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冯的理发店
此刻天才微亮,太阳像是舍不得般的献出几缕阳光。本来数目就极少,还被云雾收了不少。老冯推开理发店的大门,只觉眼前的光亮有些冷冽。他打了个寒颤。
惊蛰才至,正是雷声初响,雨水泛滥的日子。虽然这也不过是清晨,已是落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今天怕是不会有多少客人了吧?
他这样想着,将门半掩。实际上这样做并没有什么用处,理发店的门是玻璃做的。店外的人一眼就能够看到里面的光景,天晴的暑日客人最多,里面外面的人都是匆匆的。有时老冯往外面望去,原本小小的一方小店就好像涌进了不少的人,却不拥挤。里面和外面是两个世界,却因着这一道玻璃做的门合在了一处。他的小地方也变得宽阔了起来。
他喜欢这样的感觉,所谓众生百态,不就是如此吗?他觉得有些得意。儿子总喜欢游历四方去看来来往往的人,说要去看不同的故事。他却不屑,自己站在这小小的一个地方不也看到了很多人和事?去找故事的话,难免太刻意了吧?可他争不过儿子,他这种不识几个字的人,站在儿子这样的文化人面前好像总是矮了一头。几句大道理嵌在刻意排比的句子里,总能吓到他。虽然他也是他的儿子。
老冯觉得烦闷,今天天气又糟糕,没一个陪他说话的人。
门旁的铃铛却“叮铃”一声的响了。
来人带着大嗓门,把老冯两个字狠狠地从喉咙里扯出来,“老冯!你装这个铃铛干嘛?吓我一跳!”
“哎哟!老李!”老冯赶忙起身,“你看,我这不是怕怠慢了客人吗?这样不就能提醒我嘛,人老了,耳朵也不灵光。”
“可这也不方便呀。”老人说话的声音里带着点儿抱怨,快步走到理发店的镜子前端正坐下,“就和以前一样,给我修修。”声音爽朗,动作也是利落的。
“可有一阵没来了吧?最近很忙吗?”老冯看见老李两鬓的头发已经长到能够别在耳朵后边,顺口问了一句,“来,我给你洗洗。”
刚刚老冯顺手摸了一把老李的头发,滑腻的感觉让他觉得有些恶心。
“还不是我家老二!非把我接去城里,我又不认路,那地方净是高房子和大马路,连个剪头发的地方都不到。”
老李边大声指责着自家的孩子边顺着老冯指引的方向走过去,然后在洗发池前躺下。其实不用指引他也知道应该怎么走,二十多年来他可没少在老冯这里理过发,这地方只有前几年装修过。只是老冯习惯了这样,他每一次也都很顺从。
“城里不是很好吗?怎么又回来了?”老冯的手指在老李的头发间游走,他看着觉得有点像童年时候拿着树枝扫过快要干涸的小溪里的青苔。可好像青苔只长在岸上,老冯搞不懂这些,只觉得这东西像是小溪的排泄的遗物。老冯顺手挤了一把洗发水,抹在老李的头上。
“老二后来带我去了理发店,那里面的人操着一口怪里怪气的腔调,我听不懂,就回来啦,还是你这小地方舒坦。”老李说着,闭着眼睛说话的时候嘴巴里面像是含了一口水,话语也就跟着模糊起来。
老冯环顾了一下四周,只有两把看起来还算整洁的皮革椅和一条长长的木凳。皮革椅前是一大面的镜子,老冯经常擦,可是四面的边角处还是免不了落下了许多灰尘。长凳子顶多能够坐下四个人,有时候生意好的时候客人多了,店里挤不下就只能站外面。脾气好的老顾客还能等着,脾气不好的也就直接离开了。事实上,这地方往往也只能够容纳下数十人。的确是个小地方。
“话说你儿子,真的就那么走啦?”老李也不睁眼看老冯,说话的时候却是小心翼翼的。
“还能怎样?他写点小东西也能养活自己,我守着这小地方也饿不死,挺好。”老冯苦笑。
老李只沉默,不说话。他以前总说老冯和他儿子两个人这是互相都不理解,总想着劝劝他们。可进了一趟城,他觉得自己的日子好像也不怎么明朗。老二的语调和剪头发的那些人一样怪,好像城里到处都是这样的腔调。他不习惯,还觉得和自己的女儿之间有一道鸿沟。他不敢跨越,年轻时骑着三轮车就被这样的阴沟绊倒过。他讨厌这样需要用力看的东西。他没资格再给老冯提任何意见。
洗好之后,老李跟着老冯就起了身。在镜子前面坐下,还微微的调整了一下姿势。舒坦!
老冯的动作和这对十多年的皮革椅一样,软得很,却还被那骨架撑着,就不至于软到骨子里去。拿一方毛巾擦了个脸之后,所有的工序终于在这一刻落了地。
“舒坦。”老李出了门,悠悠的哼起几首歌,门外的雨还是稀稀拉拉的,可老李就直接冲了出去。看样子,这小镇的日子还真的比城里舒坦。
老冯摇摇头,轻笑,收拾了一下洗发池,坐在长凳上,等着下一个客人。
这一等,就到了天黑。这样阴冷的天气,星子都没有几颗。老冯觉得无趣,收拾一下就打算上二楼睡觉。
“叮铃”一声却在这个时候闯入了他的耳朵,带着一点儿欢快和仓促。
“哎呀!老冯你还不睡觉呢?快,给这小子剪个头发。”中年女人的声音高高扬起,带着这个年龄的女人特有的尖利。老冯想起他唯一念过书的那一年老师的支架刮过黑板的声音,鸡皮疙瘩从他的手臂上浮起来,可他还是笑着迎了上去。
少年已经坐在了椅子上,带着十六男孩岁惯有的青涩。厚重的刘海搭在他的前额,不停摩擦的手指暴露了他的局促不安。
“是阿飞啊。”是中年女人的小孩,巷子里多年的邻居。女人前些年丧了夫,留下这个孩子。女人一直对自己很苛刻,这样的一种苛刻毋庸置疑的就传到了他儿子的身上。近些年来,阿飞一律都是来老冯的店里理头。十块钱一次,不能再多了。
老冯想起他的十六岁,渴望一套体面的衣服的年纪。阿飞渴望的是什么?一个清爽的发型?或许他和自己一样,也曾想漂漂亮亮的站在女同学的面前。老冯这样想着,手里的剪刀也就仔细起来。
头发在老冯的手里开始变得细碎,它们在阿飞的眼里飞扬,但是很快就散落在地。老冯明白,很多宝贵的东西都是捡不回来了,只有在它还在的时候好好地去照料。属于老冯的东西早已经不见了,只有看着面前的那个男孩的时候他才会想起当年的往事。这种感觉很好,让他觉得自己好像又充满了活力。
十几分钟的时间对于阿飞和老冯两个人来说都无比地漫长,在女人一声利落的“好了”之后,老冯收起了剪刀。少年急切地抬起头去看镜子里的自己,虽然很多次都是失望,可总免不了期待。
可这一次,带着缺口的头发比以往露出眉毛的刘海更叫人觉得可恨。阿飞瞪了母亲一眼,然后转身就推开了玻璃门。男孩的双脚踩在中年女人的叫骂声上,溅出了一地的水花。老冯看着少年和中年女人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惊蛰很快就过去,这样多雨的季节一年就那么一次。春日的花朵匆匆的生长起来,然后迅速的掉落。老冯来不及看,他只觉得雨季一直没走过。如果心里有一亩庄稼,怕是早已烂了根。儿子再没有一通电话,店里的客人也少了。
他在春天结束的时候参加了老李的葬礼,白布掩着僵硬的面容,自己的很多客人都是这样和他道了别。
就这样,夏天来了。老冯很少再开门,偶尔会下了楼看看人来人往,理不理发却看心情。
阿飞骑着车子路过他的身边,少年的头发长了一点,自己修修补补倒也蛮好看。那个缺口倒是一个新式刘海的起点,阿飞的脸庞被映衬的清秀。这小子前两天第一次收到女生的情书,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模样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偷跑进了女孩子的眼睛里面。他很享受这种感觉,青涩的美好。
老冯抬起头看了一眼阿飞,老眼有些浑浊。
就在他发呆的时候,一个身材姣好的女人路过他的身边。笑着用乡音给他打招呼,老冯下意识的抬头回应。这种近乎带着讨好的问候,在他前几十年的时间就刻入了他的骨子里。只要任何一句关于饮食或者生活的句子,都害得他牵动全身的力气。
抬起头仔细看了看,才发现是老李的女儿,他家的老二。老冯于是忍不住同她多聊了几句,她也很快活,老冯的心里面很舒坦,可是李家老二走了之后他的心里面照样还是觉得失落。
只是他觉得奇怪,一个在城里生活了近十年的漂亮女人,说起家乡带着一点儿土气的普通话还是那么的熟稔。
看见叶子开始从树上掉落的时候,老冯才意识到已经是秋天了。他已经不常出门,日子已经不记得了,只是今天特意看了一眼黄历,。外面的人见那扇玻璃门一直上着锁,还以为老冯这把老骨头已经入了土。若不是买菜时还能看见他,怕这谣言都要被他们这些人当了真。只是老冯也很沉默,人们不愿意理他。
今天老冯买了二两酒,给自己煮了一碗粥,初晨的阳光让白粥带了昏黄。老冯叹了一口气,理发店打算最后开张一天,全部免费,他用白纸写了四个字贴在那扇玻璃门上面。今天之后,他就要彻底结束着坚持了二十多年的营生。
便宜谁会不捡?老冯的理发店忽然热闹起来,铃铛直到夜晚才平静。
那碗粥已经凉了,在这样的温度里凝成了一整块。颜色还是昏黄,好像被什么弄脏了,老冯却依然不在意。
“叮铃。”
又一声响了。
老冯觉得不耐烦,头也不回的直摆手,“打烊了打烊了,下次再啦。”自是没有下次了。
“爸,是我。”简单的三个字宛如平地一声雷,足够把他手上的碗吓得跳进垃圾桶。
“怎么回来啦?”那带着一道倔强的责问的声音再一次熟悉的响起。
“见到的人都是一样的,故事没什么两样,就回来了。”儿子说话还是那样的怪腔调,老冯总听不懂。
四只眼睛对上,都是湿漉漉的。老冯突然想起老李还在的时候总是劝他和小孩要互相理解,这种四目相对的感觉是不是就是老李话语里面的字眼呢?
老冯把二两酒和垃圾桶里的白粥全部倒了出去。
玻璃门的锁在白天再也没有被他拿出来过。
老冯的理发店又开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