心哥咋能要树心哥的钱呢?当儿子的祭献父亲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圆眼睛里全是问号。

郑老头拍了拍刘根的肩膀,吸了几口烟,看了看几米远的灵堂,才开口:“刘根,你年纪还嫩,不了解你良心哥,尤良心不让他哥哥尤树心祭献父亲,摆明了就是想要钱。”

“不可能吧?”

“不可能?”郑老头用鼻子哼着反问。

“爹——,你怎么就走了呢……这么多年,我们爷俩在一个院里住着,有了好吃的儿子总是忘不了你,现在,你却悄悄地走了,以后的日子让儿子如何活……儿子还没来得及陪你去你想去的很多地方……”灵堂里传出尤良心悲戚的哭声,一字一字,一句一句,听者动容。

眼窝子浅的刘根眼睛已经通红。

郑老头嘴角弯了弯,眼神里有着嘲讽,慢慢地吸了一口烟,看着烟圈升空了,低低地说:“刘根,你知道吗,尤良心去年的小麦有两口袋发霉了,他磨成面粉给他老父亲吃,整整吃了半年,他那老父亲见了我一次哭一次。”

郑老头说完,好长一段时间只是默默地抽着烟。

刘根的心里翻汤倒海,好像有许多找不到出口的闷气乱窜,难受极了。

良久,郑老头拍了拍刘根的肩膀问:“听说你前几个月在尤良心的油房里压了几斤核桃油?”

“是的,专门回村压的,我家小根上高中了,费脑子,给孩子增加营养的。”

“唉——,你这个孩子,压了多少斤?”

“六十斤核桃压了二十六斤油。”

郑老头摇了摇头,没说话,刘根心里的杂草疯狂生长,看着郑叔眼睛里清晰的自己,很茫然。郑老头的眼睛也能看见黑眼珠,特别让人凝神。

刘根离开村的时候,山村到处撒着金色的晚霞,在村口的功德牌前,他站住了。功德牌上记录的名字是给村里出过贡献的人,上面没有刘根,尤良心排在第一。

那是二十年前,村里建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的学校已经破烂得不成样了,孩子们上课时还需要时刻提防落土,安全隐患牵扯着全村人的心。村委经过研究决定改建学校,但经费不够,需要募捐,虽然说是自愿的,但是把每个家庭按照富裕程度做了预算,资金勉强能够。心思灵活的尤良心,他家的生活水准在村里是拔尖的,毫无疑义被放在了一类,预估两千。

募捐开始了,老支书带头捐出了自己所有积蓄四千六百元,当时老支书的老伴卧床不起,儿子还在部队。在老支书的领头下,捐款的热情很高,许多人都超出了会计的预期。轮到尤良心时,他说:“我不做官不挂职的,如果捐的比普通村民多,大伙会说我显摆,我也不少捐,跟随大流捐五百元吧。”

会场当时冷场好几秒钟 。

当时比较年轻的刘根还没结婚,他那瘸子老父亲一年挣不下几个钱,母亲重病卧床,他偷偷把身上仅有的三十六块钱悄悄放到大队部的办公室桌子上。那时他总感觉尤良心那句话也对也不对,反正不太让人舒服,今天看着功德牌,突然明白了。

回到家的刘根没进家门,直接进了邻居家:“小王,你六十斤核桃仁压了多少斤油?”

“三十五斤呀。”

刘根眼前出现了好人尤大哥那个支撑着机器的铁桶和那双看不见黑眼珠的小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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