涤魂记
“人死了之后会有灵魂吗?”当祥林嫂这样问迅少爷的时候,她一定是有所怀疑的。而对于“肉身死亡之后到底有没有灵魂”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尽管,我只是一只羊,一只活在藏区、死在藏区,灵魂随着头颅离开藏区的羊。
故事,要从那个夏天的傍晚开始讲起。在那之前,我在嘉央老汉家里生活了三年,从一只初生的温顺小羊羔,长成了身型矫健,双角健美的帅羊羊。在整个羊群中,除了头羊卡奇,没有谁比我更能吸引众羊的目光。
那个夏天的傍晚,嘉央老汉家里来了几个客人,他们坐着越野车,穿着和我平时见到的人们不一样的衣服,说着我极少听到的语言。嘉央老汉带他们参观了自己的帐篷、草场、羊群,给他们吃风干牛、烤羊腿,喝青稞酒,还通过其中的一名藏民向导,和他们聊得很开心。
他们的交流原本应该与我无关,可是他们谈到了一个羊头骨,一个挂在嘉央帐篷里的羊头骨。那只有着一对弯曲长角的头骨,来自于我的前辈。一年前,它被同样一群异乡人付款买下之后,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带走。
我并没有近距离听到他们的对话,我所知道的东西,来自于嘉央和他侄儿在羊圈外的对话。
“你帮我去抓住那只两角健美的羊吧。”嘉央老汉指着我对他的侄儿说。
“为什么?”他的侄儿问道。
“我要用它的头颅做一个精美的礼物,送给我的新朋友。”
“你屋里墙上不是有一个现成的吗?都挂了一年多了,付过款的人再也没来过,你还要等多久?”
“付过款之后,那头颅已经是别人的了,别说一年,就是再有一年,我也要等。我已经拒绝了好几拨客人的购买请求,今天也不能例外。”
“那以前你拒绝就拒绝了,也没见你想制作一副新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你知道吗?当我拒绝他们的购买请求后,他们提出了一个以前任何一拨客人都没有提出过的新请求‘让我抱着这颗美丽的羊头颅睡一晚上吧。’那句话让我动容了,我看到了他们眼睛里的光,那种真挚的、不带任何功利、任何贪婪色彩的光。”
“就是抓住了那只羊,你也要一夜不睡才能完成制作,活这么累,夜这么长……”侄儿还是想劝劝嘉央老汉。
“我知道,但我相信缘分,相信他们值得我这么做。去吧侄儿,别再耽误这宝贵的时间了。”
我看到嘉央的侄儿拿着套索向我的方向走过来。我静静地望着他,没有任何逃离的打算。
作为一只羊,我早就知道自己的命运,来到羊群这三年里,不断地有年长的同伴离去,有新的后辈出生,新面孔不断地替代着旧面孔,我们的种群,几乎一直保持着同样的规模。在见到了太多的悲欢离合之后,我已经深信死亡就是新生的开始。
我被嘉央老汉带到了铡刀面前,依旧没有任何的惊慌,我伸出自己的舌头舔了舔他粗糙的大手,向他做着最后的诀别。他蹲下身子,抱着我的脖子,粗壮的双手抚摸完我的后背,又抚摸过我的头上的两只羊角,一层薄雾升起在他的双眸。
“去吧”他用微颤的声音庄重地对我说,“当刀片穿过你的脖子,热血浸染你身下的土地,滚烫的水浸没你的双眼,你离开身体的灵魂,会随着你的头颅永生。”
我深情地凝视了一下嘉央老汉的脸,希望自己能记住他的面容。
那晚,嘉央老汉在灶堂里添了一夜的柴,红红的火苗亲吻了一夜的釜,水在锅里跳了一夜的舞,我的灵魂随着热气在夜空中氤氲了一夜。
那几名客人要走的时候,嘉央老汉正蜷睡在帐篷的一角。客人们见他睡得香不忍叫醒,留下字条后自行离开了。他们要去的下一个地点,是一个离老汉家两百多公里的小镇。
中午时分,我趴在嘉央老汉的背上,跟他一起乘着快马赶到了小镇,追上了上午离开的几名客人,彼时,太阳正明晃晃地挂在头顶,我被长途的跋涉颠簸得昏昏欲睡。
见到风尘仆仆赶来四处寻找他们的嘉央老汉,几位客人都瞪大了眼睛。“我们并没有落下什么重要的东西啊,您这是?”
嘉央老汉从身上解下包袱,双手送到了他们面前“你们看,美丽的羊头。送给你们的!”
那个被导游称为小张的小伙子,双手接过包袱。我看到,他的热泪滚落在包袱上,我听到,他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我给您多少钱才合适?”
“不,我的朋友,你已经把最真挚的友情留给了我,这是我愿意给你的回报,我不要钱!”嘉央老汉回答他。
“这怎么可以?因为我们的喜欢,您熬夜准备礼物,又跑这么远送到这儿来又不要钱,我们心里会愧疚一辈子!”
“我的朋友,准备礼物不只是因为你们喜欢,更是因为我们的畅谈,让我看到了外面的世界,看到了藏区以外的美好与善良。如果只为钱,我墙上那副头骨早卖了八百回了。”
“我们一定要送您一点礼物作为纪念!”几名客人身上,车上翻了个遍,手电筒、电池、打火机……凡是从出发地带来的物品,他们一股脑全送给了嘉央老汉。我看到,汉藏两族的几个汉子,一一握手并拥抱了一下,我相信,他们不同的身躯里,某种共同的东西在那一刻有了更深的交融。
从我见证一段友谊开始,从我跟着客人离开藏区那一刻,世上又多了几枚澄澈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