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立东（加拿大）著 长篇小说《苦楚至暂》 Momentary T

倪立东（加拿大）著 长篇小说《苦楚至暂》 Momentary Troubles

第07章

辗转聚四川

连载01

两天后，清晨。董梦鸿安排，林浩恩搭美军飞虎队C-46运输机，到成都太平寺机场。林浩恩按官价付的旅费，别人出几倍价钱，也搭不上军用飞机。

到成都后，林浩恩在机场附近的美军帐篷，免费借宿一晚。

次日上午，他搭便机去重庆，在白市驿机场降落。这次飞虎队没他的搭机费。昨晚他应邀检修飞机，发现隐蔽械故障，并及时排除，为酬谢而让他免费搭机，到重庆后，场站派车送他回家。

林浩恩没惊动父母来接他，也没告诉抵达重庆的时间，他要突然出现。

陪都重庆被两条水系围绕，北面是嘉陵江，南面是长江。

嘉陵江是长江上游的支脉，因流经陕西凤县嘉陵谷而得嘉陵江之名，嘉陵江在重庆东北角朝天门沙嘴码头与长江融合。

重庆简称渝，因重庆古称渝州，嘉陵江旧称渝水。

重庆名山城，意即依山而建之城，又名雾都，时常山雾弥漫。

重庆的山与雾，使日军空袭不易找准目标。

林浩恩父母的家，在重庆长江南岸，一座掩映山林的维多利亚风格英式小楼，二层楼顶露台可眺望嘉陵江，俯瞰长江。

这栋楼是二十世纪初，重庆聚光钱庄老板的儿子，英国留学归国的银行家杜经纶营建的消夏别墅，名经纶屋。

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杜家财力渐弱，杜经纶去世前，适逢林浩恩的父亲林至信来重庆，筹备开办惠通银行分号，想找一栋合适的住宅买下，杜经纶就把经纶屋转让给老朋友林至信，用卖楼的钱，把小儿子送到美国读书。

房子卖给林至信，杜经纶心里也舒服，他知道林至信夫妇会妥善打理这座他费多心血的小楼，以林家的人品，将来杜家儿孙进这座房子怀旧，想必林家不会拒绝。

黄昏将至，林浩恩从白市驿机场，搭美军吉普车，到父母家。

父母住的经纶屋小楼，在他心里并不觉得是自己家，因为他从未来过。

他感觉经纶屋只是父母的暂时栖身地，他记忆里的家，在上海那所度过童年时光的林谧园。

林谧园有一座小假山，还有一座七十厘米宽，一百四十厘米长的独木桥。独木桥连着两块青石阶，桥下有深到脚踝的小溪，园子里有银杏树和蔷薇花，蝴蝶扑在花上，鸟在树上做窝，林浩恩常与妹妹林沐恩，还有几位亲友家的孩子，在园子里玩捉迷藏。儿时与小伙伴在园中争夺玩具时的哭泣，打闹的嬉戏，至今记忆犹新。

林浩恩下车，提着皮箱，走到黄桷树遮蔽下，咖啡色清水砖英式小楼前。

白色大门上，赫然漆着前主人手书颜体“经纶屋”三个黑字。

他走上台阶，来到门前，按响门铃。

开门的是一位陌生中年女佣，她上下打量他片刻，用四川话问：“您找哪位？”

 “我找林先生和林太太。”他说。

“老爷和太太出去了，还没回来。”女佣答。

“我进去等他们。”他说。

“要不得。”女佣说。

“我是林先生和林太太的朋友，让我进去吧。”他说。

 “老爷、太太的朋友，我都见过，没见过你。”女佣问。

“林先生有全家福照片吗? 看我像不像照片里的人？”他说。

女佣仔细端详他的面庞，说：“不像。”

林浩恩心想，家里的合影，最新也是七年前照的，自己眼下一副狼狈憔悴难民相，和照片里那位刚从美国留学归国，意气风发，潇洒倜傥的洋派公子，模样差距千里，难怪女佣觉得不像。

汽车马达声由远而近传来。

黑色福特小汽车，停在经纶屋大门前。

一位身穿长衫，气宇轩昂的中年男人，一位身着旗袍，风姿超然，看上去比林浩恩稍微年长的女人，从车里出来。

林浩恩对车里下来的二人，喊：“爸，妈。”

“你这孩子，回家怎么也不提前打个招呼，我们好去接你。”女人说。她是林浩恩的母亲钱思源。

“这孩子长大了，独立的了不得。”男人说。他是林浩恩的父亲林至信。

 “大少爷回来了，我真没用，竟没认出大少爷。”女佣说。

“怪不得你，怨我自己，我模样变了。”林浩恩对女佣说。

“浩恩，你要在家好好调养，这样子怎么出去相亲。”钱思源说。原来，钱思源接到儿子从昆明发来电报，说不日将要到重庆，就酝酿安排他相亲的事。看见儿子的难民相，脱口而出这话。

开门的女佣，名唤梅嫂，四川巴县人，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初，四川闹饥荒，她一家人都饿死了，只有她因在杜家帮佣而活下来。

林至信买这房子时，杜家正在卖房子，并遣散仆佣。杜经纶向他举荐梅嫂，说梅嫂在杜家经纶屋，服侍五年，几乎没出过差错，干活勤快，厚道可靠，她负责看家，屋内外清洁，洗碗洗衣等杂活。林至信认可杜经纶的人品，相信他荐的人错不了。林至信深知忠诚可靠又勤快的女佣不易碰到。

林家在上海的厨子福生，随林至信夫妇来渝，只负责买菜做饭，原先干杂活的女佣夫妻俩，留在上海，替林家看林谧园的房子。

林浩恩进屋，母亲钱思源就说：“浩恩，快去洗澡，换换衣服。”对女佣说：“梅嫂，把大少爷的衣服洗干净，再用开水烫，烫完拿到外面晒。”

林至信对儿子说：“你来的正是时候，你弟弟溢恩今年从成都陆军军官学校毕业，你能赶上参加他的毕业典礼。”

林浩恩的弟弟林溢恩，民国二十九年（1940年）毕业于青岛海军学校，当时沿海都被日军占领，国民政府海军已无舰艇，林溢恩就转到成都陆军军官学校受训，今年毕业。

“你妹夫在澳大利亚经商，生意还行，你妹妹沐恩刚生第二个孩子，女孩。不知你们兄弟俩，何时娶妻生子。”钱思源说。

身在重庆林浩恩,思绪回到五年前的淞沪抗战。

淞沪之战，国军失利，导致首都南京等长江沿岸城市乡村相继沦陷日军之手。国民政府西迁重庆三年后，民国二十九年（1940年）九月，行政院时任院长兼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中正发布定都训令，正式以法律形式确立重庆为直辖市和陪都。他想到并非自己主动要来重庆，五年来被日军一路追赶着,就来重庆了。

以前,他只是从古诗词和书籍里了解四川，知道政府选择重庆为陪都因“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重庆南岸海棠溪码头,地处川黔公路起点，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六月通车的川黔公路,经贵州,连通滇缅公路,获得从缅甸仰光港运来的援华物资，依托天府之国四川盆地,建起支撑抗战的兵工厂和军需生产线。

日军侵入中国，山河沦落敌手，大中小学及工商巨贾名流,随政府机关西迁陪都,短短几年，各路英杰,云集四川，八方能人,荟萃陪都。陪都重庆,原非世界名城，太平洋战争爆发，美国参战，中国与美国、苏联、英国等结盟，使重庆成为世界瞩目的权力中心，国际媒体把重庆与华盛顿，伦敦和莫斯科相提并论。

从沦陷区不断撤到重庆及重庆周围的学校、报社、剧团、银行、工厂、商号使陪都成为中国文化中心和金融中心。

林浩恩亲眼目睹，战争能在短时间内，改变万物格局，创造奇迹，制造悲剧的同时，也营造喜剧。

如今世界瞩目的重庆，六、七十年前还默默无闻。

当初，英国商人沿长江到四川开发市场，第一个入眼的落脚点，便是在水中央，码头林立的重庆。

清朝光绪十六年（1890年）中英签《烟台条约续增专条》设重庆为通商口岸，次年建重庆海关，重庆正式开埠。

清政府对待重庆的外国人和他通商口岸的外国人一样，都不让外国人进城。

长江北岸重庆市区渝中半岛，属于城里。到达重庆的外国船，只能停在长江南岸码头。

结果，沿南岸龙门浩码头延伸，形成西方建筑群，英国米字旗，美国星条旗，法国三色旗，日本太阳旗等五颜六色的外国旗，在山风中摇曳，在船上飘荡。

抗战开始，重庆成陪都后，从沦陷区来的工商界人士，社会贤达和教授学子，云集轰炸较稀疏的南岸，南岸有了新房和工厂。

林浩恩想到，这次从云南到重庆来，既是投奔父母，亦是被迫逃难，马上面临的问题是职业和经济来源。

从八莫逃到保山时就得知中央飞机制造厂解散的消息，当时他心里就有了到学校教书的打算。在父母舒适的家住下，他心里并不舒畅，因为职业尚未有着落，他独立要强，不愿靠父母。

中央飞机制造厂从武汉撤到垒允，又在八莫和仰光附近设装配分厂，因环境特殊，员工工资由两部分组成：缅甸卢比和国币。

航空委员会让员工自愿选择两种货币的比例和发放地，便于给外地家人使用。林浩恩选择，大部分工资为国币，让财务部门汇入父亲林至信担任董事长的重庆惠通银行，他只留够日常生活用的缅甸卢比和少量国币。

他想，万一遭遇不幸，钱可留给父母，聊以弥补未能给父母养老送终之憾。这次逃难到重庆，父亲要取出这笔儿子的薪水，还给儿子用，他知道儿子不愿而立之年，还用爹妈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