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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哑巴

2021-10-22  本文已影响0人  北冥有余u

01

夏天的时候,趁休假回了趟老家,特意起个大清早,去徒步丈量我生长的地方。

走在红砖铺就的巷道上,招呼着寥寥的几个旧乡邻,禁不住感慨:村子是大变样了。

平整的菜园和打谷场不见了,换成了一栋栋红瓦青砖的大房子。老屋更老,像被岁月剥夺了主导权的老人,蛛丝结满,瑟缩在角落里,被新房淹没着。街道拓宽了,街口的大槐树竟也伐去,铺成了宽阔的柏油路。人们或在城里定了居,或外出务工年底才回,整个村子都静悄悄的。

物不是,人也非。

叹息着转过街角,我看到了哑巴。

哑巴瘦得脱了形,撑着一根树枝,吃力挪动着脚步,从住了几十年的矮小土坯房里慢慢蹭出来。眼镜还是从前的那一副,断掉的镜腿上缠满胶带,黑乎乎的,一件脏兮兮的吊带背心空荡荡地挂在身上。他微仰起头,眯着眼,贪婪地沐浴着温暖的日光。

我走近他,比划道:哑巴爷,还记得我么?他转过头来,目光透过厚厚的镜片茫然地盯着我一会儿,咧咧嘴,发出虚弱的“嗬、嗬”声。

鼻子蓦地一酸,他不认得我了。像我奶奶和很多故去的老人一样,哑巴也要永远地离开了。

日光铺满哑巴的脸,也铺开了哑巴的故事。

02

哑巴和我家同族,奶奶嫁过来的时候,他还是个吊着鼻涕的小毛孩,但就像俗话说的“萝卜不大长在背(辈)上”,是我奶奶的“叔公公”。因为这自幼的感情,我们两家住得又近,农闲或活计忙完的时候,哑巴总喜欢溜达过来跟奶奶“聊天”。

哑巴中等身材,白胖胖的国字脸上戴一副眼睛,干净,勤快,衣衫不管新旧,总是打理得整整齐齐,走路也是四平八稳的,用我奶奶的话说,“像个吃公粮的大干部”。

那时我和弟妹们还小,对于哑巴是好奇又害怕的。每当听到狗叫和推门声,我们姐弟几个总会跳着探头去看,看到哑巴进来,就一边大叫着“哑巴来了”,一边飞快地爬到炕上,缩在奶奶身后。

哑巴挥着手叱狗,嘴里“呜-喔,呜-喔”地乱叫,跟呲牙咧嘴的小土狗对骂。狗被惹毛了,上蹿下跳地挣动着脖子上的铁链,狂怒地吠起来,哑巴才笑眯眯地走进屋。撩开门帘看到我们探出来的小脑袋,又假装板起脸,低喝着伸手来抓,直到我们尖叫着东躲西藏,遂满意地大笑起来。

奶奶对这老小孩的活泼很无奈,一边张开胳膊保护着我们,一边伸手冲着哑巴凌空狠拍几下:这个死哑巴,忒讨嫌!

哑巴嘿嘿笑着,开始比比划划地讲他的见闻:袁家两口子又在打架;瞎子霞家母猪下了一窝崽;陈蛋子打牌输了二十块钱......很是八卦。

奶奶忍不住笑他:你一个哑巴,自家的事儿都管不了,管那么多别家的干嘛!

每当这时候,我就会挨着奶奶坐下,津津有味地看哑巴表情夸张的讲述,一来二去也学会了些这自成一派的“形貌特征+动作模仿”的“语言”,渐渐能看懂哑巴和奶奶之间的交流了。

03

哑巴如果是健全人,没准儿会像赵本山一样,成为一个民间艺术家。

那时候的村子,老年人还没有死去,青年人还没有老去,孩子们也还没长大。没有网络,没有手机,没有那么多搬进城去的人,走到街上,随处可见凑在一起唠家常的人群。

元宵节前后,村里组织“车子会”,扭秧歌,踩高跷,还有最受欢迎的情景剧。演员们脸上涂着夸张的脂粉,穿着戏服,套着假发,扮成钓王八的傻小子,坐轿子的娇小姐,骑毛驴的小媳妇,笑嘻嘻的憨女婿,演绎一段段充满乡土趣味的夸张喜剧。

哑巴脸上贴颗大黑痣,花白的假发梳成蝎子丢儿,拈一块红手帕,扭腰摆臀地扶着“小娘子”的轿子,一会儿给“娘子”扇扇风,一会儿给“娘子”擦擦汗,把个谄媚的老仆妇演绎得活灵活现。忽然,一个骑马的浪荡子凑上来,刚想搭讪,被老妇一记恶狠狠的眼刀吓退,但走不几步,又黏上来。老妇颠着脚赶到东,浪荡子驱马躲到西,来回几次,手忙脚乱,气喘吁吁。眼见两人越靠越近,眉目传情,老妇急起来,一屁股“飞”过去,把不怀好意的浪荡子连人带马撞出老远。于是小娘子和浪荡子都恼了,一马一轿把老妇夹在中间,你一下我一下地撞着。老妇被撞得东倒西歪,呼叫连连,最后四脚朝天倒在地上,捶胸顿足地看着两人眉来眼去地走远......

人们看着哑巴的扮丑,大声笑着,到了老妇气急败坏地“哇哇”大叫,则完全是本色出演,观众也全都笑出了眼泪。

哑巴在人们的笑声中觉着了重视,得到了满足,表演地更带劲儿了。

04

老人们总嫌弃后辈话多,因为不是沉稳的表现。钱钟书的父亲索性给儿子取字“默存”,我奶奶就更直白地说,下辈子让你投生个哑巴!

但哑巴却是“说话”最多的一个。

哑巴“说”的最多的,是他婶子、他堂妹和他妹夫老向。

不怀好意地偷窥,跳着脚叱骂,遮遮掩掩藏私,明目张胆蔑视,甚至肢体冲突,都被哑巴生动地再现出来,一边演示,一边面红耳赤地“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表达着内心的不满和愤怒。

哑巴又被欺侮了。

奶奶一脸不平地听着他倾诉,间或询问一些详情,但最后却总是息事宁人地劝他不要太计较,退让一下就完了。

哑巴的情绪宣泄完,也会慢慢平静下来,又闲聊上两句,就回家了。有什么办法呢,日子还不得照样过?

欺侮哑巴的无非是老向一家人,而哑巴总被欺侮则源于他的婶子。

哑巴的婶子,一个干瘪阴沉的老太婆,经常坐在门口骂街,或用她昏黄的眼睛盯着门前经过的路人,就像故事中的巫婆,物色着猎物,准备诱进她到阴暗的小屋里一口吃掉。

老太婆的男人死得早,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叫招弟,嘴里叼根烟,远远地对着她妈翻白眼。

招弟招进来一个当教师的女婿,村里都称呼他老向。老向是城里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时来到我们村,因为什么原因没能回去,一直留在村小当教师,后来又成了人家的上门女婿。

不知是莫名的优越感,还是对现实的愤懑,老向看人总是斜着眼,棺材板一样的脸上终年不见笑容,是个不好相处的,在村里也没有多少人缘。寡妇丈母娘和哑巴大舅哥,在老向看来就是俩累赘,整天骂骂咧咧地横挑鼻子竖挑眼。

偏生丈母娘也不是个省事的。七八十岁的老太太,耳聪目明地贼机灵。饭端到炕上,她不吃,蹭到炕沿边把门帘撩起一条缝偷偷地往外瞧。见女婿一家在吃饺子,把拐棍子敲着炕沿,哭咧咧地骂:招弟呀,有饺子也不给你娘一口,就知道向着爷们儿,我是白养你了啊!

针尖对上麦芒,一场家庭混战就这样拉开了帷幕。最终,丈母娘败给女婿,被老向拎破布一样拎出宽敞明亮的砖瓦房,丢到旁边哑巴狗窝一样的土坯屋里。

这下哑巴不干了。

他起早贪黑地做庄稼,喂马、捡柴、养鸡、喂猪,累死累活换老向家的一口剩饭,受人家的白眼,他认了,但老向不孝养他婶子,这不行。

哑巴找到老向,情绪激动地比划着。老向本来就看他不顺眼,叫上两个身强力壮的儿子,把哑巴打了出去。哦,哑巴的眼镜腿儿就是在那次战役中断掉的。

那一天,几乎半个村子的人都听到哑巴凄厉的叫嚷和老向的怒骂声,劝架或看热闹的人挤满了院子。

哑巴滚了一身的泥土,又被打掉了眼镜,眯缝着眼,站在老向家院子里“呀呀”地喊着,他婶子坐在旁边拍着腿嚎哭。老向和两个儿子被赶来劝架的乡邻拉住,挣扎着往哑巴身上扑,让我想起家里被拴住的,和哑巴骂架的小土狗。招弟嘴里叼着烟,皱着眉,袖着手,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不时为老向帮两句腔,仿佛一个不相干的看客。

这场家庭混战,最终在族亲们的调解下暂时平息。从此,婶子跟着哑巴住,一日三餐由招弟送到小屋里吃。但老向一家由此对哑巴更加厌恶,明里暗里多出无数的磋磨。

族里有人不平,大都是些血液和头脑一样热乎的愣头青,说哑巴怎样也是族中长辈,就任由外姓人欺负?年长的瞪着眼训斥,谁管?怎么管?没爹没娘的,又是个残废,在人家手底下过日子,可不只能将就!

于是哑巴捱着他的水深火热,一直到老向猝死,情况才得以改善。

05

爹娘不会天生没有,就像哑巴不是天生的哑,名字也不是生下来就叫哑巴。

当年,哑巴爹在大城市做生意,留媳妇在老家带着一双儿女,小日子过得也不错。

哑巴小时候长得很讨喜,白胖胖的一团。他娘很疼爱这小儿子,为了好养活,取了个乳名,叫“丫头”。

丫头茁壮地长到两三岁,聪明伶俐,丫头娘却一病死了。

丫头爹只在媳妇死后回来办了个丧事,又匆匆忙忙地回了城,把一双儿女丢给了兄弟两口子。叔叔婶子为了大哥每月的赡养费,勉强接手了两个孩子--反正饿不死就行。没过多久,丫头得了脑膜炎,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治,小命捡回来了,却从此哑了。

丫头爹在城里又娶了妻,几年过去却没生子。忽然想起老家还有一儿一女,兴冲冲地回来接孩子。谁知到家一看,儿子残了,失望之下索性不要,带着闺女回了城。这一去,到死,再没回来过。

连个大名也没给孩子取下。

后来不知是谁做主,就指着这点残疾为号,跟着排辈,取名“树哑”。

渐渐地,人们忘记了那个寄托着丫头娘美好愿望的乳名,村子里不管老的少的,都叫他“哑巴”了。

哑巴之所以要为他婶子——那个对他并不友好的老太婆出头,是因这个刻薄的女人从小养活了他,或许偶尔还会给予他一点点亲人的温暖吧。

哑巴是怎样艰难地长大,活着,老一辈的或许了解,但总不至于刻骨铭心地记着。年轻人呢,更没兴趣刨扯别人家的老底,他们只晓得,这个老哑巴执拗又爱凑热闹,逗起闷子来很有趣。甚至连哑巴自己,可能都已忘记遭受的苦难,或是觉得,这就是生活,有灰暗也有明艳,足以让他热爱着。

06

又一年的“车子会”,哑巴缺席了,因为哑巴的姐姐回来了。

这个自从被他爹带到城里,几十年没有音讯的姐姐,暮年想起老家的弟弟,带着家人找了回来。

至于哑巴的姐姐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到来,是命运的编剧觉得磨难还不够么?没有人知道。但失而复得,得而又失,这种小说中泛滥的剧情,用来衬托人物的悲剧,却是最高明不过的。也是最残酷不过的。

那是腊月的一天,哑巴兴冲冲地走到我家,一反常态地没有逗狗,也没有逗弄我们几个孩子,进屋后就激动地跟奶奶比划:姐姐回来了。

哑巴的姐姐跟弟弟长得很像,白胖胖的国字脸,鼻梁上架一副金丝眼镜,短发烫着精致的发卷。身边的老伴戴着前进帽,披着棉大衣,看上去很温厚。几个儿女穿着时髦,围着父母和舅舅,开心地说笑。

招弟也难得地热情起来,杀鸡宰鹅,在宽敞的大瓦房里招待了堂姐一家。

哑巴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满脸的幸福与满足。

几天后,哑巴被姐姐接进城,正月过了才回来。

进城归来的哑巴穿着新大衣,戴着新帽子,神气活现,见人就掏出城里带来的糖果和各种景点游玩的照片,不厌其烦地指指照片上的人,再指指自己,模拟出飞机、火车还有各种他第一次见到的新鲜事物,炫耀着迟来的礼遇和亲情。

那几年,哑巴经常进城去,即使在老家,因为有了姐姐的撑腰,或者说有了姐姐塞给他的钞票,堂妹招弟对他的脸色和缓不少,也过了几年舒心日子。

但姐姐毕竟老了。姐姐姐夫陆续去世后,几个外甥男女也渐渐地不来了。

哑巴又成了孤家寡人。

07

姐姐的过世,让哑巴明显沉默了很多。当然,或许是哑巴也老了,逗不动了。

那时候,我爸跟人合伙开了个小工厂,在村子里算是先富起来的。每到冬天,因为家里有老人和孩子,总是早早地烧起了暖气。邻近的叔叔大爷、婶子大娘们,每天到我家聚集,织着毛衣,纳着鞋底,热热闹闹地拉家常。

哑巴是每天必来的。他安静地坐在炕沿上,倚着墙,笑眯眯地看着人们聊天。看上一会儿,就垂下头去打瞌睡,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呼噜声,像一只偎灶的老猫。我和弟妹们蹑手蹑脚地走近,猛地摘下他头上的蓝布帽,快速在他剃得光亮的大肉头上胡噜两把,帽子一丢,转身就跑。

哑巴惊醒了,“呀呀”地抗议两声,又笑眯眯地去看人们的聊天,不一会儿,又睡着了。

没办法,他虽贪恋这世间的热闹,可世间是无声的。就像命运偶尔给予他温暖,但温暖也是短暂的。

奶奶过世后,哑巴就不常来了。

返城后不久,给家里打电话,我妈说,哑巴死了。没有葬礼,就那样烧了,埋了。

这个丧母、失父、无妻、无子,亲缘浅薄的老人,像秋天里的一片叶,轻飘飘地落下,只带给人们一句,哑巴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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