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杭州,唯有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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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实在是一个温柔的城市。
不论是人,或物,或一座城,若要定义为温柔——不能离得太远,分辨不出是温柔还是礼貌的疏离;也不能爱得太深,必定会想要温柔之外的痴狂。
走过的城市里,唯有杭州恰恰好。
桂花树随意生长,想开就开一阵,没一处不是软软的香;定胜糕粉粉糯糯,透出红枣与莲子的甜来;遇到的本地人大多慢性子,在人间天堂的风水里浸润着,不想急,且不必急,因而看一切都柔缓起来。
至于自古被誉为温柔乡的西湖,游过数次,印象深的仅一回,现在还感叹——
难怪诗古人在这儿写得出诗呢。
上个冬天年末的时候,下了一场很大很妙的雪,要把一整年的无趣都给掩掉似的。
考完期末考,有天午后闲得慌,心血来潮一个人跑出去逛,逛到公交车上,一路看窗外仅剩几片大叶子的梧桐树,高高的枝几乎刮到车顶,载着整整齐齐一溜儿麻雀;办年货的老铺子早挂出“临安山核桃”招牌,饱满的黑墨,大红色底,俗气且隆重;有学校在举办新年活动,一群小姑娘面颊打了胭脂,蹬锃亮的红靴子,包在各色大衣里,被爸爸妈妈拥着进校门,衣角全漏出极可爱的蓬蓬的纱的裙摆…
看呀看,看呆时,公交车停下来了,高高兴兴说“终点站:西湖体育馆,到了!”这才回神跳下车来,抬头是远远的一抹水光与翠色,日头还高高的,那就逛西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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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将化未化,风凛凛然,又马上要到春节,西湖边难得没几个游人。山与水的尽头都镶有寂寂的雪边,湖天相遇处是极细的浅灰的影。所有景色不约而同静默下来,时而近,时而远,好像回到了刚刚被上天创造出时的模样,孤寂,安宁,浩浩,渺渺。
撞进一个园子来,也不知是不是什么著名景点,总之只我一人,伴曲曲折折三两画廊。栏杆外一池荷叶,疏朗地败了,花自然是没有的,留下十多枝莲蓬,尖上顶着几粒白雪。遥遥飞来一只长腿红喙的水鸟,临水面,入画般,轻巧地立住了。
想起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觉得若是雨打在残叶上,雨小了,便失听音之意境;雨大了,终究有些凄凉。不如换成“听雪声”吧,雪落下,极缓慢,光阴的细碎声响,欲说还休,一霎永恒。
沿着青石板的路走下去,碰见白胡子老头挑一大串竹编的蜻蜓,沿街慢慢晃,不吆喝,也不着急卖,任凭身后翅膀细长的蜻蜓左顾右盼,上下飞舞。
“妈咪,蜻蜓这么多颜色是不是彩虹染的呢?”七八岁的小女孩买一只,抬头问。
“你的小脑瓜一天到晚在想什么呀?”
“不知道!就让我的小脑瓜自由活动吧!”
她头上系着红头绳,戴了一个太阳花发夹,小奶音甜甜的,笑起来眼睛里有星光。
我也买一只,放手上颤颤地舞,在路边草木上这儿一停,那儿一点,自诩如孩子般快乐。
有点累,见一栋法式小楼,隐在榆木丛里,靠过去坐了许久,才发现坐在林风眠的故居里。于是走上二楼去,光不甚明朗,一幅幅画——落霞孤鹜,秋水长天,断雁只是默西风,芦荻却山雨欲来。
居于此屋时,他每日穿过西湖苏堤回家,看尽四季风光明明暗暗。正值生命中青春的年华,彼时的他踌躇满志,为创办现中国美术学院辗转难眠。后来被迫辞职,躲入废弃仓库中作画,闭门谢客,使废的画笔堆成小山。画西湖的柳,西湖的水,用浓绿,浓得化不开。
远山与燕子皆是浅淡的灰,唯有杭州的春天,是浓绿——烈烈地,寂寂地,绿着。
这一画便七年,直到抗战结束。再后来,文革来了,他把自己心血化就的画,一幅一幅,撕碎,浸湿,放入马桶冲进下水道。他不肯死,画,还没画完。
从小我就想,世上怎会有如此好听的名字呢?
林,风,眠。他说,是小鸟在风中睡着了。他说的风,不是别的,是春风。
从二楼台子望出去,草木深深又森森,雀儿蹦来跳去,冬日里也不怎么萧瑟。远处暮色沉寂下来,昏昏然,泛很温柔的光晕。
手一松,那只竹蜻蜓不小心掉下去了,消失在林子里。算了,我想,去陪先生吧,在风中好好地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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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晚了,回家去。
路过一大丛山茶花,有老者放一种别致的蝴蝶风筝,十分精巧,小小的和真蝴蝶一样,在花间从容地飘,翅膀被黄昏镀上孔雀金。
山茶花盛大地开着,端丽,明亮,在雪下艳极,有惹人怜惜的那种贵气,背后整片西湖倒成了她的陪衬。
未看此花时,花与汝心寂。来看此花时,颜色一时明。
此花不在汝心之外,此湖亦然。
暮光铺天盖地,万物温柔。蝶动花不动,水动山不动,是心动。
不知怎的,想起白素贞的爱情。白蛇传的版本众多,不论哪个,她皆温柔到凄然。
她说,风调雨顺之时,如何停的下来?
她说,小青妹且慢举龙泉宝剑,许郎啊你莫要怕细听我言。
她说,爱情,不是太我,便是太他。不是赔尽,便是全赢。
这种温柔,轻易不肯示人,不是赔尽,便是全赢。可唯有杭州,唯有春暮夏初,唯有那个从湖光山色里隐现的书生,全是她的劫。
不能太远,少了两袖生香的风情;也不能太近,显出本性中的贪婪与欲念。不近不远恰恰好时,几乎深爱又尚未靠拢,便是致命的温柔了。
如果有幸老死在这种温柔里,别无他城,唯有一声啼过苏堤晓,唯有梦入西湖数六桥,唯有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唯有杭州,唯有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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