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魂|「一八零」不眠之夜
第【一八零】章 不眠之夜
罗鼓不但能喝酒,还很能说。
复生开始也和他们喝酒,但看罗鼓仰头就是一杯,大哥也是只顾豪饮,在代销店里买了酒回来,就推说要去给母亲舀饭,转到堂屋后面母亲的卧室,陪着母亲说话,再也懒得出去了。
罗鼓本来说吃了饭就回城去,听萌生说这几天还要呆在家里,就说留下来陪萌生说会儿话再走。复生送了一瓶开水过去,回来和牧凤一起,逗再生的两个双胞胎儿子闹了一会,看赵小香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放心了不少。
也不知罗鼓和大哥萌生是睡还是没有睡,反正复生早晨起床的时候,看大哥萌生屋里还亮着灯光。
罗鼓在天刚亮才走了,也没和家里其他人打招呼。萌生还呆在自己屋里没出来,复生去喊大哥出来吃早饭,萌生红着一双眼睛,淡然地说:“老三,我不想吃饭,你去吃了饭,我们一起去洞孔垭走走。”
“好吧,我们现在就去。”复生知道大哥心里有事,也不吃饭。萌生不再言语,拿起桌上的香烟站起身来,复生看见桌上烟灰缸里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旁边还有好几个空烟盒。
乡村的早晨,除了鸡鸭鹅猪的叫声,和扛着锄头进进出出房舍田间的农人,还有弥漫开来的烟雾。矮小的灶房上高高耸立起来的用泥巴混了谷壳糊成的竹骨烟囱,平日里只是煮一锅稀饭或是几坨红苕酸菜算早饭,炊烟刚刚袅袅升起一会儿,就开始变淡,然后悄悄隐去,但年就要来了,过年的气息通过氤氲在房顶上的烟雾,缭绕开来。
只要过了腊月二十四,这烟雾一旦升腾起来,就基本不会退缩,有时还会变得格外浓烈,即使是大天白日,厚重的烟雾之后,烟囱顶部间或还会看见冒出的火焰。那是乡人在用大锅熬制米豆腐,也有用二尺六寸的特大铁锅,把还剩半地窖的红苕,煮得滚瓜烂熟,想在年前火速催肥了那横卧在猪圈里的架子猪,在年三十前杀了,让一家人吃得肠满肚圆。
也有性急的人家,早就杀了年猪,把划成砖头大小的刀头,还有那肥厚的蹄膀、扇子大小的猪耳朵、整条粗壮的猪尾巴,塞进锅里,用劈成两半的干树疙瘩,熬油似的炖一上午。炖熟了的刀头,自然是要先插了一根筷子先敬了祖宗,才端了去和那猪蹄猪耳猪尾,切宰得齐齐整整,码在洗得透亮的瓷盘里,当成下酒菜,隆重地端出来摆在四方木桌上,透出浓香诱惑围了一桌子大人不开口说话就不敢公然乱说乱动的小孩子们。
萌生站在洞孔垭口,看山沟里缓缓浮动起来的炊烟渐渐连接起来,再偷偷变成雾蒙蒙的一片,好像昨夜很冷,冷到把空气都凝固成水气成了雾。再抬头望了望那两棵还昂然屹立在垭口的黄果树,似乎是在对着黄果树说:“这年啊,又来了!”
站在一旁的复生,看大哥面无表情的神态,也不说话,转过身来,看远处深谷被拆除了的龙台寺,只留下个土坡。土坡上那两棵茂盛的黄果树,傲然俯视着土坡下的那三棵有些枯萎的黄果树兄弟姊妹,兀自说道:“那站得高些的树就会多吸收些阳光么?”
“你说啥?”萌生好半天才回过头来,顺着复生专注的目光,去身后那条山沟里寻觅远处雾气里的龙抬寺遗址。也就发现了被拆除了的龙台寺留下来的土坡下面的那三棵黄果树,在若隐若现的朦胧里确实有些落寞,叶子似乎也比土坡上的那两棵要少些,无趣而哀伤。
龙台寺还是乡完小学校的时候,萌生在这里读完了初中。在这座由历史悠久的古庙改建而成的学校里,萌生接受了文化知识的学习和人情世故的熏陶,有好几位老师都成为了萌生后来时时讨教的良师,更多的同学,成了萌生终身的益友。
自从离开学校之后,萌生很想再去学校看看,想不到乡中学很快选好了新校址,这座传承经年的古庙,本来不该拆除,但被视为学校财产而迅速拆掉并被搬迁至新校区去,一座修身养性的念佛诵经之所,无可奈何地空留碎瓦残土。
虽然后来有人提说这由古庙改建的学校,已渐集庠序之气,慢慢积聚泮宫之风,甚至在将来会成为辟雍之所,贸然破坏已是不该,更不要说无端拆除。先是对释迦牟尼的无礼,后是对文殊菩萨的不敬,甚至是对所有神界的羞辱,本地的文脉会遭受到来自仙界的惩罚,便在旁边很快修建起另外一座小学校予以弥补。但先前雄伟巍峨的古建筑,和一直相依相伴的黄果树慨然别离,重新安身他处,不知是否未能承接先前习学遗风,只听说后来新建的乡中学,升学成绩居然连年位列全县榜尾;黄果树失去红墙青瓦的庇护,黯然神伤当然在所难免。
“有些事,不是一定会圆满;有些人,不一定会不变;有些路,不一定会缩短。”萌生喃喃地说。
复生望着大哥,迟疑片刻,终于言不对题地问道:“大嫂和侄女们回来过年么?”
“她说她不回来了,我过完年就和她离婚。”萌生的眼睛还盯着龙抬寺遗址前的黄果树,但说话的语气很坚定。
“但她会同意吗?”复生知道,杨梅红“心甘情愿”嫁给大哥,不仅仅是因为大哥素有龚家人的浓眉大眼,人长得帅还能诗善文,最重要的是杨梅红看中了大哥在仕途的发展。
男人是棵树,女人就是缠在树上的藤。妻以夫贵,母以子荣。杨梅红像爱护她生命一样,倾尽全力守护她的荣誉。大哥的官做得越大,她的“官太太”就越显尊荣。而且,杨梅红还要把她的尊荣最大限度地延续下去。延续自己尊荣最可靠的途径,就是生个也能当官的儿子。古时候的皇宫,皇后毕生所做的最重要的大事,不就是生个儿子然后让儿子继承皇位吗?虽然而今现在眼目下,“皇位”是没有了,但生个儿子也就有能保证自己继续获取地位的机会。
“不同意。”大哥看了一眼复生,转过身来,面对着洞孔垭这边自家的老屋,平静地说:“罗鼓就是杨梅红请来的说客。”
“罗总说什么了?”复生有些好奇,大哥和杨梅红的事,罗鼓来中间插一脚干啥呢?
“你不知道,杨梅红一直在和罗鼓合伙搞建筑工程。”大哥看着老屋的屋顶,那屋脊上长满的苔藓,已经软塌塌地干枯,有点像好长时间没梳理过的头发,和那些同样干枯了的草茎粘连在一起,凌乱而肮脏。
“罗鼓在利用大嫂,因为你在主管晋县的开发。”复生想起罗鼓来找过再生,希望再生和他一起开建筑公司的事。
大哥苦笑了一下,不置可否地说:“谈不上谁在利用谁,或者他们在互相利用吧。不过,罗鼓是在我们晋县注册的有资质的建筑工程施工公司,有资格在晋县范围内承接相关工程,而且还可以为晋县贡献一部分税收。”
“说实话,罗鼓这人也确实很会算计,但他做的工程,质量还是有保证的。”萌生说:“所以,我按照有关规定,也认真审计了他的资质与承接的工程是否相符合,才发放工程给他做。”
“那罗总的公司经营得还不错?”复生问。
“是还不错,罗鼓很有经营头脑。”大哥眉头一皱,接着说:“杨梅红让罗鼓来找我,主要是说她不想离婚,如果我真要坚持离婚,那就必须要我在移交工作之前,把几个建筑工程签署给他们,否则就要和我鱼死网破。”
“鱼死网破?你有什么把柄落在她手里?”杨梅红是有心计的人,复生不禁为大哥担心起来。
大哥倒是不屑一顾:“我自忖这些年都是依法依规照章办事,没有徇私舞弊,至于超生的事,我已向有关方面说明了情况,并且职也免了,下步该怎么处理,相关部门自然会有说法。”
“那杨梅红为什么要这么说?”复生有些焦急不安。
“威胁我呗!这女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啥子事情都干得出来,比如和章小蕙通信……”大哥明显愤怒起来。
“罗鼓来就给你说这些?”复生打断大哥的话,美好的爱情带给大哥的却是伤害,尽管这里面大哥自己也要承担很大的责任。
“还说了其他的事。”大哥毫不隐瞒:“主要是想让我利用离职前的时间捞一把。”
“你哪凯想的呢?”复生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意识到权力可以换来利益。
“你认为呢?”大哥看着复生问。
复生的脸被从黄果树叶子里漏出来的阳光照射着,仿佛憋得有些微红,炯炯有神的眼睛望着垭口前那块绿油油的小麦地,想起十年前自己在旁边的燕子山上放牛回来,因为去抢救被猎人打伤的家狗防盗,牛吃了地里的红苕藤而被父亲责骂;又想起大哥的兔场被盗才养狗,也正因为兔场被盗损失惨重,大哥才在远在天邑的穆孃资助下去了充国市读书。后来娶亲、入职、提干,走到今天已是不易,虽然眼下面临难关,但和无数普通人相比,已是传奇。上天既然如此眷顾,哪那能转头就忘恩负义做些不仁不义之事?
于是,复生收回目光,眼睛往下望着自己坚挺的鼻子,沉声说:“为人莫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大哥,行得正,才走得端!”
“好!”大哥一巴掌拍在复生肩头,如释重负:“老三,你晓得祖父为什么要把那枚勋章和印章留下来?”
大哥知道复生不能回答,就接着说:“这不仅仅是祖父修机场得来的荣誉,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情,我也是昨晚罗鼓告诉我我才晓得的。”神情有些疲惫的大哥,英俊的脸颊上充满了赞许:“我们也要像祖父那样,做个光明磊落的人。”
罗鼓是什么人?他怎么知道去世四五十年了的祖父的秘密?
大哥这无眠的一夜,究竟获知了多少不为人知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