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采访(五)
五、悠悠往事
坐在出租车上身心俱疲的他将身子懒懒地靠在座位的靠背上,却一点睡意也没有。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
他出生在南方一个偏远的小山村里,当地有不个不成文的习惯,谁家要是添了孩子,别人总是这么问的:“添了个读书的还是添了个打猪草的?”要是主人喜气洋洋地回答:“添了个读书的。”问的人就会说:“恭喜!恭喜!”要是主人底气不足地回答:“添了个打猪草的。”问的人就会说:“也好,也好。”这话可不只是说说而已,除了钱多得用不完的人家,一般人家是不会花钱让一个注定要成为外姓人的孩子读书的,在娘家,她就只帮着妈妈做打猪草之类的家务活,等长大了再为家里换一份彩礼钱。杜传宗是家里唯一“读书的”,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理所当然地打猪草养猪为他凑学费。就是在父亲撒手西归之后,也没让他中断学业。好在他也不负众望,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人尖子。顺理成章考上北方一所重点大学中文系,毕业后被一家大型国有企业要去做了厂长秘书。原本还有望成为厂长的乘龙快婿,只可惜这书呆子不识好歹,悄悄和虽然温柔清秀,父亲却只是个锅炉工,母亲还是个没工作的家庭妇女的柳青对上了眼。
这柳青还真是百里挑一的好媳妇,不光对杜传宗体贴有加,对他乡下的穷亲戚也是以礼相待,热心相向,对婆婆更是温柔恭谦,婆婆对这媳妇别提有多满意了。婚后不久生下聪明漂亮的女儿嫒嫒,杜传宗打电话向母亲报喜,母亲在那头再自然不过地问:“添了个读书的,还是个打猪草的?”杜传宗楞了半天才回答:“是个女儿。”母亲照例说:“也好,也好。”旁边听了个清楚的柳青竟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似的红了眼圈:“对不起。”慌得杜传宗赶紧挂了老娘的电话来安慰她。
嫒嫒差不多一岁的时候,生下嫒嫒一直没来月经的柳青准备到医院上个环,医生在做上环前的例行检查时发现她竟然怀孕三个多月了,医生一边责备柳青的粗心,一边告诉她现在胎儿已经太大,做人流有危险,只有等五个多月的时候来引产。六神无主的她只好回家把这个坏消息告诉了丈夫,杜传宗在跟老娘通电话时又不经意间说出了这事,不曾想从没出过远门的老太太竟然立刻不远千里赶了过来。一见面两眼就没怎么离开过儿媳的肚子,好像那里面藏有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老娘的意思杜传宗是再明白不过了,他苦笑着对老娘说:“不行的,妈,我们这种情况不能要两个小孩的。”老太太说:“怎么不行?一颗茅草有一颗露水养,老娘一个人拖你们四个也没把谁饿死。”杜传宗着急道:“不是养不养得起的问题,我们是在职职工,政策不允许要两个小孩的。”这下老太太笑了起来:“政策是死的,人不是活的嘛,哪里政策都一样的,你当我不知道?在职的人生二胎的多得很,只有笨人才叫尿弊死。悄悄生下来我给你们带,到读书的时候才接回来,就说是亲戚家的小孩来这里读书,神不知,鬼不觉的。”一直没有说话的柳青有点动心了:“怕只怕生下来不是个男孩。”老太太说:“说你们笨吧,你们还不承认,现在医院不是有那个“屁超”吗,隔着娘肚皮把小孩的屁股一超,是男是女一清二楚,是男孩就生下来,是女孩就引了再怀。”杜传宗两口子本来也挺想要个男孩的,现在听老娘这么一说,觉得这个主意真是不错,而且老太太身体结实,手脚麻利,带个把孩子应该没问题。最后一家人商量来商量去,决定如果真是男孩的话,就要下这个孩子。老太太见保住了自己的香炉脚,欢天喜地回家为儿媳妇养鸡去了。那时正是冬天,衣服穿得厚,柳青怀孩子也不显怀,直到临产前的三个月,才知会老娘,杜传宗正上班时突然有电话打到厂里,告知老娘中风病危!两口子双双请假回家探母,厂领导自然没有异议。
杜传宗把老婆送回家后,在老家呆了几天就赶回厂里,找到领导说,老母亲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但中风在床离不开人照顾,自己知道厂里很忙就赶了回来,领导能不能给柳青批个长假,等老人好点就回来上班?请假的事也就轻松搞定。
后来柳青如愿生下一个男孩,取名杜键,小名键键。孩子的奶奶却没能完成自己的许诺——把孩子带到能上学的时候再交给儿子媳妇。柳青还在月子里,老太太体贴媳妇不让她摸冷水,心甘情愿为孙子洗尿布,欢喜不知愁来到,受了风寒,她又固执不肯吃药打针,说庄稼人没那么娇贵,一点小病挺两天就过去了。谁知老太太这次没能挺过去,小病拖成了重症,眼看不行送到医院时,就下了病危,还没等杜传宗赶到就咽了气。都说媳妇哭婆婆,眼泪也不多,可柳青跪在婆婆灵前那顿哭,真叫一个肝肠寸断!
安葬了老娘,两口子抱着机灵结实而双乖巧可爱的键键就像是两手捧着一砣滚烫的糍粑——拿也拿不得,放也放不下。
后来还是远嫁E县的妹妹杜四妹出来解了围,说如果哥哥嫂子不嫌弃她家条件差,她愿意为他们带键键。妹夫钟小权是个木匠,手艺很好,人也机灵,就是有个好赌的毛病,所以家境不太好,妹妹家也有两个女儿,小的才三岁多,就怕她照顾不过来。妹妹故作轻松地说:“一条牛也是放,两条牛也是放,反正娃娃都小也做不成什么的。”事情到了这一步,也实在是没有别的好法子了。把孩子带回H市的话,一来不方便,二来小两口每月就那点工资,这两年结婚、生两个小孩、安葬老娘,事情一样接一样,早就入不敷出了,在城市里全托一个才出生的孩子,连吃用带工资的,一个人的工资都不够。妹妹说她不要什么工资,给孩子买点吃的就可以了。况且,把孩子交给谁会比交给自己的小姑更放心呢?这样,键键又随小姑到了E县。
天有不测风云,安顿好一切回厂不到一个月,厂里搞体制改革,两口子双双下岗,维持三口人的生活都成问题,那还有钱寄给妹妹?说好给键键的生活费也一就成了一句空话,
都说没什么千万不能没钱,有什么千万不能有病,要是这两样都叫一家人同时摊上,那就是世界末日到了。先是嫒嫒得了肺炎,折腾得两口子身心交瘁,这边还没好呢,那边妹夫打来电话,说键键病重,叫杜传宗赶紧准备两千块钱过去!两口子立刻分头四处借钱,可这几年能借的地方都让他们借尽了,嫒嫒生病又才借了钱,跑了三天一点结果都没有。都快把他们急疯了,第四天才在别人的指点下借到两千元的高利贷,钱刚汇出去,妹夫打电话来说因为没钱及时治疗,孩子已经没了,问尸体是等他们去才处理呢,还是怎么办?柳青一听这消息当时就昏了过去,醒来哭喊着要去见孩子最后一眼,杜传宗也是心疼万分,但他还算冷静,先求妹夫无论如何弄个匣子把孩子装了,好歹给他堆个小坟头,又开导妻子说,孩子已经没了,再怎么也不能回来,何况家里本来就欠了不少债,要是再背上高利贷,这日子就更没法过了,看来我们命里不该有儿……
健健不在了之后不到半年,杜传宗的妹妹也因病去世了。他们是在妹妹去世之后半年才从妹夫电话里得到这个消息的。他说是她让自己对杜传宗两口子隐瞒自己生病和去世的消息。他不想给他们增加麻烦。
原来如此!
杜传宗攥紧了自己的拳头。恨不得把钟小权大卸八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