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品桃花仙
【一】
在奇伢山上生活了千年的桃花仙朱砂第一次知道世间有一种叫翾的兽物。
“真是难得第一次见到这么蠢的桃花仙。”当朱砂准备唤醒桃花却被花蜜黏住时,一个声音如是说。
顾不上扯掉身上的花蜜,朱砂立刻提高警惕,问道“谁在说话?”
“我。”随后一个清清瘦瘦的少年从草丛中走出来,他摘下身上的草屑,清秀的眸里闪过一丝不屑,“我是一只翾兽。”
两人就这样注视着,呆立了半晌,少年似有些惊讶,“你不怕我?”
“为何要怕?”
“因为我是翾兽啊”少年清亮的眸中写满了疑惑。
“那我问你,你可像饕餮一般凶残?”按捺下心中的笑意,朱砂问道。
“不像”
“我再问你,你可像睚眦一般记仇?”
“不像”
“那我为何要怕你呢?”朱砂轻轻挽起嘴角一笑,如琥珀般的眸中盛满了真诚的流光。
少年似乎被她所感染,也柔柔地笑了笑,随后抬起眼直直凝视着朱砂,恍若要看到她心里,“我叫朱砂,你呢?”朱砂避开少年灼热的目光,询问道。
“阿宁唤我阿宣,那么我想,我就叫阿宣”
正想询问阿宁是谁时,朱砂突然记起自己的本职大业还未完成,“糟了糟了”她连忙手忙脚乱地施起咒语,唤醒身边的桃树,再回头时,名为阿宣的少年却不见了踪影。
那是朱砂和阿宣的第一次见面。
【二】
时间在一分一秒间消失殆尽,当逝去的日子久到朱砂快忘记那个名为宣的少年时,少年却又好似一阵风,悄然来临了。
“我想折一枝桃花。”思衬了许久,阿宣还是开了口。
正在桃花树上打理枝叶的朱砂突然听到来者的声音,惊得差点没从树上掉下来,不过她还是十分镇定自若地理了理身上掉落的桃枝叶,反坐在树上,淡淡地问道“我为何要给你呢?”
只是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让阿宣哑口无言,他的神色有些黯然,低着头回身便要走。
“你等等,”见阿宣低落的样子,朱砂却又于心不忍,“我猜,你折桃花一定是为了那位叫阿宁的姑娘吧,这样,你把你与她之间的故事同我说一说,我就帮你折一枝桃花。”
阿宣正要往回走的脚步顿住了“好。”
于是,在那个阳春三月,在洒着点点柔光的桃树下,少年用动听的嗓音讲述了一段过往。
翾,形体为人,有术,但灵力较弱,可长生不死,自盘古开天辟地时诞生,至今已有千年。
他是一只在世间孤独千年的翾兽,自认为将人间的是非困扰都看透,所以他并不信任人类,但当那天他因寒冰饥饿昏倒在一户人家门前时,恍恍惚惚间那扇被轻轻推开的门却让他心生期盼。
“你醒了?”温暖的声音没入他的耳中。
名叫阿宁的女子救了他,看着阿宁眉眼间的担心,他头一次对这个有着江南女子一般清丽面容的女子生出许多好感来。
“既然你是翾兽,那我便叫你阿宣吧。”阿宁漾开柔柔的眉眼,轻启唇道。
自此,阿宁便照料着阿宣,他心有不解,询问时,阿宁只是回应道,“因为你不是坏人啊。”然后仍旧自顾自地为他织着过冬用的围巾。
听完了,朱砂脑海中猛然间闪现了与阿宣初见时他脸上的神情,若有所思地撇了撇嘴,转身折下一枝桃花,递给阿宣,“下次再来这儿,我也和你说说我的经历。”
【三】
但朱砂怎么也不会想到,再见阿宣时他是一副那般落寞颓废的样子。
那日,朱砂下山,原本只打算买些柠檬准备泡些水喝,哪知等她买好了,正往回走的途中,她看见有很多百姓围在一人身旁,而且那人的身影似还有些熟悉,于是朱砂走近了,扒开再仔细看看,原来那人正是三个月未谋面的阿宣!
阿宣一个人孤独地坐在地上,一改往日那种淡漠的神情,反而脸上溢满了悲伤,浑身充满颓丧的气息,面对他人的指指点点,却也不言不语,只是又添了几分醉意,抓起丢在一边的酒壶就灌。
朱砂再也看不下去,她冲进人群,抓起酒醉阿宣的胳膊就把他扶了起来,然后扶着他一路跌跌撞撞地上了奇伢山。
待朱砂细心地泡好柠檬水来到阿宣身边时,却听得他嘴中似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再走近一听,“阿宁,阿宁不要嫁…”少年的语气是那样固执,唇边溢出的话语更是带着些许恳求。
原来是阿宁姑娘要嫁人了啊,朱砂暗想,内心却在不曾察觉间染上一抹惆怅,他一定很喜欢那位阿宁姑娘吧,所以才会如此…难过,想到这儿,她有些自嘲地弯了弯嘴角,傻阿宣,那你怎么没有发现,我…也是喜欢着你的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从与你的初次见面开始,还是从等待见你日复一日开始?只是,我是神仙,你是妖兽,是注定不可能在一起的啊…一滴泪水滚落下朱砂的眼角,又悄悄划过正在熟睡的阿宣的掌心。
次日,阿宣醒来时,见到的就是少女趴在他身边,恬然入睡的样子,仔细一看,她的脸上似还挂着几道泪痕,似是察觉到了阿宣的动静,朱砂揉了揉惺忪的眉眼道,“你醒了啊?”
“为什么哭?”阿宣皱起好看的剑眉问道。
朱砂揉眼睛的动作霎时间停顿了一下,“没有啊,你肯定看错了。”她瞬间反驳道。
阿宣并没有再追问,只是低着头仿佛在思索着什么,回应朱砂的,只有无声的沉寂。
“哎呀,不说这个了,昨夜我听你说梦话,好像…阿宁姑娘要嫁人了?”
阿宣这才抬起头,闷闷地回答,“是,她要嫁给一个病秧子,我昨日去阻止,可是她说,她和那个病秧子是真心相爱的,而对我,只是姐弟之情罢了。”
“那,你是怕阿宁姑娘嫁过去受苦,还是你想和她在一起?”朱砂的表情看不出悲喜,冷冷地问道。
“我当然是怕她嫁过去受苦了,她有她的挚爱,我不会再打扰她。”
“好,那我便了你一桩心愿罢,你从今日起,开始在我奇伢山上捡桃花花瓣,捡七日,要集满九千九百九十瓣,还有,记住桃花瓣只可拾捡,不能摘,而且花瓣不可有任何一点儿残损。”语毕,朱砂便不见了踪迹。
【四】
朱砂化作一只苍蝇,来到寤寐横生的阴曹地府,趁阎王翻阅生死薄时快速偷看了几眼,果然,五日后阿宁的丈夫便因病而死,再过两日,阿宁又因丈夫的死亡而悲痛至死。
那么此中两日,阿宁便应是卧在病榻上,生死游离了,朱砂托着下巴思考着,不久叹了口气,看来我要去太上老君那里取一枚回魂丹了。
朱砂隐身来到大罗天八景宫,见两童子正专心守在炼丹炉旁,便化作一童子的模样,装作慌慌张张的样子跑进了门,对两童子道“你们俩快跑吧,上次你们干的事被老君发现了!他正要来向你们问罪呢!”此话一出,那两童子的神色果然慌张了起来,见他们一边道谢一边落荒而逃的身影,朱砂心中暗自松了口气,连原身都未变回就开始在宫内寻找回魂丹,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小瓶子,上面烙刻的三个大字不正是“回魂丹”么!朱砂喜极而泣,连忙倒出一颗藏在绢帕中,刚回身,却见一张白胡子的脸正满目疑云地盯着自己,吓了一跳后便快速跪下,“老君。”
“你是我的弟子?叫何名,为何在此?”太上老君字字逼问道。
“我名…青莲…”
“休得胡言乱语,我从未收过名为青莲的弟子,你到底是什么人,身上还有仙气?”
朱砂变回原身,跪首道,“老君我求求你,这枚仙丹小辈当真有急用。” “当真可笑,你一小小的九品桃花仙,居然还敢问我要仙丹,我看,你一定是动了凡心,实话和你说吧,我是不会给你仙丹的!”
九品桃花仙,意味着是桃花仙中最末的一级,桃花仙为桃花花神所管,自蟠桃园中仙桃的桃核中所生,因仙桃有灵性,故桃花仙有仙力,职为守护各方桃花的安宁,并在春季唤醒桃花,但由于仙桃核中产生的仙力不同,花神便按灵力强弱分为一品至九品的桃花仙。而朱砂,就是最末等的桃花仙,只能在不知名的奇伢山上守护桃花。
被太上老君戳到痛处,朱砂的身子不禁抖了抖,但随后便语气铿锵地道,“老君,小辈虽知自己没有资格得到此仙丹,但那人是我最爱的人…最想守护的女子,所以看在我家花神的面上,求老君赐仙丹!”
太上老君神色复杂地皱了皱眉,点了点手指,“那人可是魂魄游离?”
“是。”
老君轻笑几声,“无知小辈,那你还可知救这女子还需千年桃花仙的内丹,方可起死回生?”
地下跪着的女子唇颤了颤,“不知,但真若需如此,我愿以我内丹,救那女子,”语毕又叩首道,“还请老君赐仙丹。”
老君叹了口气,“你当真不悔?”
“不悔。”
“罢了罢了,这丹你拿去吧,就当是了你一桩最后的心愿。”老君转身,无奈道。
朱砂三叩首,拜别太上老君。
八景宫外的两柱香,却已烧了一香半。
【五】
朱砂回到奇伢山,此时正好距离她离开那日为七日的最后一日,奇伢山上,一片静谧,只留残枝枯叶,遥遥望去,在那棵朱砂常呆的桃树下,一个身形瘦削的男子正静静站立着,依旧是那件墨衣,但却将一头青丝高高束起,平添了几分悼念的气氛。
察觉到动静,他缓缓启唇,“你回来了。”
“嗯。”朱砂垂下眼睑。
“你不是答应过我,会救她的吗?”阿宣紧紧握拳,忍耐着怒气道。
“是,但…”
“那这又算什么?”阿宣指着桃树下躺着的阿宁,愤愤道。
朱砂自嘲地说,“看来,你果然是喜欢她啊,”依旧是平静的语气,却蓦然多了几分落寞,“我不会违背自己的承诺,我会救她。”
顿了顿,她才又淡淡地补了一句“只是,以后你可能再也见不到我了。”
阿宣的心,突然间仿佛如窒息般痛苦了一下,但他没有言语,脑海中断断续续地浮现出各种时刻的朱砂,微笑的她,哭泣的她,淡漠的她…
“桃花瓣拿来吧。”
阿宣愣愣地将盛满桃花瓣的篮子递给朱砂,朱砂望着满满的桃花瓣,眉眼间似覆上了一层凉凉的忧伤,很快又转瞬不见,她念动咒语,将桃花瓣变成一具女子的身体,又从自己的绢帕中掏出还魂丹,塞到阿宁口中,很快一缕白烟从阿宁身上游出,又进入到桃花人身上。
完成了这一切,朱砂又坐到桃花人身边,不断施念咒语,慢慢的,少女的身躯变得模糊起来,阿宣想去触摸,却只看到朱砂对他莞尔一笑,用口型说着什么,最终,化为一片流沙,随风而散,再也不见其影。
偌大的桃花山,只剩下阿宣呆呆思索着朱砂的口型,最终,他苦涩一笑,抱起身边已有人的温度的桃花人向山下走去…
因为朱砂说的是“阿宣,祝你幸福,忘了我吧”……
【番外一】
九年后,天庭。
两个仙子在去采蟠桃的路上讨论着:
“新晋升的那位宣烨上仙真帅呢!”一个仙子捂嘴偷笑道。
“你可别想打宣烨上仙的主意,你知道他每年每日都要去奇伢山上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
“我听说宣烨上仙早有所爱,去奇伢山上是为了纪念他故去的爱人呢。”另一仙子得意地扬起一抹笑,嘲讽道。
同一时刻,奇伢山上。
阿宣站在他和朱砂初见的那棵桃花树旁,撑着一把火红的油纸伞,望向山下的那一片红艳喜色。
九年的时间,应该很长吧,长到可以忘却一段曾生死相随的爱情,可以释怀一段曾经误解的恩情,可是,为什么我还是忘不了她?阿宣握伞的手微微颤抖,她生前让我忘了她,可是,当你对一个人的陪伴习惯入了骨髓,相忘又何谈容易?我一直对你感到很抱歉,朱砂,我没能在你爱我的时候爱上你。
阿宣缓缓睁开眼,感受着初春温暖的阳光,忽然一个桃核砸在了油纸伞上,接着一声娇俏的言语传来,“哎,阿宣,你看我是不是像睚眦一样记仇,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来找你报仇呢?”
远方那抹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阿宣再也忍不住,奔过去将朱砂拥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