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的裁缝铺
老李的裁缝铺
老李是个手艺人。
守着自己的裁缝铺子几十年,街坊们都说:“那是个老古董!”
早些年的时候老李还是个名人,手脚快,针脚又细,补出来跟原来没差,十里八乡的乡亲都来找他。
老李也实在,以前收一块,几十年了还是一块。
可惜后来搞改革,到处都是万丈的大楼,泥泞的土路也刷上了柏油,各种商铺层出不穷,硬生生把老李这老一辈的手艺人给挤了出去。
有人劝他:“老李啊,现在生活好了,小年轻们都要时尚,谁还去你那破铺子里缝衣服啊!另谋个活计吧!”
老李总会呵呵一笑,说:“我这辈子都靠在这上面,有感情了,还能换啥?”
几十年如一日,就这么过去了。
老婆也因为他的固执跟个煤老板跑了,终于把留下来的女儿养到嫁人,老李说:“再过个几年,我就把这门面一关,找个山沟等死啦。”
老李跟我说这个的时候笑眯眯的,脸上褶子也舒展开来,借用现在流行的一句话,很佛系。
认识老李是上个月的事,那时候刚看见自己的男朋友挽着别的小姑娘。
呼啦啦追了半条街,还是没追上,发了条短信单方面宣布分手。
哭的稀里哗啦,还有空看见自己刚买的新裙子挂了一条口子,手足无措的时候老李从他乌漆嘛黑的小铺子里钻出来,说:“小姑娘,追不上就别追了,来,我把口子给你缝上。”
当时根本没往骗子身上靠,跟他进了屋,确实手艺不错,补好跟新的一样。
也就这么认识了,隔三差五来一回,舍不得扔的衣服就拿到他这补一补。
今天这衣服也是前男友送的,本来说扔了但就穿了几次又不忍心,看着就出了神。
老李拉长了声音:“咋个了,小刘你还想着上回那个?”
我回过神,笑了一下:“没啦,另找了个新的,又帅又高!”
“哎那些个有啥用!”他摇头:“长得标致能当饭吃?”
我叹了口气:“这年头,都是看长相的,长得好看干啥都方便!”
老李又摇头,说:“你们这些个歪理,我当年跟我婆娘,那也是别人介绍的,不也过了这些年!”
我疑问:“你媳妇回来啦?”
老李笑眯眯的说:“她比我前卫,去追求那个什么爱情了!要我说,能过日子就行了,那些东西有啥用!”
他脸上没有一点悲戚,云淡风轻,豁达的不像话。
缝纫机的声音轰轰的响,却不刺耳,老李手指翻飞,很快把衣服补好递给我。
我多问了一句:“这些年了,您也不涨个价,不亏本啊!”
“现在啊,来我这的都是老客,涨了价,我老李这个招牌也就倒咯!”他轻叹,又转而感慨道:“人活在世上,得对得起自己良心!”
良心,这个世道,到处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渣滓,良心也不值钱了。
社会节奏太快,没人愿意在裁缝铺子做衣服,老李的门面进进出出都是那几个人。
去的次数多了,我也眼熟了个九成九。
对门的王婶去的次数最多,十次里有九次都在跟老李说她不争气的儿子。
说儿子从小到大都不听话,三十好几都没个正经工作,整天醉醺醺,还把不三不四的女人往家里带。
老李总会给她抓一把白鸽瓜子,才说:“你啊,多体谅体谅孩子,没缺你吃没缺你穿你跟他置什么气啊!”
“啥倒是不缺,谁知道他哪来的钱啊!”说着说着就开始抹眼泪:“我辛苦了大半辈子,儿子不说有个出息,也不能做不干净的事儿啊!可你看看他,哪像个正经孩子!”
老李就叹一口气,手里头锁边的速度也快了几分,不抬头的说:“你啊,就是想的太多。”
和老李唠完,抹了把眼泪,又风风火火回家张罗儿子回去吃的饭了。
还有个秃头男人,都叫他陈二,是个砌墙师傅,老婆嫌他工资低,三天的跟他吵架,来老李这的时候少,但每次来都带好些东西。
老李每次看到他头上的疤,都痛惜的不行:“你也是造孽,哎,实在不行换个活计吧。”
陈师傅憨厚一笑,剥了个刚带过来的橘子:“哎一大把年纪了,也不想折腾了,能凑合过就行咯!”
“也对。”老李说
陈师傅又叹气:“有时候她一吵,我就想离了算了,每次想还手,就想啊,我一个男人,总不能跟她一个女人动手不是……”
老李这会倒是笑了:“哪有那么夸张哦,两个人到一堆不就像两块磨刀石,磨着磨着就滑溜啦!没事吵吵架也好,也好。”
又扯了些闲话家常,两个人吃了三两个橘子,那边陈师傅的老婆一吼,陈师傅又拖拉着胶鞋讪讪的回去了。
最令我诧异的是还有年轻姑娘在这缝衣服,听老李说的时候还以为是个清贫潦倒的姑娘,没想到见了人,完全不是那个意思。
姑娘二十来岁,叫桔子,桔子是个富二代,我和她碰见过几次,也聊过天,实在把她和这小铺子联系不起来。
有次问到,她拨了拨自己的大波浪,柔声说:“你别看我这样,我还是喜欢慢节奏的生活,李师傅手艺好,我能来学学。”
说话的时候红唇微张,露出几分妩媚来,实在不像个慢节奏的姑娘,别人谈论她的时候都是那女娃有钱,换了几个几个男朋友,开了几次房,和她口里的自己完全不一样。
我也问过,她少见的露出了几分忧愁:“我要什么有什么,可怎么,就是找不到自己的价值呢!”又转而一笑,说:“这样忙起来,我就感觉自己还活着哪。”
我不可置否,一旁的老李刚巧给机子换了个线滚,说:“你这丫头怎么这么想,找什么价值,你已经就优秀啦。”
桔子一愣:“我这么糟糕……”
老李打断了她的话,接着说:“别听那些大嘴巴胡说,以后啊,要是想学绣花就来找我,我教你……给你拉二胡!”
等桔子走后,我才记起老李年轻时候除了裁缝,也是会拉二胡的,象棋也下的好,性格豁达的他应该过的很开心吧。
又过了很久,我换了工作,辗转几个城市,衣服破了就买新的,慢慢的也忘了老李这个人。
再之后偶然路过那条巷子,发现裁缝铺已经被个理发店占据,海报上五颜六色的明星,看的头晕眼花。
问了几个老街坊,有人说:“老李啊,前段时间上头什么工商局来人,说他违规经营,把他铺子收咯……要我说啊他还不如去学学那些个老头子,天桥底下拉拉二胡还能糊口哦!”
我又想起老李说的那句这辈子就靠在裁缝铺上,再看眼前花花绿绿的理发店,有些怅然,我问:“那他现在呢?”
“收铺子那天大哭了一场,最后也没用,听说跑了好远,跳河死啦!听说捞出来的时候还抱着几块布呢!造孽哟!”那人玩笑般的语气说。
我跑了好多街道,才打听出来老李埋的位置,一个郊区的山坡,听说是来他铺子的几个客人捐的钱。
像他这样的老手艺人,安慰人了一辈子,到头来却是孤身一人,躺在无人问津的野坡上。
我抬手捂住眼睛,半晌,放了一束菊花在那个小土包上,转身走了。
再后来,听说王婶的儿子开了家摄影工作室,把他妈接过去,二人冰释前嫌。
陈师傅转行当了技术指导,带了好几个徒弟,日子好了,再也没听说屋里头吵过架。
桔子把大波浪烫直了,找了个作家男朋友,结了婚,到各个地方旅游去了。
……
只有老李,孤身躺在冰冷的小土包里,周围荒草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