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棵杏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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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那年立春有些晚,立春后不久,老冯抱上了大胖孙子。看着那瘦骨嶙峋的小东西,老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儿子说:“爸,给娃起个名字吧。有了名字就好养活啦。”
老冯捏着旱烟锅,蹲在墙角用干枯的老手在地上抠啊抠,半晌抬起头用厌恶的语气对儿子说:“狗娃子。就叫个狗娃子。”说完便站起来,弯着腰牵起过完年刚买回来的那头瘦骨嶙峋的小牛犊子去放牛了。
“狗娃子?爸,你这不是骂我吗?我娃是狗娃子我是啥?你又是个啥?”儿子歪着头,对着老父亲佝偻的背影强争辩。
“咋咧?狗娃子不能叫?越难听越好养活,你懂个屁!”老冯骂了儿子一句,又叹一口气,“前年灾荒刚过去,去年收成你又不是不知道,眼见着家家户户糊嘴都难。要养活这个小东西,恐怕有些困难啊。”老冯一边摇头一边走出了家门,沿着一条细小的沟路下沟去了。
儿子一直站在大门口,看着老父亲苍白的后脑勺越来越模糊,光光的头顶在灰白的沟路上一闪一闪,转过弯就不见了。
无论如何,孙子最后还是叫了狗娃子这个名字。这一年风调雨顺,董志塬家家户户都取得了好收成。秋天的时候,老人们挤在南墙下一边晒太阳一边相互推让着各自手中新烤制的老旱烟。
“哎呀,活下来不容易啊。今年的烟都是个香的。”有人感叹说。
“就是就是。”有人随即附和。
“哎,老冯,你孙子几个月啦?”有人突然问老冯。
老冯眯着眼睛,抽了一口烟,深深吸了一口又吐出去,缓缓地说:“正月二十一生的,现在也快九个月啦。”
“哎呀,不容易啊。女人家不容易啊。今年咱董志塬都是好收成,但是咱村里只有你们一家添了新丁。前两年收成不好,没有余粮,今年你给孙子没过满月,明年正月一定要过个周岁吧?”
老冯不好意思地说:“那是,那是。到时候你们都来喝酒。不过我听说老刘不是最近也添了个孙女吗?”
“嗨。生女娃娃和没生有个啥区别?啥时候都是赔钱货。”对话的人不屑地说完这句话,吸了一口烟,把烟锅里的烟灰在鞋底上梆梆梆敲掉,又装了一锅新烟点着,心满意足吸了一口,看看大路上偶尔走过的人,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问老冯,“对了,你孙子叫个啥?”
“狗娃子。”老冯脸上很平静,其实心里已经乐开了花。老刘和他是多年的死对头,他刚才故意提老刘,就是要让全村的人都知道,你们老刘家不行,生了个赔钱货,我们老冯家生的可是个带把的,以后能传宗接代延续香火哩。
“狗娃子?”老人们轰一声都笑了,“这都啥年代了?共产党坐江山执政多少年了,你哈给娃娃起这种名字。孙子叫狗娃子,那你成了个啥了?”
“老狗,老狗。”大家都笑,但是并无恶意,老冯也开心,不和他们计较。
老人们玩笑了一会儿,看看日头,有人喊了一声说吃饭时间到了,于是大家纷纷散去。
二
第二年正月,老冯为孙子办了热闹的酒宴。
老刘也来了,笑得很难看。老冯故意让儿媳妇抱出孙子给老刘看。
“你看我孙子。唉,笨的很啊,都一岁了,还不会叫爸妈爷奶,把我急的啊。你孙女今儿咋不抱过来嘛?今儿这么热闹,抱过来叫两个娃娃爬到一起耍去嘛。老汉爱老汉,娃娃肯定喜愿和娃娃耍嘛。”老冯满脸喜色,抱着孙子一边和老刘说话一边晃来晃去哦哦地哄孙子。
老冯的孙子生在了好年景里,长得白白胖胖的,在老冯的怀里伸手肉墩墩的小手要去抓老刘。老冯脸上更喜了,摸摸孙子软绵绵的红脸蛋说:“哎哟,认得不?这是你刘爷爷,快叫你刘爷爷亲一口。”说着就把孙子一侧,那张像羊脂玉般莹润丰腴的嫩脸蛋就递到了老刘面前。
老刘先是推辞说没刮胡子怕扎着孩子的嫩脸,后来经不住老冯的一再要求,就狠狠亲了一口,孩子立刻哇哇大叫起来。“你看,我说不要亲嘛。”老刘双手一摊,“看把娃娃吓着了吧?快赶紧抱进去,让娃他妈哄哄。”老刘一边说,一边冷冷的走开了。
老冯看见孙子右边的脸蛋上多了一排紫红的牙印,恨得咬牙切齿,哼了一声,低声骂道:“狗日的。”
清明过后,天气终于一天天暖和起来。老冯天天抱着孙子满村溜达,有时候无意间提起老刘,总要指着孙子的右脸笑着说:“你看这个老刘,啊,这都多长时间了,牙印还没下去呢。”
大家就笑,心里却觉得是老冯自己活该。
清明后,老冯家大门口十步开外的路上突然冒出一棵小小的芽儿,起初谁也没有在意,以为是一颗野草,但是慢慢的就发现,那那棵芽儿几乎是一天一变样,不过三四天的功夫,就长到了一尺高,这时,大家才看清楚,那是一棵杏树。
路上长出一棵杏树,无论如何都要铲掉的,否则以后长大了,还怎么行人?况且那棵杏树正好对着大门口,就算是长不大,进进出出的总也不方便,尤其是夏秋两季,收麦子收玉米都要用车,人能过得去,车怎么过?
“铲。”老冯给儿子下令说:“铲了吧,碍眼。”
老冯的儿子就扛一把铁锹出去,只一下,那棵才一尺多高的杏树就倒了,半透明状的新叶在春天的阳光下闪着光。
老冯抱着孙子,对杏树叹一口气说:“你长得地方不对啊。你是一棵树,咋能生在人路上呢。”说完,又接连叹了几口气。
儿子弯腰捡起那棵还没有筷子小端细的杏树,一挥手,扔在了门口东边的柴垛下面说:“和孙子说说话还和树说上话了,我看你快通神了。”
老冯撇了一眼儿子,没有说话,一边晃来晃去哄孙子一边走远了。
三
铲掉的杏树又长出来了。
儿子说:“我看这路下面有老根,那杏树肯定是从老根上发出来的。”
儿媳反对说:“老根?我嫁过来三四年了,有老根前几年为啥不长?要我说,可能是去年谁吃杏子的时候,不小心把杏核掉在那儿了,路上没人注意,你走来我走去的,结果杏核被踩进土里,春天就长出来了。”
“胡说!去年一开春就下了大雪,杏花都冻死了,去年谁吃上杏子了?”儿子立刻推翻了儿媳妇的推理。
老冯不说话,坐在桌子上首一边吃一边逗孙子。
“哎。”儿媳妇突然一拍脑袋,“去年,不是有个老陕来咱这儿卖过杏子嘛?说不定,杏核是老陕不小心掉在地上的。”
儿子恍然大悟,“照这么一说,倒是有可能。”没嚼两口菜,又一侧脸说:“不对,不对。老陕要是把杏核掉在这儿,那我铲了不就再长不出来了吗?咋又长出来了?依我看,还是地底下有老根。”
“可能不止掉了一颗,有可能掉了两三颗呢?”儿媳妇问儿子。
儿子正要开口,老冯发话了,“这么好吃的白馍馍堵不上你俩的嘴?再往前几年,还顾得上说话?狼吞虎咽都来不及,紧怕别人抢去呢。”
于是,饭桌上就安静了,只有碗筷相碰的声音和吧嗒吧嗒的吃饭声。吃完饭,老冯对儿子说:“等会儿你出去,把那棵杏树铲了。”说完就抱着孙子出门了。
于是,长在路上的小杏树又一次被铲倒扔在了柴垛下。
老冯每次走过那个地方,都要使劲儿跺跺脚,“这是路,人走的路,不能长树,你不知道吗?”
儿子有一次看见了问他:“爸你和谁说话哩?”
“土地公。”老冯淡淡地说:“土地公可不就是管土地的嘛?不由土地公还能由了鬼?”
可是杏树还是又一次顽强的冒出了地面。
铲。老冯再一次下命令。
于是,长在路上的小杏树第三次被铲倒扔在了柴垛下。
当那三颗小杏树呈现不同枯相的时候,第四棵杏树又一次冒了出来。
这次老冯还没下命令,儿子就提前扛着镐头出门了。
老冯抱着孙子小紧跟着跑出来问儿子:“你要干啥?”
“干啥?我要刨开看看这地底下藏着什么鬼,他妈的天天往出冒杏树,烦死了!”儿子愤愤地说。
老冯淡淡地说:“你跟个杏树计较啥?地底下能有个啥?还不是土。你刨开又能咋?把路刨的烂糟糟的,咋走人?铲。”
儿子想了想,一边铲一边说:“这是我最后一次铲它,再长出来我就非刨不可。”
于是,长在路上的小杏树第四次被铲倒扔在了柴垛下。
“有个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如果再长出来,就由树长着去吧。”老冯看着柴垛下三颗枯干的小杏树和刚铲掉的小杏树说。
“那路咋办?”儿子问。
“往那边让让。”老冯伸手指指,像一个深谋远虑的政治家,“以后路肯定要改。就是不长杏树,也要改。”
四
果然,儿子没有猜错。
第五棵杏树还是从路上冒了出来。
“天意啊。”老冯坐在炕上一边抽烟一边望着窗外,模糊的光从窗户里透进来,老冯的脸上满是皱纹,眼神浑浊而深邃。
就这样,那棵杏树就长在了老冯家大门口十步开外的地方,日日夜夜春去秋来正对着老冯家大门。
老冯的孙子狗娃子一天天长大,那棵杏树也一天天变粗。
第八年的时候,狗娃子该上学了,那棵杏树也长到了碗口粗。
那年春天,杏树开了花,粉白粉白的,风一吹就哗啦啦往下落,花瓣落了一地。花落了以后,突然一场倒春寒,下了白茫茫一场大雪,全村的杏树都遭了冻,大家纷纷叹息说今年又吃不上杏子了。
雪化了以后,儿子惊奇地发现,那棵杏树上长出了一只小小的青色的杏子,白白的茸毛紧紧贴在杏子上。
夏天的时候,很多小孩都来老冯家那棵杏树下玩,一边玩一边抬头看着杏树上那颗渐渐变黄的杏子咽口水。那颗杏子长得真好,又圆又大,骄傲的站在树枝上,淡淡的黄从果肉里渗出来,尖上的紫红色慢慢往四周晕染开,简直就是一颗耀眼的明珠。
谁让它是村子里今年唯一一颗杏子呢。
老人们纷纷赞叹说,今年老冯家要出大喜事了。只有老刘不屑一顾,常常对其他人说:“大事肯定是要出的,只怕不是喜事吧。”别人听了都笑老刘,说他嫉恨老冯。
听到老人们都这么说,老冯更开心了,说秋天的时候准备送孙子入学,说不定孙子以后能成大事哩。大家都说:“肯定肯定,狗娃子长得天圆地方,一看就是当官的命,而且肯定是个大官,说不定以后能当乡长。”老冯就咧开嘴笑,说:“乡长算个啥,再不行也是个县长。”
那天早上早早吃过饭,老冯就从箱底下翻出一个布包,一层一层解开,是一方旧旧的手帕,揭开手帕,还有一个布缝的小包。老冯哆哆嗦嗦从小布包里掏出一卷东西,展开来,都是花花绿绿毛了边的零钱。
“给你买些铅笔、橡皮还有本子,再买个书包。村里娃娃都背的手做的书包,咱不背,爷给你买个新书包,花的很,好看的很。”老冯对站在一边的孙子说:“到学校了好好念书,明儿当个县长给爷长长脸。”
孙子点点头,老冯就出了门,刚走出门又一想,回过头对在屋里的儿子喊:“把狗娃子看好,操些心,不要叫娃娃到处胡跑。”
等儿子在屋里答应了一声,老冯才放心地转过身上路了。
五
夕阳照在大地上,远处墨绿色的树叶闪着金光。老冯一边走一边看脚下被夕阳拉长的自己的影子,回想着自己年轻的时候,从家里到镇上赶集,半天就走回来了,而现在,居然要走整整一天。又掂掂手里装了文具的书包,不沉也不轻,感叹着物价的上涨,他像孙子这么大的时候,同样的钱可以买很多东西。想到这里,老冯不禁笑了,时间啊时间,过得真是太快了,转眼间自己已经从一个娃娃变成了做爷爷的。一想到孙子,老冯心里就乐滋滋的,加快了脚步。
影子越来越长,老冯走得气喘吁吁,终于太阳一颤,掉进了西边的山里,老冯也走到了家门口。阳光消失的瞬间,他抬头看了一眼,门前杏树上的那颗杏子不见了。
老冯急了,一脚踹开大门,“杏子呢?杏子咋不见了?”
儿媳妇从屋里出来,看了老冯一眼,有些紧张地说:“狗娃子喊了一天说要吃杏子,缠得人实在没办法了,就摘下来给狗娃子了。”
“吃了没有?吃了没有?”老冯瞪着眼睛,呆呆站在院子里,脑袋使劲向前伸着,厉声问儿媳。
“不知道。狗娃子拿上跑了一天,不知道吃没吃。咋了?”
“狗娃子人呢?人呢?人到哪儿去了?赶紧给我喊回来!”老冯一边说一边慌慌张张跑出大门,拼着老命喊起来“狗娃子——狗娃子——”
“爷,我在这儿呢。咋啦?”狗娃子从院子里出来,“我刚在屋里呢。”
“杏子呢?啊,杏子呢?”老冯一把逮住狗娃子,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了。
“杏子……吃……吃啦。”狗娃子从没见过爷爷这幅样子,吓得结结巴巴的,不知道自己闯了什么祸。
“嗨呀——”老冯一屁股瘫坐在大门门槛上,瘦骨嶙峋的老手使劲儿拍着地面说:“那杏子吃不得啊——吃不得啊——”
“为啥吃不得?”儿媳妇吃了一大惊,慌忙跑过来抱着儿子问老冯,“你给喷药了?”
老冯脸上的表情痛苦而纠结,“没有……没有……”
儿媳妇松了一口气,“那怕啥嘛?虽然是全村唯一一颗杏子,但是长在咱家树上,咱家的杏子嘛,吃就吃了嘛,怕啥?”
“你懂个屁!”老冯厉声大喊。
儿媳妇也不敢说话了,她嫁到老冯家十来个年头了,从没见过老冯发这么大脾气,也从来没挨过老冯的骂。
“杏核呢?给我。”老冯向正在嘤嘤哭的孙子摊开手。
孙子慢慢松开右手,手心里是那颗杏子的核,异乎寻常的大,鼓鼓的,汗津津的。他小心翼翼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捏着那颗油量的杏核,放在了老冯干燥的手心里。
老冯一把把杏核扔进嘴里,嘎嘣一下咬开唾在手心里,缓缓伸到眼前看。
儿媳妇和孙子也好奇地伸过头去看。月光下,一堆口水和破碎的杏核壳里,俨然一只晶莹如鸡血石一般的人形杏仁,在老冯的手心里散漫着血红血红的光。
“60年,长武来了一个叫花子,跟我讨饭吃。当时家家户户吃食都是紧张的,我给他说,没吃的,你吃杏子去吧。他就吃了一夜杏子,第二天早上,我开门时发现他死在了咱大门口。我怕村里人看见戳我脊梁骨,说是我吝啬不给吃食害死了叫花子,就挖个坑埋了……”老冯指着那棵杏树,喃喃地说。
月光下突然吹来一阵风,杏树叶哗啦啦的响,老冯和儿媳妇不由打了一个寒噤。
第二天,老冯家门口的那棵杏树突然死了。很多人吃完早饭都跑来看稀奇,只见老冯和儿子沿着杏树挖了一个大坑,大坑里,那棵杏树的根须连着泥土,紧紧缠绕着一堆腐朽的白骨。大家都说稀奇,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
后来,老冯请一位阴阳先生,找了一处好地,把杏树和那堆白骨放在一起烧成灰,装进一口松木棺材里,埋进了地里。
再后来,老冯的孙子果然做了县长,可惜老冯没有亲眼看到。孙子上任那天,儿子和儿媳妇都去吃酒宴去了,老冯一个人孤伶伶死在了医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