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如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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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看到一片海,安静地躺着,风吹不起涟漪,雨打不出声响,岁月推不起波浪。
我曾看着一片海,倒映着苍穹,装着山河四季,蓝天白云,养育一方水土……
“楚河,楚河,接电话,接电话,告诉我西红柿炒鸡蛋先炒蛋,还是先炒西红柿。”
“我没时间,我不想接你电话。西红柿炒鸡蛋当然是先炒西红柿了,因为它叫西红柿炒鸡蛋而不是鸡蛋炒西红柿。”
“楚河,楚河,我已经等你十分钟了!整整十分钟了!我要告你,告你浪费我的时间。”
“能等我已经是你的荣幸了,等我的每一分钟你都是幸福的。”
“楚河,你有空吗?过来啊,我们爬西山去。”
“我有空,但是我不想和你一起啊,我听不得你像哈巴狗一样的喘气声。”
“楚河,准备一下,带上一个姑娘,我们这就出发,去香格里拉啊。”
“我已经准备好了,姑娘你帮我带。”
“楚河,楚河,我弄了几坛酒,你过来拿,我分你两坛。”
“好咧好咧,十分钟到,不,五分钟,不,三分钟,你在哪里呢?我已经到了。”
“楚河,楚河……”
……
前两天又去了一趟香格里拉。从昆明出发 ,已经傍晚,看着眼前平坦宽阔的路,在暮色里笔直地延伸出去,我心里一阵翻涌,忍不住又翻开了手机里的某些留言,有些是简单的文字,有些是被完好保存下来的语音。
我坐在副驾驶上,看着那些文字,听着那些语音,心里堵得慌。同行的朋友把车开得飞快。
到大理朋友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收割好的菜籽在院子里摆晒着,几个孩子在院里蹦蹦跳跳的,饭菜也早已做好。
进家门的时候,朋友反复交代,一定不要和他父亲喝酒,我点头如捣鼓。但让我措不及防的是,等我们坐一起的时候,桌上已经摆着酒,朋友老父亲看到我似乎异常高兴。
“你喝酒吧?”
“叔,我不喝酒的。”我看着朋友满意的眼神。
“没关系,学喝一下,啤酒不会醉人的。”
“真不能喝啊,叔,我酒精过敏。”我再次看着朋友表扬的眼神。
“哦哦,之前没有听我家小仔提起过你,你老家哪里的啊?”
“叔,我老家临沧的。”我毕恭毕敬。
“临沧的,哈哈哈,好好好,必须喝!我这么大年纪了就没遇到过临沧人不喝酒的。”
我要阻止已经来不及,酒杯已满。
我再看向朋友,朋友的母亲、妻子、小孩均瞪着我。
瞪什么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事若关己,你们算老几。
“来来来,干一杯……”
我习惯性地对长辈比较尊重,一切已经来不及,推杯换盏间早已微醺。
当晚留宿在朋友家,睡下去的时候我已不省人事。我从来没有想到,老爷子那么大的酒量。
梦里回忆如同是流经岁月的河,势不可挡地涌了进来。
很早之前,有一晚喝酒,朋友带来一个文质彬彬的大男孩,如同啤酒瓶底一般厚的眼镜下,是一双智慧的眼睛,白净的皮肤让他看起来帅气得不食人间烟火。
起初大家彼此不熟,都比较客气,后来酒过三巡,个个秉性难移,最后多半东倒西歪。就在这当儿,我突然发现坐我对面新来的这哥们儿不见了。大惊之下我四处寻找起来,这不看还好,一看发现那家伙居然跑到隔壁桌上了。
我走过去拍拍他肩膀,“哥们儿,你干嘛呢?”
他先是艰难地睁开眼睛,接着对着我问道:“你谁呀,干嘛呢?”
我也不好解释,毕竟刚刚认识,只好回了我们座位上,给他拿了他的眼镜。他戴上眼镜后立刻一声惊呼。
“不好意思哈,几位小妹妹,哥哥眼睛近视,刚刚走错位置了。”他话音刚落,桌上一群姑娘早已笑得东倒西歪。
人前装斯文,醉后一败类。
也因为这事,我们后来逐渐熟了起来。
安心总是告诉我,这世上能伤害自己的只有自己,别人是伤害不了你的。很多时候我都觉得她是对的。她似乎总能用超乎常人的胸怀去包容一切,也用超乎常人的心态来完善自己。但我似乎总是做不到。我会在不经意的回忆里惆怅很久,也久久难以释怀。
我有朋友会在凌晨把我从梦里吵醒,然后我就听他们在电话那头使劲儿哭。他们哭得很认真,我听得很不认真。几分钟后,我就大骂一顿,挂了电话久久不能入睡。我非圣贤,孰能无过。
我们熟起来之后,总是会在周末,或者是下班后的傍晚,去走许多路,爬许多山。
起初一切正常。
“你们学法律是不是需要背很多东西?”
张光北:“楚河,你看那里有一个黄瓜,你过去摘下来,我们分了吃。”
“我害怕。如果我们被抓到了,别人告我们,你能赢吗?偷黄瓜要不要坐牢?”
张光北:“楚河,那边有一只蜻蜓,嘴里好像咬了一个蚊子呢。”
“你是不是有病,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张光北:“啊,你在说什么?有啊,我当然在听你说话。”
“那我刚刚说了什么了?”
“你说我们应该回家吃饭了。”
“张光北,去你大爷的,要不是看你是一个律师,我直接弄死你。”
“楚河,早上好啊。”很多时候安心都这样说。我有时会想到她的微笑,隔着玻璃的门后。
以前张光北也经常这样说。他似乎永远都起得很早。我讨厌他,甚至讨厌每一个自律得不像人的人。但没办法,我遇上的偏偏都是些极度自律的人。他们都是老天派来折磨我的,似乎如果不折磨我,我就会被遗忘在某个角落里。我在他们的折磨里奔跑,也在他们的折磨中活蹦乱跳。
有一晚我闲着没事,跑到张光北楼下。我很少会提前打招呼,都是直接就踹门。
可是那晚我踹开门以后就后悔了。“求求你告诉我,你不是在煮屎吃。”我很少惊慌失措,但那个味道实在不可描述。
“我在吃榴莲,榴莲!大惊小怪,要不要来一块,保证你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张光北一脸严肃,估计上法庭的时候都没这么认真过。
“给你十分钟,刷牙,换好衣服来楼下见我。求求你顺便把头发也洗了吧。要不然我们以后老死不相往来。”
他果然还是不愿意放弃我这个朋友,不过他用了十五分钟,手上还拿着两块榴莲,其中一块,他一定要我尝尝。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直接发飙了,他只好大口地吃大步地追我,屎臭味十里飘香。当然这个是用他的话说。用我的话说,屎臭味毁了四面八方。
那晚我们去打了一场篮球,后来我回想起来,确切地说,是半场还没结束,因为忽然之间,他一头栽倒了,毫无征兆。
我贱,扶他起来后还不忘打击他。你看看,让你别吃那些鬼玩意你不听,现在遭报应了吧。
这次他倒是比较认真,“应该是最近几场官司给累的,没事儿,休息一下就好了。”
我当时没想太多,因为人都一样,我们往往不愿往不好的地方去想。
又过了几天,我接到了他的电话。这一次等我赶到的时候,他身边多了一个女孩。
他还是决定去医院里看看,这是他身边的女孩提出来的。我打量了一下,和张光北一样的眼镜,我甚至怀疑他们两个摘掉眼镜后,到底能不能看清对方的长相。
我见过无数安静的女孩子,但我从来没有见到过比那时站在张光北身边更安静的女孩子了。她像是一株我从没有遇见过的花,平凡地长在一簇花中间,但我们每个人看向那簇花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多看她几眼。
第一次到医院做全身检查, 张光北均无异样,我们都松了一口气。等拿到检查结果出医院大门的时候,我忍不住拿他们俩打趣,“估计世界上脸皮最厚的脸都没有你们两眼镜片加起来的厚度厚吧。”
张光北浑不在意,“这就是文化啊。”
倒是他身边的女孩,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眼泪几时滑落,爱人几时离开,树叶何时落下来。
所有的一切都在我们步步经营的故事里,稍有不慎就痛彻心扉。
也在这晚,我又接到了张光北的电话,电话里十万火急。等我赶到的时候,他身边的女孩已经离去,只有张光北趴在桌上泣不成声。
我这人很奇怪,每次身边朋友因为感情而哭得泣不成声的时候,我就想笑,而且他们哭得越厉害我越欢乐。但这不影响我陪他们喝酒的速度与决心。
张光北这次决定放弃他在我心中的偶像包袱,必须不醉不归,必须拼出个高低来。他挽起袖子,摘下那厚不见底的眼镜。
第一杯:“说,你们为什么分手?”
张光北:“因为她家里人反对。”
第二杯:“你舍得吗?”
张光北:“我舍得,大丈夫何患无妻,我长得帅,很多人爱。”
第三杯:“你们多少年了?”
张光北:“我们八年了,但是她追的我,我没有输,我那时候学习好,人长得帅,很多人爱。”
第四杯:“张光北,你给我忍住了,今晚你要是再哭出来,信不信等你睡着了我给你剃个光头。”
张光北:“我不哭,谁哭谁是孙子。”
第五杯,眼泪先是慢慢地溢出来,然后就再不受控制了,像是坏了的水龙头。
张光北:“我是孙子,我喝了。”
“我没你这么不争气的孙子。”
张光北:“可是我爱她啊,我能怎么办。”
“你不是学习好,人长得帅,很多人爱吗?”
……
鼻涕从他的鼻子里流出来,挂在酒杯与他的鼻子中间。
“楚河你不要拿筷子在眼前晃。”
我忍住不笑。
“咚”的一声,鼻涕一分为二,一半落进酒杯,一半还挂在他鼻子里。
“干杯,楚河。”我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何况我可能也不想阻止。
杯子碰撞出清脆的声音,随着呲溜一声,他吸进去了挂在鼻子前的一半,喝下了杯中的一半。
我大笑,某些东西在我的笑声中四散开,在这杂闹的大排档里,被淹没。
酒杯已空,爱人已走,我们还赖着不想走;店铺在天亮前就要打烊,挂在黑夜里的灯泡马上就会熄灭,早晨的风马上就刮落房顶的树叶。
我们相互搀扶着,也曾跌跌撞撞,也曾举步维艰,也曾喜出望外,也曾顺风顺水。
赵静秋后来找过张光北。分手是张光北提出来的。可能是碍于面子,也可能是心意已决,他果然没再见过赵静秋。一切归于平静。
差不多一个月后,张光北又来电话,这次是搬家。我有些莫名其妙,住得好好的,干嘛搬家,但也只好前往。
我又见到了赵静秋,那个安静的女孩,这次她穿了一件青蓝色的长裙,我去的时候正看到她在抬一个很大的沙发。
她把沙发顶在肚子前,用两只手紧紧抱着沙发,很艰难地往楼上爬。
张光北和他的母亲在后面,抬着一个更大的衣柜。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张光北的母亲,笑容可掬,精神很好,但脸上还是难掩担忧,一种忧愁从眼睛里透出来。
四个人忙了一下午。这之间我很少和赵静秋说话,她也很少开口,只是安安静静的,干着她能干或者是超出她承重范围的每一件事。
我有些心疼,张光北她母亲似乎也心疼,但赵静秋很倔强,倔强得就如同她的安静一样,只有张光北总是看着赵静秋叹气。
张光北果然出事了。直到晚上我才知道,后来他又去了医院,才知道脑袋出问题了。
我感受到饭桌上的气氛,只能强装镇定,尽量说一些听起来快乐的话。张光北的母亲看起来似乎也在宽慰着张光北,也在宽慰着她自己。
倒是赵静秋,只顾安静地吃饭,时不时往张光北的饭碗里加饭添菜。
我听到她很平静地说道:“没事的,会好的。”她说话的时候,还在往张光北碗里夹着菜。
那晚我一直到很晚才走,应该是凌晨了吧,或者是更晚一些,我也忘记了我到底说过什么了,但我肯定说了许多听起来让人轻松的话。
我记得我离开的时候,是张光北他母亲送我的,在我跨出门口时候,赵静秋也跟了出来,她对着我很努力地笑着,一边轻声说道:“谢谢你,他会没事的。”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更努力地回以微笑,倒是张光北的母亲,拉着我的手,一直把我送到楼下,反复叮嘱我,得空的时候一定要多找找张光北,陪他聊聊天。
我很肯定地回答着她,始终不敢看她的目光。我总是很害怕去面对每一位母亲在担忧儿女时的眼神,似乎都是一样的,清澈得快滴出眼泪来。
没有声音,映着苍穹蓝天白云张光北还是进手术室了。
进手术室前,我陪他爬了一次西山。他似乎很在意这次爬山,六点多就把我从床上喊起来,洗漱完毕就出发。
天灰蒙蒙亮的时候,我们已经开始在山脚下往上爬,那时还是四月天,他似乎也有用不完的力气。
“你能不能慢点。”我气喘吁吁。
“我不能,我们必须爬上山顶今天。”
“就算慢一点也能爬到山顶的。”
“我们必须早一点爬上山顶。”
“我们为什么要早一点爬上山顶?”
“因为我们要早一点,去看看朝阳打到滇池,我们要早一点,去看看风吹过城市上空,我们要早一点,去看看光洒满大地……”
“好了好了,你别早一点了,酸得不行,我快点还不行吗?”
我只好加快步伐。好在一路无事,我们总算安全爬到山顶,坐在山顶一块巨大的石头上。
真的有风从很远的时空里吹过来,吹起我们的头发;也真的有阳光照到滇池上,远远地看去,像是一片遥远的海;也真的有落叶被从四面八方吹起,飘向四面八方。
“楚河,计划一下,从这里出发,我们去大理,去丽江,去香格里拉,直出西藏。你争气点,带上一个姑娘。”张光北看着遥远的方向。
“别的都行,姑娘你帮我带吧,这满世界都是别人的老婆,我怕别人打死我。”
“我们去骑马,从草原这边到草原那边。”
“这个我会,我小时候经常骑毛驴,而且技术超高,好几次毛驴被我骑得嗷嗷乱叫。”
“以后你少喝点酒,喝多了对身体不好。”
“你为什么要说这个,艹,我不喜欢听这个,我喝酒哪次你没在,那你干脆戒了,我们一了百了都不喝了。”
记得就这些,然后他就进手术室了,我熟悉的不熟悉的一堆朋友陪着他。
“等着我出来陪你们喝酒。”他看着我们每一个人,每个人都对着他笑。
“楚河,等我出来,陪我吃榴莲。”他站我面前。
“好,我陪你。”我实在见不得他的笑,只好把目光撇开,赶紧答应他。
在手术室外等亲朋好友出来是一件很难过的事,漫长到害怕,无所事事且心急火燎。
赵静秋不知什么时候,手里提着一袋水,挨个给在门外等的朋友发。每到一个身边,她都会轻轻地说:“谢谢你,他会没事的。”
我们看着她,不知所措。有朋友想接过她手中的水,帮她,她不让,她对着每个人说完谢谢。
我站在张光北母亲身边,看到她整个身子在发抖,我试图安慰她,但终究发现自己嘴笨,不知所云。就在这时,赵静秋走了过来。
她拉起张光北母亲的手,紧紧地握着,“阿姨,他会没事的。”我又听到她轻轻地说道。然后她拉着张光北母亲坐了下来,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平静了下来。我们一起静静地守着,也静静地看着这个女孩。
一切如赵静秋所言,手术很顺利,我们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当张光北被推出来的时候,我们一群人有些不知所措。他的整个头上,裹着密密麻麻的纱布,现在回想起来,有些像木乃伊,除了眼睛和鼻子,我们什么都看不到。
“光北,光北……”我又听到轻轻的呼喊,回头看,是赵静秋。她紧紧握着张光北的手,我看见她整个人在颤抖,似乎有些站立不稳。
“他会没事的。”我走过去,很镇定地安慰她。
“我知道他会没事的,可是他得多疼啊。”赵静秋擦着眼角的泪水。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赵静秋的眼泪,没有声音,安安静静地落下来,落在张光北躺着从手术室推出来的床上。
张光北紧闭眼睛,有些急促地喘着气,别的似乎什么也感受不到。我们一群人推着张光北到了住院部,之后各自散去。
每天忙完事情后,我总会抽空去医院看张光北。每次去的时候,都看到赵静秋,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手紧紧地抓着张光北。
有时我会听赵静秋喃喃自语,在床边说着什么。起初也不好意思问,后来次数多了,我曾问过她,她告诉我,她每天都在给张光北讲他们从相遇到现在的事。
说到高兴处,她似乎忍不住,“你知道吧,楚河,他可憨了,有一次去宿舍找我,不敢和宿管阿姨说,甚至忘记了打电话,一直在宿舍楼下等我,后来还是我舍友和我说。我下去的时候,他眼镜拿在手里,也没看到我,直到我拍他肩膀,吓了他一跳。”
我心里暗想,这王八蛋,连人都看不清还找了这么漂亮的女朋友,真是烧高香了。
“又有一次,他带了家里阿姨腌的菜给我,那天还下着雨,快到我住的地方,天空刚好打雷,雷声很大,他吓得一下子把手里的瓶子全摔到地上,所有瓶子都碎了。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居然站在雨里哭。你知道吧,楚河,憨得要死。”
果然,这王八蛋上次我们去玩的时候,听到打雷的声音,老往我身边靠,原来是害怕打雷,那时候死不承认,这下好了吧。
我不知道回忆讲到第几章,上面有没有写着我爱你;我不知道日记有没有被泪水淋湿,里面的某段话是不是早已看不清;我不知道校园里那棵乘凉的树还在不在,树下是不是还有情侣安静地闲坐着。
但是我知道张光北醒来了,他的眼睛在被围起来的纱布中间滴溜溜地转着,颇有在娘胎里听胎教后生出来的大娃娃样。我很高兴,大家都很高兴。我实在忍不住,在他胳膊上来了一拳,张光北眼睛绕了一圈,才看到是我。似乎很生气,像要喂我吃榴莲一样。
赵静秋也很高兴,她说:“你看,楚河,我就说他没事的吧。”
就这样,一段时间后,张光北出院了。他出院的那天,我们同样很多人去接他,但这次我们谁都没近距离接触张光北,因为赵静秋一直搂着张光北的胳膊。
他们似乎静悄悄地说着什么,我们什么都听不到。
张光北出院后那段时间,我因为有事,去了遥远的边城,但还是没有逃出他的电话粥。而且不分时间段,不分昼夜。
“楚河,你快回来了吗,有没有像非洲人一样黑了?”
“我不回来了,我比非洲人还黑,我要到非洲当土著去了。”
“楚河,今天星期几了?”
“今天星期八,王八蛋,我在睡觉,睡觉,现在才五点。”
“楚河,西红柿炒鸡蛋先炒鸡蛋还是西红柿?”
“当然是先炒西红柿,你不知道叫西红柿炒鸡蛋,而不是鸡蛋炒西红柿吗。蠢蛋。”
“楚河,赶紧回来,我们去香格里拉,去西藏。你这次争气点,找个姑娘。”
“我也想啊,这漫漫人海,问题是我去哪里找嘛。”
“楚河,你快回来,我们去看电影,做影院的最后一排。”
“我们为什么要坐最后一排,你看得到吗?”
“我当然看得到,我要帮你找一个姑娘……”
……
这个世界上什么都会过期,但我觉得张光北和我的感情不会。有些时候要不是看到赵静秋一直陪着他,我都怀疑他有问题。
边境小城在黑夜里也会灯火通明,会有风没完没了地吹着,吹来一些只有在这遥远的山岗里才会看到的花瓣,白如月光。
我原本计划半个月的行程,迟迟没有进展,一直拖到快两个月,直到这样的某天凌晨,我一下子从床上惊醒,才突然意识到张光北已经好几天没有打扰我了。
我拿起手机给他发去了消息,可是从这天开始,再没有回音。
只有一次是赵静秋回的消息,她还是很平静地告诉我:“楚河,他最近回老家了,没事的。”我信以为真,便没有太多怀疑。
有一晚,边城下了一夜的大雨,我和几个朋友在路边摊喝酒,差不多已经凌晨,手机莫名其妙响起来,我拿出来一看,居然是张光北,心里一激动许多话控制不住破口而出:“你个王八蛋居然想起我来啦!”
出乎意料的是,电话那头却没有声音,安静得可怕。许多预感涌上来,我不停地喊着张光北的名字。很久之后,电话里传来他的声音,只是模糊的,断断续续的,除了能听到“楚河”两个字外,再听不出其他声音。
眼泪一下子涌上来,我再也控制不住,嚎啕大哭,嘴里不停喊着张光北,可惜他再没有完整地说出一句话,除了我的名字偶尔还能听到赵静秋的名字。最后还是赵静秋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楚河,光北他可能不行了。”声音还是那么平静,平静得让我感到害怕。
那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个晚上,漫长到我身边那些王八蛋以为我再也醒不来了。可是我还是醒来了,醒来后我忍不住又拿出手机,反复听张光北曾经留下来的那些话,每一句都那么搞笑那么不真实。
我曾无数次站在山岗上,想这一切,但没有答案。所有的答案都让我措手不及,除了会有眼泪流出来,别无其他。
我曾无数次幻想过,他的坟墓简单地用几个石头堆积起来,就在家乡村口的那片田的最中央,然后某天我到了他的坟墓前,对着照在整片田野的晚霞,说一些他走后这个世界的变化,也给他说说这次意外的可怕,以他的见解,估计又是引经据典,长篇大论……
但终究什么都没有。我没有去他的故乡,也没有到他的坟墓前,更没有说任何话。就是在很多时候,我总是会想起他,我时不时地会翻他之前和我的聊天记录。有些语音、照片已经失效,只有那些文字打的,还有很大一部分被保留着。我在想,可能某天,等我再翻的时候,他的微信号,还有别的关于他的一切都会消失不见。
白云被苍穹压下来,整片地落在草原上,像是触手可及。有一天,我站在香格里拉那条隆起来的山岗下,看着那些盘旋在山顶的乌鸦。我听很多人说过,那个地方是埋葬人的地方,可能是我认知不够,也可能是我想得太多,只觉得每次看那山顶就天旋地转,一种巨大的恐惧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在想,关于他的一切都会消失不见,包括赵静秋,她那种平静似乎事不关己的声音也不会再出现。
但我还是错了。
就在张光北走后很久的某一天,我接到了张光北母亲打来的电话。我又一次赶到医院。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形容这种心情,因为我在这里再次见到了赵静秋。
我赶到的时候,医院里围满了人,但我还是看到了张光北的母亲已经哭红了眼,还有赵静秋微笑着躺在病床上。
她生下了张光北的孩子。
我看着躺在床上的赵静秋,努力地装作若无其事,但总有一些眼泪,似乎是忍无可忍。
“你还好吗?”我口干舌燥,傻不拉几地问道。
“我挺好的呀。”赵静秋一如既往的安安静静。
她似乎根本没有感受到围在她身边那些各怀心事的眼神,特别是她父母的眼神。
“你知道我给他起了什么名字吗?”赵静秋看着我问道。
“我不知道。”我摇摇头,只能如实回答,因为我真的不知道。这么长的时间里,我虽然一直处在悲伤中,但也仅仅如此,我甚至没有做过任何事情。看着赵静秋苍白的脸,我有些羞愧,像个孩子。
“张光北。我给他起名张光北。”赵静秋还是安静地说道。
我后来不知道怎么走出病房的。我甚至忘记了那天看到的许多人的眼睛和脸。我唯一记得的就是赵静秋的微笑,还有她有些苍白的脸。
我想问问她,这些日子她是怎么熬过来的,但我不忍心开口。我甚至想到我问了后,她平静的声音像事不关己一般说出来,我不担心她会委屈,我怕自己受不了。
我觉得四周特别安静,所有声音都消失不见,但我又似乎听到一种声音,如同大海,在黑夜里波涛汹涌,涟漪阵阵,但同时又那么平静,安静地流淌着,在月光下,在大地上。
从朋友家出发,我们在香格里拉呆了两天。有一晚,我们从箐口步行出发,穿过稀稀疏疏的村庄,后来直到拉帕海。
夕阳从很遥远的山那边照过来,落到雪山顶上,再反光到我们头顶;有一些像是柳树一样的树,没有叶子,在村庄四周突兀地生长着,风刮过的时候发出呼呼声,在这片神秘的大地上,在光芒万丈的夕阳下。
应该是格桑花吧,爬满那些荒芜的小山岗,在背着夕阳光的地方,在暮色里开得格外红艳,有乌鸦在暮色里盘旋着,发出阵阵悲鸣。
我曾租了一匹马,在拉帕海草原上疾驰。风吹起我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半的头发飘在眼前。那晚与朋友父亲大醉后的眩晕还没有过去,我神情恍惚地在草原上奔腾着。我也听到马嘶阵阵,这是一种最悲怆但又最有活力的嘶鸣,壮烈有力量,在这苍穹之下放肆着生命的美。
在马奔腾而过的地方,我看到一半在夕阳下的拉帕海,静静地躺在草原上,养育着这一方水土,灌溉着这贫瘠的大地。它没有波涛汹涌,没有涟漪阵阵,甚至连这穿过草原的风都晃动不出它一点点声音。但我却看到它平静下的力量,倒映着苍穹,装着千山万水,也装进了日月白云蓝天。
张光北留给我的酒,到如今最后一口已经喝完,酒坛被我种了花。我坚定地想,等来年它一定能开出花来。我把它放在窗台最显眼的地方,我要让它能被第一缕阳光照到,也被第一缕月光打到,我一定要让它迎风招展,美得不可方物。
朋友开着车,沉默不语,我也沉默不语。他没有心事,我知道他压着不问。从他家里出来的时候,他父亲曾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以后别喝那么多酒,我们要步步回首,也要大步往前走。”
朝阳已经升起,打在笔直的路上,突然间电话响了起来,是赵静秋打来的,我接起电话,传来的是孩子的声音:“叔叔,你在哪里呀?”
“乖,以后喊哥哥,别喊叔叔啊,你这样叔叔找不到老婆了……”
你如今翻着哪座山跨着哪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