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字，她记了一辈子

文  /  白梨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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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在我印象里，一直是个精明能干，又严厉脆弱的人。

她事事要强，不容晚辈顶嘴，随时保持着自己当家人的威严。即便现在七十了，也依旧是个强势的老太太。

幸而外公性情温润慢吞，什么都让着她，所以她能继续傲娇下去。

外婆常说：“我吃了很多的苦，才把你妈姊妹几个抚养长大……”

生活给予她的，是一个女人的苦难史。仔细回想这一生，竟少有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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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幼时，才五六岁吧，曾外祖父母就因饥饿双双离世。

三个哥哥，都将她视作负累，推来让去。后来，她跟着三哥过活，却每日被三嫂冷眼相待，恨不得立马将她赶出门去。

她一路忍让，卑躬屈膝，终于长大。

十六岁时，村子里某家少年郎退伍归来。相貌英俊，引得村中少女争相观望。然而少年家穷，徒长一副好皮囊。

外婆虽倾心，但始终不敢忤逆三哥三嫂的意思。把一颗少女心，深藏心底。

外婆说，那少年只跟她说过一句话。便是多年前的某日黄昏，她还梳着两条粗辫子，立于田垄边，他走过来，轻轻唤了一声她的乳名：“玉珍。”

外婆提起那人时，罕见地有了温柔语气，脸上红晕渐起，神情宛如少女。

后来，三哥做主，外婆嫁给外公。一个婚前从未见过的，刚从部队转业回乡的老实人。

而那个少年郎，家贫如洗，至老未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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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每一个嫁为人妇的女人，说起往事都是满纸辛酸泪吧。

婚后不久，外婆有了身孕。那年头，谁家不想要个小子。何况外公家三弟兄，膝下皆有子。

无子，便无地位。

第一胎，女儿。第二胎，女儿。第三胎，仍是女儿。为此，外婆在婆家受尽委屈，村子里的人都笑她是“不会下蛋的母鸡”。

旁人如此便也罢了，偏偏外公也跟着外人给她冷眼。她咬牙切齿，更是要拼个儿子。终于，在她三十六岁那年，生下我舅舅。

生下儿子，她才有了底气，跟婆家人呛上一呛、吵上一吵。

孤立无援，倒也成就了外婆的倔强，从此变得坚韧、要强。

谁知这个儿子，却是最不成器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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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得很快，大女儿十八了。

托远亲说了一出媒，是邻村的少年。也算相貌堂堂，但家中兄弟三人，均未娶妻。家境贫寒，她心生悔意。

谁料退亲那日，大女儿偷偷尾随，执意要嫁那少年。她不得不同意。

穷就穷吧，只要那人对她好。外婆想。

后来，大女儿嫁了，女婿去了河南挖煤，两个外孙女出生都不在身边。

隔了两年，二女儿也出嫁了。嫁于河那岸，步行回娘家也不过半个钟头。

外婆想，这下离得近了，万事皆可照拂。

却也在女婿家暴二女儿时，无能为力。甚至要女儿顾念外孙的面子上，原谅那畜牲。

三女儿是唯一自由恋爱，与初中同学结婚生子的那个。

新婚燕尔，自然浓情蜜意。时间长了，竟也露出赌博本性。

本就家徒四壁，还将所剩不多的家底拿出去赌。三女儿当然要劝阻。

劝着劝着，两人起了肢体冲突。三女儿那时已经怀孕七八月，一时没踩稳，就被丈夫推倒在地里头。当即哭着跑回娘家。

外婆心疼三女儿，把女婿痛骂一顿。可家里不能养闲人，更养不得出嫁了的女儿。

于是女婿一上门，说要接三女儿回去，她也就顺水推舟，劝说女儿回去好好过日子。

至于拼了性命也要生下的小儿子，外婆这一生，都在为他受苦。

十几岁时，学手艺开车，败光家中积蓄；二十几岁择偶时，挑肥拣瘦，最后把一个17岁少女的肚子搞大。

那少女幼年丧父，母亲很快改嫁，从小跟着大伯长大。念书也仅念到二年级便辍学，人不高，貌不美，唯一可取的便是在镇上有处她名下的房子。

外婆看中这点。心想：小儿子在镇上开车，有个落脚处也不至于每天早出晚归。

况且那时少女已有身孕，外婆想抱孙子，更是得替她做主，让儿子干干脆脆娶了她。

小儿子不情不愿。他自觉年轻，不到结婚那步。况且挑来捡去，挑中这等货色，说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可母命难违，他终究娶了。

婚后不久，儿媳便生下孙子。月子期间，不知起了什么争执，儿子儿媳大打出手。

外婆看着儿子额上被砸出的血痕，又心疼又生气。

自己拼死产下的仔，被个外人欺负，真是岂有此理。

从此，外婆对儿媳日益冷淡。可儿子儿媳该吵的嘴该打的架，还是一顿不少。她劝过骂过，最后习以为常。

要作死就去作死吧，懒得管了。外婆不知被气哭多少次。

可事到临头，儿子要拿钱买新车，她又不得不管。问三个女儿借，借了不够又向村子里的其他人借。

几十万债务全背在自己身上。儿子儿媳只顾着吃香喝辣，一分钱都不曾拿回家里。就连孙子的学杂费，都要她二老承担。就这，儿子儿媳还一直嚷嚷着没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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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几个女儿女婿全跑到沿海去打工，外孙外孙女皆留在老家交由公婆照顾。

有一年，大女儿与婆婆闹僵，两个外孙女无人照顾。只得央求她去县城 ，照看几年。

外婆答应，连孙子也一并带去。最初，她只用照顾三人。后来，二女儿三女儿也相继把自己的四个儿女送到长姐住处，顿时，一百多平米的房子里，挤了八个人。

又过了两年，儿媳生下二胎。亦是断奶后就扔给了她。

外婆不堪重负，终于把分居两地、一直留在乡下的外公也叫来，一同抚育孙辈。

就这样过了七八年，大女儿生的两个外孙女相继离开去省会念大学；二女儿的一子一女也终于在念高中的时候被接走；留在外婆外公身边的，只有三女儿的两个儿子，和小儿子的两个儿子。

直到那时，两个孙子的学杂费还是在由两老负担。而三女儿经济最低迷，每月给的生活费也很少。

大女儿二女儿亦不再每月寄钱，两老承担不起压力，终于在三女儿的大儿子高中毕业以后，搬去了儿子儿媳处。

又是一地鸡毛。

儿子不抽烟不喝酒，唯独喜欢打牌。每日辛苦劳作所赚的，都在牌桌上流了出去。

儿媳不管，也跟着一块儿打。手气好时，就赢个几百块。手气差时，更多都能输出去。

外婆阻止不了，每日唉声叹气。可儿子儿媳早就是两根老油条，骂了也白骂。自此，外婆孝子贤孙颐养天年的美梦算是碎了。

15年年中，外婆始觉胸口疼痛。她以为是被气得，不当回事。谁知，年底便检查出乳腺癌。

临近春节，外婆住进医院。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割了双乳，又检查无恙，才被允许出院。

出院后，还是经常跟儿子儿媳置气。谁人劝说都无用。

她大概只是生气，自己生养、千依百顺的儿子为何如此不成器吧。

术后一年，外婆回医院检查，经常红着眼眶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当初和她一个病房的病友接二连三死去，她仿佛也看到了自己的末日。

没多久，她外出摔断尾椎骨，在床上躺了整整一百天。吃喝拉撒睡皆在那一米五宽的小床上。

儿子儿媳早就将她送回老家，她的衣食起居全部由外公照顾。

儿孙自有儿孙福，她终于顿悟。自此不再过问儿子儿媳的事情。

可这一年，外婆七十了。已然到了生命的尽头。

距离她提起那个少年郎，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年。五年前，谁又知道会有这么多的劫数等着她呢？但当初她的神情，却令我久久不曾忘怀。

也许终此一生，她都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幸福。可多年前，那一声“玉珍”，终究成了她生命中顶美好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