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锁》:现实令人恐慌,于是他们想了个办法来模拟自由
故事要从《特工徐向璧》讲起。主角徐向北的生活状态简直再普遍不过:老婆有了,生活安稳了,日子开始变得无精打采,于是想寻点刺激了。他搬出了自己的双胞胎弟弟徐向璧,准备策划一出好戏,想着能为两人的婚姻生活注入一点新鲜感。没想到事情完全不受他的控制,差点演变成一出牵扯了外遇和命案的闹剧——幸亏作者在最后一刻成功救场。
听着有点像《致命魔术》里休·杰克曼演的那个掌握了分身术的魔术师罗伯特·安吉,你为他的能力惊呼,又仿佛看到他马上要掉进自己设的圈套里,胆战心惊。
《特工徐向璧》是一篇关于「替身」的小说。「替身」这个概念,几乎是我们面对糟糕现实的时候最常见的解决方案,就像小白在《后记:小说的抵抗》里所说的:「男主人公自己挑选了一条情节线,为自己重新设定了角色身份」。一旦生活令人厌烦,人们想的无非就是再给自己找个替身,旅个游,读个书,离个婚,在穿越电视剧里畅想一下不同年代的自己。如果是《革命之路》,找替身的方式就是「全家搬到巴黎」;如果在伍尔夫的笔下,那就是「戴洛维夫人想亲自去买花」。他们千方百计想印证一个健全、充实又快乐的自己。刻画一个替身,或者从别人为自己刻画的替身身份里逃离出来。反正,为了躲开眼前的一切,什么点子想不出来?就跟徐向北琢磨的那样,他直接让自己成为了另外一个人,在老婆眼皮底下,玩得跟作案一般,努力把故事圆得滴水不漏。
但危险同样存在。像徐向北这么干,等于给自己设了一个圈套。故事越到后面,你就越着急,这人到底要怎么才能从自己圈套的沼泽里变出来啊?小白的写作像是一个自我解绑的游戏,你全程跟到底的这个主人公,一开始就二话不说地跳进了自己的局里,给自己打的死结越来越多。这故事让人惊讶,因为它之后会衍生出很多种组合方式,有点像跟高手下棋,你的对手总是会自己玩出新的规则,让你的构思功亏一篑。最后,那些死结会因为一个没有注意到的机关瞬间解开,在这本书里,《特工徐向璧》是这样,《封锁》也是这样。
《封锁》更能体现这一点。它比《特工徐向璧》更加丰满和多层次,组合方式也更多。它发生在孤岛时期的上海,汉奸头目在寓所的爆炸中身亡,为了追捕刺客,日军把整栋公寓大楼都封锁了,展开恐怖调查。一个叫鲍天啸的鸳鸯蝴蝶派作家跑了过来,说自己有线索,接着,通过他讲述的故事,从一个身份可疑的女人和点心盒子开始,一步步把日军引入了漩涡之中,大功告成。
小白创建的密闭空间很过瘾,它的丰富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是主角的举动和口述漏洞颇多,而他每次都硬着头皮把故事圆上了一个新的境界;另一个是吃,日军封锁公寓,粮食也不让进来,所有人都饿得慌。美味佳肴是提供情报线索的奖赏,于是讲完了一段故事,就能止止口水。两盅清炖狮子头、一盘云腿蒸鸡翅、萝卜丝氽鲫鱼,还有广东顺德菜豆苗炒鸽子……把这些食物送进嘴巴的过程就是无限放大一个人逃生欲望的过程,即便在危险时刻,他们也忍不住停下来,麻醉自己的器官,尽情制造一个个幻觉。
无论是《特工徐向璧》的和平年代,还是《封锁》里的恐怖时期,他们的生活里都带着一种相似的恐慌。无论是下一秒就可能被一枪嘣了,还是下一秒又要看见一个面无表情的老婆,他们的世界都是同样窒息的、绝望的、无处可逃的。他们需要美食,需要色情,需要迷幻,需要无穷无尽的想象力来拯救自我。所以,他们开始编故事。
编故事是基本的自救方法,古往今来都是这样,一个人要出门远行了,他是因为呆在一个地方闷得慌,他要赚更多的钱,看更大的世界,但归根结底,他是要得到一个新鲜刺激的东西,得到一个跟别人讲了不丢脸,还能让他成为更自由的自己的故事。孙悟空在花果山呆得久了,有一天突然来一句:「弟兄们,俺老孙去也!」他去干嘛啦,他是看到花果山里每只猴子尽管天天欢呼雀跃,却终究缺乏一些真正的精神慰藉,如果没有一个代表来给大伙儿讲讲外部世界的新鲜事,这帮猴子根本就活不下去了。
在封闭的空间里,尤其如此。「设想一下,在那个封闭环境中,人与人在空间上特别近,达到一种不自然的程度,就像监狱集中营。在这样的空间中,人跟人之间那种讲故事的需求,那种想虚构故事给别人听的动力大大增强,因为压缩和封闭空间内,人更成了政治动物。」小白这样解释《封锁》的设置。
没错,故事就是他笔下人物的解药。他们要逃离这种恐慌,就设置场景来模拟快乐,好让自己松一口气。这种恐慌也时刻发生在我们的生活中,我们也总能变着法儿地给自己的生活添点料,比如早上第一件事情就要刷朋友圈——我们在给自己找个理由,寻找故事,活下去。是想象力在制造快乐。
但小白的手法更加高级,在《封锁》里,他「用故事杀人,用故事救人」,并且让一个虚构的东西最终在现实生活中起了作用。那些穷追不舍的质疑和疯狂填补的破绽反而让人安心,因为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个在生活里急于逃命的自己,而他们还是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