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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之存续

2025-04-17  本文已影响0人  甲申主编赵其琛

秋天是一年里的黄昏。

秋的气魄像是已经对孤独释怀,在大片宽泛而碎云招展的田埂上,它像捡着几粒谷穗一样,捡起自己的盈缺、衰荣。而人的、躁动过春夏的心,望着被擦亮的苍穹,有点一筹莫展,又有点雀然的况味:在过了半年的生命里,和秋一起沉思。

国道上水泥桥墩对接竣工,小区楼底暖气管道的铺设暂告一阵,时节退潮,一些事物不再醒目,照亮了你我的缺席,秋天像一池落在地上的残月。有一些我们熟悉的事物摇摇晃晃,飘在长椅上,飘过林荫道,落在栈桥的扶手,随细流一同惆怅。

比起匆忙,我乐于接受具有仪式的告别,有时候我想悠然信步,把自己推到秋天的日光下,去看看秋。

梧桐树叶落在老解放路,露出树干的粗实,有些被蛀空,挂了锈,粘着两三枯皮,喑哑的秋天带着它的疼痛于我们身边矗立,似乎有其不可言说的深意。几乎整个九月还被夏天攥着,而十月平平无奇,十一月匆匆、旋生旋灭——秋天是我们还没有踏入就要告别的季节。走入人生的秋意,是乎寻常,但一年里,秋天并不会过多停留。

从旧破落巷过去转三条街,护城河像旱烟袋一样兜住了乱市的一角,追溯到还没罢市的时候,要往上追半代人,迄今只有县图书馆的影集里鲜有摘录。那片公园已经荒废,蒿草丛生,茎藤掩映,遗落得很深很深,好像有一个值得其羞愧的核心深不见底。满目的杂芜令闲巡的探幽者咋舌。秋天是没有森严可言的,只是那寥寥无几的凋敝令人不忍心践踏。除了人文地貌仍然古板,其他自然环节中的局部都在收缩自己的格调,从一个离岸边很近的地方,老人们参与了这里倦怠的诗意,秋是这首诗有力的组织者,诗行中出现了仿古的建筑、归去的雁行、伺机而动的风、半个黄昏的滚烫。

我赶在瘦落的芦苇乔迁前,搬进了和街道毗邻的居民楼中的秋天,一连几个夜晚被路上的喧嚣吵醒,我没有种植大豆,没有改变煮粗粮粥、简单掺着吃点燕麦片的习惯,但新近多了蒸白薯之癖,那是去年我从向阳的山坡奔忙数日的收获,如今个个喜人,揭开花苞一样的表皮,晶莹的纯白色让我餍足,一日毕,几乎可以和着泪水、和着辛劳、和着微苦后的甜意细细品尝……秋天的食谱里有蟹黄、莴苣、烟笋、嫩蘑、腌鱼……把黑芝麻藕粉和山药糕绣上一圈桂花蜜,嚼之会有一种黄袍加身的满足,小南瓜碧绿、山楂赤红、板栗油光可鉴、柿子当仁不让、冬桃山色空朦……亦或掐面酿饼子,或搭灶台熏肉,或晒红薯干土豆片,明面上虽是不常看得到,但总有些时令的牵绊,在你不知道的沿街的灯光外,在依依巷陌,或家属院的一方安稳中贮藏……这时秋天就到时候了,像一切忙完的人那样,呆坐,好似一个手艺人停下来静静观摩自己的作品。

秋,它最不愿匆匆。

关于秋是不是喜欢在城市里隐居?这么问,有点个人的格局:没有远山迎迓,没有秋水孱涓,没有鹤唳兰舟,甚至不能大老远传来木锨刮擦地面的声音,也没有夜晚如海啸一般的落木萧萧下。但管弦乐声从更匀称、舒缓的夜间铺展开,打落了柏油路上的高声呢喃,送给夏的余温一层寒霜,在绿化带深处的枝条上、在修剪过的褐色枝条中,瘦小了一年的冬枣变结实,扮上蜡亮,缀作秋天的字符。灰尘轻扬,气压下沉,楼道里刻意吞没的足音分割了轻歌与曼舞,岁月不远处冰封的河流像一束围巾,穿挂在风衣领口里,秋天终于来拜访那些等着它的人,它有它精确的时间观念、独特气象——来迟了,但它知道还不晚。

一天下午,秋天从我生活的对岸飘过来,用它的冰冷抚摸我,我开始虚心地爱上自己,为冬天的自我痴迷做准备。有些瘦弱的巷子秋天有意垂涎,风在里面打旋,将落叶吹起一个洽谈甚欢的漩涡,怂恿着高处的电线和那些棚户区的铁皮咿呀作响。秋寒像一场流感,所有的建筑无一幸免,它一视同仁,庭院里的四季迎来它深处的转折,绝大部分落叶不做停留,奔赴一场舍生取义的明确,愤然赴死,不似冬天雪花般缱绻依恋——那么多的落叶,那么多拥有过姓名的老人。

阳光打在窗帘上,升起一股粉色的雾霾,流露着酒杯里夜光的琥珀,光影定格,衬托窗帘上草木的香馨,石膏吊顶的波纹向阳的一面正闪烁暗暗的粉嫩。换季的时候,衣橱里也有落叶,我们堆叠起来,释放出对于夏的追思、冬的期盼。

秋天,对自己宽容以待的人在露台和庭院里品茗,一些这个季节已晒干的思念,焚着后飘逸得很高远,远望秋空,层叠的沙画把故乡的苍老晕染出来,一些凉薄却近在眼前。

书苑上空的晴媚比湖水还要诱人,云相互谦让,造就了消融的层次,乜斜的夕晖缓和如微涟,怀着观光心情的思忖者的剪影被镀上鎏金,在现今工业灯光的莅临之前拥有着自己步履里的故事。

秋天是在去掉繁饰、回归自我中达成的,这个过程你我都在参与。冬可以撒欢,夏可以喧闹,而秋,你很难冒昧,大多是休整、脱落树叶和充盈自己心灵的大蒸屉。一种扫过平原上空的无奈倾泻进城市,把具有告别意味的哀荣渍进高楼大厦空虚的皮囊里,营业者们的热情收缩,他们开始把最熟练的温柔积攒给离自己最近的人,秋天把人们赶回自己的一隅,也赶着那些追赶人流的小贩走街串巷,我望着那些越来越清晰的炊烟的轮廓,在秋天的蒸屉里,人们蒸发出的情感很具象……

当秋天不只以闲适,不只以洒脱,也以它自身的浩劫与牺牲悠荡在街道,洗劫了纷繁的绿意,我看到了和枯枝的枝尖相触的白昼的星——它明确地分开了夏季和冬天,为北方获得了秋的明确。

隆起的坡道上有车辆疾驶而过,夜晚的国道也更像是平原,迈着十四音步叙事诗的草莽气,秋天站在边郊大声朗诵着《恶之花》和《荒原》,层层叠叠的远山空绝,夜夜沉迷的寒烟翠陌,被推往地平线的尽头,似乎一下子就吹灭了城市霓虹的拥挤,若你在意那丝丝缕缕的断续的哀行曲,隔着它复调的和弦,似乎有坠落的夜晚的气浪,擦着庞大工业区的边角滚滚而去。

就连你我,也迈开秋天的步子,在人生的低谷期锤炼,一次次重新翻动人生的梯田,越过那些草木的短暂,一寸寸,往更中心化的城市腹地搬迁,去更通达明亮的办公厅工作,脚步引领着你在现代叙事的反艺术中寻找自己的价值,匆忙,进而适意,一次次蜕皮,踏着心灵的阶梯住到自己更心仪的住户区的高层,在隔绝寒冷的温馨中晕染自己的芭蕉夜语、阳春烟霞。

可是,秋天啊,你可在那里?在琉璃壁瓦的古楼转角,在书摊下积压的灰尘里,在香榭丽大道的幻境里。感受一下在秋天沉溺。透亮的街道上是一壁的反光,落落大方的欣然。你的思想也化作锦帽貂裘,在寒窗前张望,对着千秋的梦寐设寓托言——薪火,被不断,从秋天这根秸条上擦亮。

沿着湖岸的亮光,秋天最后滑入城市半开半合的眼睛里,停靠在栈栏外无人问津的观光游艇底部吃水,像一个琥珀色、一端倾斜的瓢,辛劳的下半身埋在涨潮的水面之下,等待冰的抚触。这是这些人造设施的有始有终,被打上一年的烙印。在秋天退休是一种扣题,一种收尾呼应。戴毡帽的老人信眼观望湖底,他们趁着秋光明媚短暂年轻。

——秋天,是一生的过渡。

就这样,在城市、农村吞并整合的须臾里,我们留意到秋天的存在,并从它身上摸到那份古老生命的延续。

〈完〉

2024.11.27初稿

2025.4.18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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