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墨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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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初,康熙年间。
地处水陆要冲的吴城,周边矿藏丰富,更兼工商业繁荣,冶铁业在此地迅速发展起来,民间也流传着“铁到吴城自成钢”的说法。
上天似乎对吴城格外恩厚,蜿蜒的青汨江绕过大半座城池,江面宽达数百米,船舶舟楫如鲫,往来运载各类商品。
青汨江沿岸,一条狭长的街区延绵十里,因此得名十里长街,商贾、店铺在此云集,是吴城最繁华最热闹的地方。放眼望去,长街上,客栈、浆染坊、药铺、茶楼、酒楼、典当行、米铺、杂货铺、铁匠铺鳞次栉比,来往客商络绎不绝,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01.
诸多行业中,生意最兴隆的当属打铁业。整条街至少有十几家冶铁作坊。从早到晚,叮当、铿锵之声不绝于耳,铁铺老板赚取的银钱比其他商贩容易很多,维持全家老小衣食住行之外,尚能节余些许,日子过得丰足宽绰。
然而,并非所有铁铺都能风生水起,长街尽头的汤氏铁匠铺就是个例。
三年前,汤鹏学徒期满,在十里长街租下铺面,开了这间汤氏铁匠铺。虽然他苦心经营,却只能挣个衣食无忧,付完店租就所剩无几了。
若论打铁技术,他已跻身能工巧匠行列,锻打出的犁、锄、镐、镰刀等农具和菜刀、铲子、剪刀等生活用具,又结实又耐用。可是,店里的顾客却寥寥可数。
打铁之余,他有个奇怪的嗜好,经常拿个小木棍在地上、墙上画来画去,什么都画,鱼、虾、蟹,梅花、菊花、兰花,兔子、猫咪、老虎……他喜欢绘画甚至达到痴迷的程度,沉醉其中之时,连店里的顾客也懒怠招呼,久而久之,生意自然没有别家红火。
一日,汤鹏做了个怪异的梦。
蓄着长髯的老画师手执毛笔正在纸上泼墨挥毫。不多时,一幅山水图就绘制而成。他左右端详半晌,突然将画作掷入炼铁的熔炉之中。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老画师仿佛化身为老铁匠,他技法娴熟地将长钳深入炉中,夹出了刚刚那幅画作。天哪,它居然未被大火熔毁,一笔一划宛如钢铁铸成,比之前的画作更显刚劲秀美。
“太好看了!”梦中的汤鹏发出啧啧赞叹之声。
“什么太好看了?”身旁的妻子推了推他,随口问道。
“嗯?”汤鹏醒了,脑中清晰地浮现着梦中那幅奇特的山水画,太震撼了!世间竟有如此罕见的钢铁画作。打了这么多年的铁,爱了这么多年的画,第一次知道铁和画居然可以合二为一,真是惊为天作啊!
后半夜,辗转反侧的他,想重回梦中,细细观瞧、欣赏那幅神奇的钢铁画作。可是,闭上双眼的他,却怎么都无法入睡了,脑子里显现的仍是初醒时的影像。
他努力地回忆着那幅画作的细节,希望能够捕捉到它的精妙,却以失败告终了,画作的大致外观倒是深深地刻在了脑髓里。
一夜无眠。
次日,铁铺正常开门营业。
梦中的情景在汤鹏的心中始终挥之不去。真的可以用铁作画吗?他决定试一试。
说干就干。他喊徒弟小山子生火起炉,按惯例用一根铁管将风箱的出风口与火炉的进风口链接起来。
打造什么呢?就打个简单的梅花吧。他亲自挑选了一块手掌大的匾形铁料。
小山子卖力地来回拉着风箱,生成的风经过铁管有节奏地进入火炉,炉膛内的火苗蹭蹭蹭地直往上窜。不一会儿,炉中就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将他的脸映得通红。
汤鹏目光炯炯地盯着炉膛,看火势已经起来,立刻用长柄铁钳夹着铁料喂入炉膛。他反复翻动着铁料,使之能够均匀受热。
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他从膛内取出那块铁料,它通体已为红彤、晶莹、透彻的色泽,正是烧到恰到好处的火候。
夹出的铁块被放到大铁砧板上。他左手握着铁钳夹住烧好的铁块,右手抡起铁锤一下下用力锤打着,铺子里响起了韵律十足的叮叮当当的声音。
锤打铁块时,他的左手频繁地翻动着铁钳。一会儿,他的脸上就现出了亮亮的油光,额头上也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俗话说,打铁要趁热。待铁块冷却后,他重新喂它入炉,继续将其烧红,再用长钳夹出,按照心里设想的梅花形状反复锤打。如此反复数次,扁形铁料越打越薄,慢慢有了梅花的雏形,只是在两片叶子簇拥下的花朵显得生硬又呆板,缺乏艺术的美感。
他端详良久,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这花朵与梦中山水铁画的效果相去甚远。
02.
随后的日子,汤鹏又尝试做了一些,兰花、兔子、公鸡……还是同样的问题,他仍不满意,却也不想就此放弃。
一天,妻子买了几只螃蟹。他盯着它们看了好久,观察蟹壳、蟹腿,尤其是长长的蟹腿微微乱动的样子。
看着看着,他似有所悟,开始了打造螃蟹的尝试。蟹壳分分钟就打好了,粗细不等而又弯曲的蟹腿怎么解决呢?他选择细细的铁条作原料,经过加热、小锤反复锻打之后,辅之以小型钳具、刀具、镊具,又夹又卷又切,终于打造出像样儿的蟹腿。最后再将蟹壳、蟹腿锻焊连接,一只铁打的螃蟹就成形了。
比起之前的作品,铁螃蟹略微让他满意,但仍没有达到心理预期。
数日后,汤鹏正在铺子里歇息。两位书生装扮的文人从店前经过,边走边议论着。
“萧老先生的画作自成一体,如今已是画坛领军人物。”
“早就听说萧老的水墨画堪称一绝,一直无缘拜谒,不想如今他返乡安度晚年,我等正可去萧宅观赏其作!”
“有生之年竟能拜谒萧大师,实乃你我之幸事!”
“可不是么,如今萧老画作难求啊!如能得其指点,我等技艺定会突飞猛进!”
汤鹏听得一头雾水,不知萧老先生是何人?未曾听闻吴城有如此德高望重的画师啊?
他出了店铺,追上二人,恭敬询问道:“敢问二位先生,不知你们口中的萧老先生究竟是何许人也?”
其中一人热情答道:“他就是响当当的姑孰画派领袖萧云从,近期返乡定居,就住在这条街上。”说着,他指了指前面一所宅院。
得知大名鼎鼎的书画大师就住在附近,喜爱画艺的汤鹏心思浮动。
两日后的一个下午,他郑重其事地前往萧宅拜访。
老先生为人谦和,从不无故拒绝来访之客。小厮引着汤鹏到书房时,他正拿着毛笔聚精会神地在宣纸上泼墨作画,旁边还有四五位年龄不一的文人围观。
汤鹏不敢惊扰他们,只在一旁默默观瞧。当看到萧老先生落下最后一笔时,他大吃一惊,这幅山水画线条枯瘦,意境空寂,仿若令他念念不忘的梦中铁画!!
围观者或捻须颔首,或痴迷观瞧,或面露倾羡,忍不住发出啧啧赞叹之声。
“萧老行墨爽利、清疏隽秀,真是下笔如有神啊!”
“或细密不琐,或粗犷豪放,先生运笔变化多端,却又浑然天成!”
“画风瘦硬淡泊,雅逸奇秀,真乃上上之作!”
……
汤鹏只顾埋头欣赏画作,一边听众人点评,一边暗暗揣摩萧老先生的技法,劲瘦的线条、点线相接的画面正是他想锻造的铁画图稿。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打定主意,以后就跟老先生学画。
从此,他隔三岔五地前往萧宅观画,自己也像模像样地拿着纸笔开始学画,并不时向萧老虚心求教,原本粗浅的作画水平慢慢进步了。
萧云从逐渐注意到立于众多文人雅士之间的这位衣衫粗劣的打铁匠。一个干体力的工匠,居然对绘画如此痴爱,感怀之余,他对汤鹏也另眼相看。
时间久了,二人之间的交流增多了,他更加尽心指点其作画技巧,汤鹏俨然成了萧老的异门弟子。
一日,汤鹏又来到萧宅。
“先生,我有个大胆的设想,但不知是否可行,您给参谋参谋吧!”五大三粗的他面露羞涩,用手挠了挠后脑,不好意思地说。
“哦?天池有什么想法,尽管说来。”老先生保持着惯有的温文尔雅。
“我想把打铁和国画结合起来,打造出形式各异的铁画!”他勇敢地说了出来。
萧云从为之一震,带着欣赏的眼光重新打量他一番,眼前这个年青人不简单啊,打铁、绘画本是毫不相干的两种技艺,将二者融为一体确实是既大胆而又别开生面的设想。
沉思片刻,老先生终于开口了:“天池,你的想法很好!将两种技艺合二为一,这是了不起的创举,如果能够成功,天下必将诞生一门新的艺术。”顿了一会儿,又叹道:“好事是好事,只是……打造铁画难度很大,怎样用铁展现出绘画的线条美、画面美,还得好好思考才行。”
“先生说得甚是!不瞒您说,我尝试过很多遍了,都打不出画作的美感,这个真得太难了!”汤鹏又挠了挠后脑勺,难为情地说。
“哦?原来你已经尝试了,不妨现在带我去看看。”老先生对铁画的兴致很高,恨不得立刻观赏一番。
二人随即离开萧宅,一同来到汤氏铁铺。
03.
汤鹏找出前期锤制的几样小景物,知了、螃蟹、柳枝、芦叶……萧云从将它们拿在手中,逐一观瞧赏玩。
看罢,他手捻长髯,略微思索,言辞肯切地对汤鹏说:“天池,恕我直言,这些径尺小景虽然看似形象逼真,细观却未脱工匠之气,只能当作孩童玩物,若视为铁制画作,技艺仍显粗糙啊!”
“先生所言极是,怎样将画艺揉入铁艺,这正是令我反复思考而不得的苦恼。”汤鹏态度恭顺,极为赞同萧老的观点。
“技艺揉合只是一个方面。小景制作画面单一,往往约束创作的自由发挥,要想独创受众程度更高的艺术,还得锻造画面感更强的大幅作品。”老先生毫无保留地说出自己的看法。
“先生说到天池心坎里去了,我现在还处于锻造铁画的摸索阶段,画艺和制作思路都需要提升,日后还望先生不吝赐教!”汤鹏谦逊地说。
“以后有时间,你尽管来找我,如果需要,也可以临摹我的画稿。”老先生大方慷慨地表示愿意提供帮助。
“多谢先生!”汤鹏拱手作揖地说。
自此以后,他刻苦钻研画艺,萧云从也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并根据锻铁的特点,为其提供了适合的画稿。他鹏依稿反复实践锻造铁画。
待其技艺一点点儿有了提升,萧老又教他研习国画中“皴”的技法,即用淡干墨涂染来表现山石的峰峦纹理和树木枝干的脉络皱痕。
慢慢地,汤鹏领略到“皴”的精妙,以笔作画与以铁作画有相通之处,只有娴熟掌握 “皴”的技法,才能将山水、峰峦、奇石和竹木等景物惟妙惟肖地展现出来。
经过苦心研习,他逐渐掌握了披麻皴、雨点皴、卷云皴、牛毛皴、鳞皴、绳皴、横皴等多种“皴”笔技法,并将其运用到铁画锻制之中。
一年后,萧云从再次来到汤氏铁铺。
汤鹏拿出几幅铁制画作,仍是兰竹草虫的画面,只是它们已入境山水峭石之中,线条简明却有力,空间立体感极强,艺术水平高出之前数倍不止。
萧云从一边观赏,一边点头赞许:“嗯,不错,真不错,揉铁于画,融画于铁,天池进步很大啊!”
“进步是有了,但好像还是哪里不对!”汤鹏又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近日我将几幅铁画置于店内显眼之处,但往来顾客几乎全不问津!出资购买者更是寥寥。”
“天池,你锻造的山水花卉,已经达到各尽其妙的程度,在铁制匠品中已首屈一指,只是它们虽有了观赏价值,却缺少百姓最为看重的实用性。”萧云从捋了捋长髯,继续说:“依我之见,不如锻造实用性更强的屏障试试。”
“是哦,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汤鹏羞涩地说,“可是,屏障是大幅作品,难度更大了,我不知道能不能锻造出来?”
“天池不必多虑,你已经掌握了铁画的制作技法,纵然画作再大,终究也是万变不离其宗。”萧老信心满满地说,“你只管放手去试,至于画稿嘛,我会助你一臂之力!”
“先生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汤鹏乐呵呵地接受了萧老的建议。
04.
自从有了锻造铁画屏障的目标,汤鹏便开始了新一轮的探索。
怎么制作呢?他思来想去。
屏障多用于室内陈设,一般由多扇构成,分为四扇、六扇、八扇、十二扇不等。因府第、宅院大小不一,主人品性喜好不同,厅堂布置风格迥异,对屏障的要求也不尽相同。
他决定先以寻常宅院适用的普通屏障为标准,打造一组四扇山水屏障,并征求了萧云从的意见。
“屏障最讲究美观,在画面内容与布局方面还得精益求精,争取一问世就取得非同凡响的效果。”萧老思索片刻,接着说:“四扇画既为一组,最好是相互关联的山水,我想……,可以呈现咱们吴城的山山水水。”
“先生的想法太好了,我怎么没想到呢!?”汤鹏兴奋地搓着两手,激动地说,“就依先生之言!”
“别高兴得太早了,吴城的美景随处可见,你可得好好思谋,到底选哪几处风景入画。”萧老笑眯眯地看着他。
“这个,这……”汤鹏一时语塞,想了半晌,才抓耳挠腮地说,“鉴湖,梅山,青汨江,芜波亭,这四处景可好?”
“哈哈哈……”萧云从被他窘迫的模样逗得开怀大笑,笑罢,才戏谑地对他说:“天池,你说的只是几个地方,如果指景的话,可得再加点儿料啊!”
“敢问先生,这几处风景应该怎么说呢?”汤鹏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恭顺地作揖求教。
“鉴湖细柳,梅塔晴岚,青汨寒烟,芜波秋月,这么说才能与美景相得益彰!”萧云从慢条斯理地说。
“先生加的料果然奇妙啊,从名称中就能品出美伦美幻的景致了!简直是点铁成金啊!”此时的他恍然大悟,对萧老的才华佩服得五体投地。
“天池,不能光知道闷头干活,有时间还得多读书啊!”老先生谆谆教导着。
“我听先生的,将来铁画制品需要题词的地方多着呢!不读书习字肯定是不行的。”他谦逊地说。
“这就对了,孺子可教也!”老先生笑眯眯地说,好像仍在故意逗他似的。
此后,汤鹏一边研造铁画屏风,一边读书习字、苦练画技。
数月时间转瞬即逝。历经无数次试做和漫长的锻打、修钻、焊接、整形、烘漆等一系列工序,他终于完成了四扇铁画屏风的制作。
一日,他郑重其事地将萧云从请到汤氏铁铺。
老先生一眼就看到店铺中间立着的铁画屏风,他走至近前,上下左右反复观瞧。
没错,一组四扇。有山有水,有花有鸟,有楼阁,有亭台。线条流畅,画面感强。观之,仿佛身临其境,鉴湖、梅山、青汨江、芜波亭之美景历历在目。
铁骨铮铮,摄人心魂!这是铁艺与画艺的完美结合!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他仍然感到惊诧与震撼。
每扇屏风的左上角还有题词,竟是铁作的草书题词!!上书鉴湖细柳、梅塔晴岚、青汨寒烟、芜波秋月,正是当日他草拟的标题。
十六个铁字对他的震撼丝毫不亚于画作本身。原来,不知何时,天池已悄悄练就了铁字锻造的本领。
萧老的心情异常激动,不由得叹道:“成功了,天池,你终于成功了!”
“以锤为笔,以铁为墨,以砧为纸,真乃鬼斧神工、气韵天成之作啊!”“锻铁为画,开创古往今来之壮举,达到铁为肌骨画为魂的境界,了不起!!”
……
他一连发出无数感叹及赞美,汤鹏被赞得又不好意思了,五大三粗的汉子脸上浮出一丝红晕。
徒弟小山子顽性大发,跑到他面前故意喊道:“脸红了,萧先生快看!师父脸红了!”
汤鹏更加窘迫了,脸上的红晕瞬间扩大,最后弄成了一张大红脸。
“哈哈哈……”萧云从开怀畅笑起来,其中夹杂着小山子的爽脆笑声。铁匠铺里一片欢声笑语。
果如萧老所言,铁画屏风一经问世就惊艳了世人,被视为少有的珍品,前来观赏、订购者踏破了汤氏铁铺的门槛。
汤鹏没有停下脚步,他又锻造了六扇、八扇、十二扇的屏风。一时间,吴城兴起了一股铁画热潮,连之前无人问津的径尺小景之作也被奉为精品。
铁画正式掀开了独属它的灿烂辉煌的一页。
05.
风靡一时的铁画,很快传遍大江南北,无论民间百姓,还是公卿士族,纷纷加入抢购的行列。
文人墨客尽皆赞铁画为“铁中绝唱”,谓汤鹏为“铁冶神工”。一时间,汤鹏声名大震。
铁画技艺也随之备受青睐,吴城铁工高手争相学习、模仿,虽然也能造出形神兼备的精品,但技艺仍逊一筹。汤氏铁画是行业内当之无愧的龙头老大。民间流传着“吴城铁画甲天下,汤氏铁画甲吴城”的说法。
汤鹏将生平技艺悉数传给其子,临终前留下遗言:“汤氏铁画乃业界独门绝技,传内不传外,传男不传女,切记!”
后人谨遵祖训,父传子,子传孙,汤氏铁画长盛不衰,屹立业界百年有余。
……
时光流转,眨眼间已至道光初年。
汤氏铁画铺,几名徒弟热火朝天地忙碌着。
第四代传人汤铭忙里偷闲,手捧一本《法华经》正读得投入。
已过而立之年的他兴趣非常广泛,锻造铁画之余,吟诗作对、琴棋书画、参禅悟道都是令他沉醉其中的乐事。更令人惊讶的是,每项爱好他都不是浅尝辄止。
当然,上天赋予了他与生俱来的天资聪颖的优势,非同一般的悟性与灵性使得他能以最快的速度掌握各种技能。
“此子冰雪聪明,一点就通!”师长常常夸赞他。
“此儿资质甚佳,我汤氏后继有人啊!”父亲生前曾多次感叹道。
成年后的他铁艺、画艺绝佳,锻造技艺远在其父之上,堪与曾祖汤鹏相媲美,时人称其为难得一遇的铁画奇才。他也没有辜负父祖的期望,承袭发扬了老祖宗留下来的家学绝艺。
然而,壮年之后,他对佛学越发痴迷,念经打坐、潜心修佛成为每天雷打不动的必修课,经常去城外的南山寺与方丈无尘谈佛论道,谈到兴致浓郁时甚至忘记了时间。
参禅越久,他越醉心于此,甚至生出就此脱离凡尘俗世、彻底遁入空门的想法。
心底有个声音不断跳出来,诱惑地对他说:“去吧,佛门是你的终极归宿,也是你毕生追寻的极乐净土。”
可是,紧随其后的是另一个反对的声音,不停地劝他:“汤铭,你忘了汤氏铁画的基业吗?作为唯一的传人,你若遁入空门,谁来承袭祖宗的技艺呢?”
两种声音像在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一会儿是佛门战胜了铁画,他恨不得立刻动身去寺庙里剃度。没过多久,铁画又战胜了佛门,他觉得抛家舍业愧对祖宗、愧对铁画艺术。
汤铭在内心的煎熬中反复纠结着。他痛苦,他无奈,他想斩断三千烦恼丝而不得。
一日,他又来到南山寺,无尘方丈的一席话令他茅塞顿开。
“施主之身虽未遁入佛门,但心已归属佛门。施主之身虽未抛却汤氏家业,但心已抛却汤氏家业。”
“大师所言极是,奈何在下自幼受祖宗‘传内不传外、传男不传女’的训诫,恐天下独门绝技就此失传,实在做不到身弃汤氏而去。”
“汤氏之铁画,实则已是天下之铁画。传内即是传外,传外亦是传内。何去何从,施主自行定夺。”无尘手捻佛珠,漫不经心地说。言罢,闭目打坐。
一席话点醒梦中人,汤铭顿悟了。
“多谢大师指点!”他恭恭敬敬地退出禅房。
诚如高僧所言,曾祖所创铁画技艺是融合书画、雕刻、打铁等多种艺术而成,深受天下人的喜爱,已然成为世间共有的财富。自己参禅多年,竟还存着自私自利之心,想将这铁画技艺继续据为汤氏所有,全然枉顾佛家提倡的“破除我执”“破除我见”,达到“无我”境界的真谛。
他想了很多,也悟了很多,他为自己的“小我”而汗颜。
“大师说得对,传内即是传外,传外即是传内,这才是无我之境啊!”囔囔自语的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从南山寺归来,他将已承袭四世的汤氏铁画悉数传授给几名弟子。他们资质各有不同,最为聪明伶俐的袁宏锋尽得他的真传。
一年过去了,汤铭了无牵挂地遁入空门,法号了尘。
至此,“传内不传外”的规矩被打破,外姓有幸承继了名扬天下的汤氏铁画技艺。
06.
民国初年,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风尘仆仆地来到吴城。
他身穿白色粗布对襟上衣,右肩挎着蓝布包袱,在热闹繁华的十里长街辗转游逛,不时伸着脑袋探向老街两旁的店铺。
都说吴城是冶铁业极为发达的地方,怎么找了许久却不见一间打铁铺呢?
逛累了,他在街头的烧饼摊买了两个烧饼,向摊主讨了一碗凉水,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吃完,用手背抹了一下嘴,擦掉唇上残留的饼渣,正准备离开时,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他近前一步,问道:“老板,向您打听个事儿,您知道吴城哪儿有铁画铺吗?”
“小兄弟,你是想买铁画吧?顺着这条街往前走两百米,左转到巷子里,直走三四百米就有铁画铺。”摊主很热情,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前面的方向。
“看来问您是问对了,我在这条街上走了几个来回,也没看见一间铁铺。”他面露喜色地说。
“当然喽,我可是地地道道的吴城人,在这条街卖了十几年烧饼了,哪家店在什么位置一清二楚!”摊主颇为自豪地说。
“那我再向您打听一下,吴城哪位师傅铁画技艺最好?”机灵的他立刻顺梯而下地问道。
“你又问对人了!”摊主卖着关子,“吴城现在的铁画铺已经不多了,我知道的只有两家。刚才给你指的是袁氏铁画铺,袁成毅师傅的铁画做得最好。”
“成,我就去袁氏铁画铺瞧瞧,谢谢您嘞!”他道了谢,按照摊主指的方向去寻那间铁画铺。
果然,直走又左转,他看到了店门“袁氏铁画铺”的匾额,脸上露出欣喜的神情。
他急切地走进去,铺内两旁陈放着七八幅铁画。他一眼扫过去,然后在一幅较大的山水铁画前驻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它。
真是太神奇了!层层线条勾勒出重山叠嶂的画面,悬崖绝壁上那棵松树上细密的松针根根在目,深涧底流经的江河上,老艄公卖力地驾着一艘小船。看着看着,他仿佛觉得老艄公手中的双桨均匀地摇了起来,小船在船桨的助推下缓慢地行进,江河两岸的山峦、树木随着小船的游动不停地倒退……
“鬼斧神工!”他的脑子里蹿出了这个词汇,嘴里不由得说了出来。
铺子里的伙计见他看了半天,走过来招呼着:“这是师父最新的作品《舟行清溪》,小客官,您是准备购买吗?”
“不是。我是来学艺的,请问店主袁师傅在吗?”他诚恳地说。
伙计听罢,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好言相劝道:“小兄弟,打铁可是体力活,瞧你这瘦弱的身板,我估计够呛!”
“我在铁匠铺学徒三年,已经期满出师了,打铁不是问题!”他颇为自信地说。
正说着呢,一位四十来岁的壮汉从外面走了进来,扯着豁亮的嗓子问道:“什么事?”
“师父,这个小兄弟想跟您学铁画!”伙计忙应答道。
见状,他已猜出眼前之人必是摊主口中的袁成毅师傅,于是上前作揖,说:“袁师傅,我想拜您为师,学习铁画技艺!”
袁成毅未置可否,只定睛看了他两眼,不疾不徐地问:“你是哪里人士?姓甚名谁?为什么要学铁画呢?”
他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逐一回答道:“我是零城人,名叫林炳辉。在陈家铁铺学徒三年,曾听师父说过吴城铁画乃铁中一绝,后来也有幸见过一幅铁画作品,我就下定决心,等学徒期满就来这里学艺。看在我从零城慕名而来的份儿上,请袁师傅收我为徒吧!”
袁成毅看他说的情辞恳切,面上已有松动,但随即有些无奈地说:“不是我不想收你,实在是今时不同往日啊!”
“往日如何?今时又怎样?我不明白,还请袁师傅指教!”林炳辉拱手问道。
“众人只知道昔日吴城冶铁业发达,又怎知如今这里铁匠铺经营惨淡,已由数十家衰减至三四家。” 袁成毅无限落寞地说。
“零城的铁匠铺生意也不好做,只有我学徒的陈氏铁铺一家,但也赚不到什么钱,只够维持日常生计。”他赞同地说。
“连吴城的铁匠铺都开不下去,更何况是零城呢?”袁师傅苦笑地说,又看了他两眼,无奈地说:“咸丰末年,大清被英法打得惨败,吴城从此被辟为通商口岸,大量‘洋货’涌进这里,也包括洋铁及洋铁制品。光绪、宣统期间,洋货就更多了,手工冶铁行业怎么能经营下去呢?我之所以坚持做铁画,只是不想荒废了这门手艺。”
“袁师傅,我已经想清楚了。打铁只是一项技能,而铁画是技术也是艺术,我就不信,有这么好的手艺傍身,还能饿死不成?”林炳辉信心满满地说。
“铁画是技术也是艺术”,这句话像欢快的乐曲一样轻轻扣响袁成毅的心扉,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林炳辉。
“我不远千里从零城远道而来,一片挚城之心只为拜师学艺,恳请袁师傅收我为徒吧?”说着,林炳辉就要行跪拜大礼。
袁成毅见状,一把拉起他,终于松了口:“既然你学艺心切,我暂且收下你,日后能否学有所成还看你的造化。”
林炳辉大喜过望,忙改口道:“多谢师父收留!!”
自此,林炳辉留在袁氏铁画铺,专心致志地跟随袁成毅学习锻造铁画。
07.
做了学徒的林炳辉,起早贪黑,吃住都在店里。
他是个灵光的人,嘴勤、眼勤、手勤、腿勤,用老辈人的说法就是“眼里有活儿”,每天在铺子里忙前忙后,抢着干活儿,扫洒除尘、招呼顾客、生火起炉、炼铁锤铁、给师父打下手……
师父制作铁画时,他并不急于求成,只在一旁默默观看,却边看边记在心里。一个月的时间,他熟习了锻造铁画的选料、锻打、焊接、修剪、烘漆、钉板、装框等一整套流程。
袁成毅也在观察着他。这个新收的小徒弟勤勤恳恳、任劳任怨,难得的是他做事机动灵活,还有眼力见儿,这些都是学艺不可或缺的必备品性。
长子袁钢一直跟在身边学艺,可惜资质平庸,十来年了也没学出个名堂。前前后后收的学徒不下十余人,有半途而废的,有学艺不精自谋出路的,也有出师后又改行的,没有一人能学得铁画精髓。
正当他感叹一身绝学就要荒废之即,林炳辉居然歪打误撞地投身门下,这孩子有着超凡的悟性,的确是可造之材。真是天意啊!他决定好好培养这个小徒弟。
一日,他语重心长地对徒弟说:“做铁画不是简单的打铁,它需要匠人用心思索与揣摩,现在你对铁画制作已经有了全面了解,如果仍然坚持学习这门技艺,师父愿将平生所学尽数传授于你。”
林炳辉喜出望外,连忙表明心迹:“我是真心喜欢铁画,此生学艺之心不会泯灭,谢谢师父的厚爱,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
“你是想做普通的铁画工匠,还是想做高超的铁画艺人?”他又问道。
“徒儿要像师父这样,做手艺高超的铁画大师。”炳辉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铁画是打铁与国画艺术的结合。做普通艺人,只需对照画稿打造铁画即可,如果做高超艺人,就得研习水墨画技法,你可愿意习画?”他试探着问。
“我愿意。师父,我不怕吃苦,只要能学好手艺,吃多少苦,学多少技能我都愿意。”炳辉非常坚定地说。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能这样想就太好了。以你的资质,学习国画并不是难事!”袁成毅对徒弟很有信心。
此后,林炳辉“两条腿”走路,一边学习绘画,一边练习锻造铁画。
袁成毅果然没有食言,悉心教他国画技法,甚至将最为精妙的“皴”笔技法也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他。打造铁画时,也会告诉他各个环节的关键节点与处理方法,并指导他动手打造简单的小幅铁画。
反观林炳辉,极其罕见地热爱着铁画。他如痴如醉、沉迷其中,无论绘画还是铁画,一头扎进去,不知白天黑夜地又画又锤。日子久了,伙计明海、袁钢、袁成毅,甚至往来顾客都知道他的“痴迷”,戏称他为“铁画大痴”。他完全不以为意,仍然不分昼夜地钻研着。
仅一年时间,林炳辉画艺与铁艺突飞猛进。
他决定以自己的国画《西山春色图》为画稿,锻造一幅大型铁画作品。
细细观瞧画稿,确定了铁画布局后,他选取了一大块适合的铁片放入炉中冶炼,目测火候恰到好处时,快速将其取出,放在铁砧板上翻来覆去地锤打,冷却后再加热、再锤打,如此反复,那块大铁片就被锻打成坯,图稿中的西山也就有了雏形。
雏形只是山的粗犷轮廓,有山之“形”,而无山之“神”。林炳辉又用镊、钳、刀、剪等工具在上面小心地夹、刻、剪……一番精细操作之后,西山的线条、层次终于显现出来。他端详片刻,满意地点点头,继续下一个环节。
花草树木比山的锻制还要更费心力。
他选了多块小铁料,分别加热锤打成树坯、花坯,又选了多个粗细不一的铁条,轻敲慢打成树枝、树叶、花朵、花蕊、小草,并用更小型的刀、剪、钳、镊等工具对它们逐一整形。
花丛间的蜻蜓、蝴蝶,山上凉亭的锻造也如法炮制……
小部件太多,均需精细雕琢、锻制,他用了十余日的时间才完成西山、花草、树木、凉亭以及昆虫的锤锻。
接下来的工序至关重要,就是通过焊接将所有成型的零散部件组合在一起。
他非常谨慎地将各种部件逐一高温热炼,在火候恰到好处时将其取出,用纯银加铜粉把需要组合的部件焊接在一起。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焊接的工序又用了四五天。看着不计其数的大小、粗细、薄厚不同的零散部件牢固、无缝接合在一起,他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意。
他仔细检查了作品,还是发现了几处不完美的地方,比如花蕊的部位延展不足,树叶的纹路不够明晰,山峰凉亭的翘檐曲度不够……他又拿出那套大大小小的工具,开始了新一轮的修剪整理。
经过最后的修理,枝叶茂密的大树、竞相盛放的花朵、重峦叠嶂的山峰相映成辉,又辅之以山涧缓缓的溪流、枝头鸣叫的小鸟,整个面画更显鲜明灵动。
铁制品易生锈,为了保持长久美观,他给铁画喷上了一层黑漆,待其干透后,又郑重其事地把作品钉到白色的底板上,再将其装框成画。
《西山春色图》终于完成了。
他立在一旁,定睛欣赏良久,眼里的光芒熠熠生辉。
08.
观赏着徒弟的新作,袁成毅赞誉有加。
“布局合理,画面感强,花朵的制作尤显运锤功力,炳辉,你的进步很大呀!”他的脸上洋溢着笑意。
“多亏师父悉心教导,徒儿才有今日的长进!”炳辉谦逊地说。
“好是好,不过西山的细节处理上,还得再慎重些才是。”他指着山上的巨石说,“这里的线条太细密,可以更简明更粗犷,寥寥数笔才能突显苍劲古朴的立体感。”
林炳辉顺着他的手指看了看,似乎有了新的发现,恍然顿悟地说:“我懂了,之前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出是哪儿的问题,经师父点化才明白,原来是山石应有的宏伟气势没有表现出来。”
“铁画就是这样,几笔之差呈现出来的意趣就大有不同,细节往往决定作品质量高下!”他耐心地指点弟子。
“徒儿受教了,多谢师父指点!”炳辉由衷地道谢。
得了点拨的炳辉,此后开始埋头钻研、琢磨铁画的细节处理方法。
寒来署往,春去秋来。时间一晃,三四年过去了。林炳辉的铁画技艺在潜移默化中与日俱增。
一日,袁成毅忙完手里的活计,特意唤徒弟近前。
“炳辉,转眼间你来店里已满四年,眼下已经达到艺满出师的水平了,不知今后作何打算?”
“徒儿每日只潜心钻研铁艺,还没有思考将来的事情。”
“工匠学手艺,无外乎为了艺满出师,如果你想另立门户,为师也会支持你的决定。”
“虽然这几年徒儿进步很大,但尚未达到技艺精湛的程度,现在出师为时尚早,我想跟着师父再历练几年,等时机成熟了再另立门户也不迟。”
听了他的几句话,袁成毅深感欣慰。之前带的徒弟,大多都是学艺未精就急于出师,像炳辉这样踏踏实实、追求技艺精深的弟子确实少见。
袁师傅眼神幽深地看了看他,什么都没有说,只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林炳辉就这样继续留在了店里,仍然痴迷地投入铁画创作之中。
然而,军阀混乱频发,经济愈发凋敝,时局动荡不稳,越来越多的手工作坊歇业了,铁画行业更是举步维艰,“袁氏铁画铺”虽为业界龙头,也难逃濒临倒闭的厄运。
又熬过了两年艰难的岁月。
店铺里几天没开张,袁成毅愁眉不展地坐在柜内。伙计明海早就离开了。儿子袁钢也到外面工厂里做工去了。如今店里只有他与炳辉两人,但依然入不敷出。
这些天他打算将最后几幅铁画卖掉就彻底关门,可连日来竟没有几个顾客登门。生意太难做了!
如果真得歇业,炳辉怎么办呢?这孩子仁义,技艺也愈发高超,可惜生逢乱世,空有一身本领而无用武之地。哎!
他几次想跟炳辉谈谈闭店的事,却始终觉得难以启齿,可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终于,他找了个机会,正式将此事提出来。
“炳辉,眼前的形势你也看到了,生意做不下去,店铺倒闭是早晚的事,你还是早做打算吧。”他艰难地开了口。
“其实,我早就料到了。这两年老百姓日子过得都很苦,哪里还有闲钱买铁画呢?”炳辉苦笑着说。
“那你呢?是准备再开个铺子,还是另谋高就?如果你想继续做铁画,我可以把店铺转让你,什么东西都是现成的。”他不无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得意门徒。
“大环境如此,就算重开店铺也是死路一条,我想暂时找个可以养家糊口的生计先干着,待日后形势好转再做打算。”炳辉拒绝了师父的好意。
“可惜了,你是难得的铁画奇才,不干这行真得挺可惜!”他小声叨叨着,语调中透露着无限哀惋。
“师父不用替我惋惜,这些年我学到了自己喜欢的技艺,这是人生一大幸事。虽然眼下不能继续干这行,但人总有时来运转的时候,世道也有轮回变化。我就不信等不到天下太平的时候!”炳辉眼里流露出希冀的光亮。
“好,好,好……”他一连说了几个好,备感欣慰之余,眼眶湿润了,“你能这么想,为师就放心了,将来铁画肯定有重见天日的机会,你会成为技艺在我之上的铁画大师。”
他不再多说,又用手拍了拍炳辉的肩膀。炳辉也无言以对,只是眼神更加坚定了。
徒弟二人对望良久,均感异常沉重。
没几日,袁成毅踩着长凳,双手颤巍巍地摘下高高的匾额,内心五味杂陈。
“袁氏铁画铺”自开业以来,历经近六十年,当年他从父亲手中接过店铺时,是何等昌盛兴旺,不想如今在他手里败落至此。哎!
林炳辉扶着他从长凳上下来,想着以后就要离开师父,离开自己钟爱的铁画了,不知何时才能重操旧业,心里备感凄凉。
“袁氏铁画铺”正式关门歇业,只不过这一次是永久歇业了。
隔日,林炳辉收拾好行囊,穿着白色粗布对襟上衣,右肩挎着蓝布包袱,一如当年前来投师学艺的样子。
他辞别了师父,辞别了袁氏铁画铺,一步三回头地走向前方未知的世界。
09.
吴城的大街小巷时常响起粗犷又洪亮的吆喝声。
“磨剪子嘞……戗菜刀……”
每个字都拿腔拿调地拖着长音,简单的七个字,被演绎得出神入化,伴着声声吆喝出现的是掮着一条长板凳的林炳辉。
长板凳一端固定着两块磨刀石,绑着坐垫的另一端挂着一只木质工具箱,里面装着锤子、铲子、刷子、刀布等工具。他俨然成为常年走街窜巷的磨刀匠。
时光流逝,长板凳伴随林炳辉二十余载,多少个日子,他风里来雨里去,靠着简单的磨刀活计艰难地生存着。其间,得遇良人婚配生子,小家残破却温馨,生活虽苦却又能苦中作乐。
盼望着盼望着,日本人被赶跑了,国民政府被打垮了……
当大街小巷敲锣打鼓,《义勇军进行曲》响彻吴城大地,共和国终宣告成立时,林炳辉噙着热泪,随着人流涌进欢腾的队伍,跟着大家齐唱国歌。
一个崭新的时代终于来临了。
数月后,刚吃过晚饭,门外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随之而来的还有呼喊声:“师弟,师弟!”
林炳辉听出是师哥袁钢又粗又亮的大嗓门,不觉哑然失笑,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是当年毛毛躁躁的样子。
他忙不迭地起身开门。果然是袁钢不假,身后还站着两位身着中山装的干部模样的人。
“师哥,快进来坐,这两位是……”他热情地招呼着客人们进门。
袁钢不拘小节,指着二人,大大咧咧地说:“陈厂长,李主任。”
看着这不明不白的介绍,那位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人主动与林炳辉握手:“林先生,您好!我是工艺厂车间主任李鸣伟。”指着身边方脸剑眉、精气神十足的人说,“这是工艺厂厂长陈木华同志!”
陈厂长也主动与他握了手。
他心里还在嘀咕着,工艺厂到底是干什么的呢?
寒暄过后,宾主落座,两位领导直入主题。
“林先生,我们今天是慕名前来请您出山!”李主任态度谦卑地说。
“请我出山??”林炳辉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就是请你到工艺厂去做铁画。”坦率的袁钢讲话直来直去。
“铁画是吴城最具特色的传统艺术,可惜现在逐渐没落了。为了挽救铁画技艺,我们组建了工艺厂,专门制作铁画作品。目前人才匮乏是铁画发展的最大问题。林先生是业内翘楚,有技术又有知名度,几经走访,我们才辗转找到您,请您接受邀请,到工艺厂工作,为铁画事业添砖加瓦。”陈厂长言辞肯切地说。
“我也在工艺厂上班,师弟,你来吧!不来可就浪费了你的好手艺。”袁钢一个劲儿地撺掇着。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了这么多,林炳辉却半晌未语。他似乎有千言万语想全部表达出来,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怔怔地望着面前的师哥和两位领导。
见他态度不明,师哥袁钢急坏了。他挠了挠头,急不可耐地说:“师弟,你到底怎么想的?倒是说句话呀!”
林炳辉的眼眶湿润了,哽咽地说:“我做梦都想锻造铁画……等了二十多年,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他的话令在场的每个人都为之动容。坐在角落的妻子慧英悄悄擦拭了眼角的泪痕。五大三粗的袁钢眼圈也红了。
“师弟,都过去了,以后你想怎么做铁画就怎么做,想做多少就做多少!”他安慰地拍了拍炳辉的肩膀。
……
两日后,炳辉如期到工艺厂上班。
车间宽敞又亮堂,熟悉的叮当之声不绝于耳,里面坐了三四十个工人,正在专注地忙碌着手里的活计。他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除了袁钢,还有从前汪氏铁铺的少掌柜和小伙计,如今与他一样,苍老了容颜,不变的唯有对铁画的执着。
陈厂长亲自将他介绍给那些工友,并诚恳地对他说:“林师傅,他们当中只有几个老艺人,其余的都是新手,你就是他们的师父,铁画传承就靠你了。”说着,双手紧紧握着他的手。
他用力地回握了陈厂长,坚定地说:“请厂长放心,我一定把平生所学都教给他们!”
四只手握得更紧了。
从此,林炳辉每日上班做铁画、带徒弟,下班思考铁画构图,脑子里装的又都是铁画了。
吴城的铁画重新焕发出活力。
10.
开启了新生活,全国人民爆发出空前热情,积极投入到新中国的经济建设中,各行各业都迎来了春天,吴城文化业也迎来了蓬勃大发展的好时机。
这一天,陈厂长将林炳辉请到办公室。
“吴城准备在市中心修建一座大型广场,市领导交给我们一项特殊的任务。”厂长略为神秘地说。
“哦?什么任务?”炳辉精神一振,提起了十二分的兴趣。
“一说任务,林师傅就来劲儿了!”厂长喜笑颜开地打趣着他。
“那当然喽,有新任务比什么都强,您就别拿我开涮了!”他大大方方地回应着。
“他们计划在广场最醒目的位置打造一面景观墙,墙上展示的艺术品以铁画为主,还点兵点将,希望由你林大师亲自锻造。”陈厂长颇为自豪地说。
“为建设吴城广场锻造铁画,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不知道有什么具体要求?”一向内秀的他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言语间透露着少有的豪爽与义气。
“作品规格、主题要宏大,内容、素材需表现吴城的历史文化、经济生活或民俗风情。”厂长言简意赅,道出了所有要求。
“事关重大,内容我得好好构思构思,回头再与您细细商议。”
“行,你先构图,有需要厂方配合的地方,你尽管开口!”
林炳辉满腹心事地离开了厂长办公室。
新任务是难得一遇的挑战,让他异常兴奋。之前的作品大多难逃出售或私家珍藏的结局。作为大庭广众之下专供游客欣赏的陈列品,这还是破天荒头一遭,怎能不令他心绪激动呢?
可是,新任务又何其艰巨,又令他忧心忡忡。他有过多次锻造巨幅铁画的经历,但能配得上“宏大”二字的作品却没有,且呈现内容又限定了吴城当地文化特色,恐怕一时间难有好的素材与创意。
想到这些,林炳辉觉得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他反复思考,究竟以什么内容入画呢?风景?名胜古迹?还是百姓的平常生活,欣欣向荣的新气象?
他的思绪飘荡不定,吴城上千年历史发展、江南水乡文化特色、民俗风土人情、铁画三百年的艺术生命……在他脑中快速闪过,随后思绪跳跃到个人身世经历,幼年痛失双亲、孤苦伶仃,年少时凭借一腔热血只身来到吴城,出了码头便直奔十里长街拜师学艺……
“十里长街!”“十里长街!”口中囔囔自语着,他的脑中突然灵光乍现。
对,就将十里长街入画。它是吴城最古老的街区,喧华,热闹,见证着吴城上千年的历史,护卫着青汨江两岸生灵的繁衍生息。它也是新时代新风貌的象征,见证着新社会百姓的幸福生活,谱写着吴城崭新的篇章。没有比它更适合的主题了。
他立刻去找厂长,兴冲冲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十里长街?嗯,不错。”陈厂长表现得比他还激动,在办公室里不停地踱步,“以长街的变迁表现百姓的生活状态,彰显新社会百姓的新面貌,老林,这个创意很好啊!”
“厂长,我初步设想作品长八米、宽三米,这样的规格应该符合要求了吧?”他试探地问。
“符合,简直太符合了,远超巨幅之作,堪称史无前例啊!”厂长高兴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在内容上,我想……我想……”他吞吞吐吐地说。
“想什么就直说吧,我一定做好后勤服务工作!”陈厂长豪气十足。
“我想先画个初稿,再请吴城著名书画家协助修改,您看行吗?”
“行,肯定行。这事你不用操心了,我把本地最有名的书画大家给你请来。”说着,厂长爽朗地大笑起来。
令他寝食不定的设计图稿终于解决了,林炳辉一身轻松地走出办公室。
11.
林炳辉有深厚的国画基础,作出十里长街的画稿并非难事,但一次性完成内容庞大的巨幅画稿却不现实,只能分成若干小幅作品,最后将其组合为完整的大画作。
动笔之前,他头脑中已经有了清晰的构图,整个画面设计三条主线,一为吴城历史发展变化,二为十里长街不同时代的各种景象,三为母亲河青汨江的源远流长。意为在青汨江的滋养下,吴城历经千年的洗礼变迁,奇迹般地成就了新时代十里长街的繁荣昌盛。
思虑成熟,林炳辉开始了此生最重要的水墨画创作。
他画了改,改了画,反反复复,不厌其烦,毁稿重画了无数次,废弃的画稿摞在一起,足能堆成一座小山峰。前前后后花了一个月时间,终于大功告成了。
他当着众人的面,将这幅长长的卷轴画作缓缓展开,陈厂长、李主任以及厂方资深技术人员均定睛细细观瞧。
画稿正上首就是醒目的大标题《千年古邑,十里长街》,整个画面由五部分组成,每部分都拟了小标题。
第一部分为《源起鸠鸟》。
画面上,一望无际的湖泽沼塘相连,无数鸠鸟在其间或驻或翔。远处,一处简陋的屋舍,内有妇人正在准备饭食,几位古人挑着筐担正一步步走来,意寓着远古时期已有先民在此生产、生活,这是吴城古邑最早的雏形。
第二部分为《吴头楚尾》。
先映入眼帘的是两个战争场景。其一为两军对垒,敌我双方短刀相接、激烈拼杀,倒地死伤者无数,场面极其惨烈,左上角书有“鹊岸之战”四个小字;其二为刀光剑影之下,一员战将威风凛凛、镇定自若地指挥着千军万马,麾下将士手持刀盾、枪矛精神振奋地冲向敌军,右上角书有“长岸之战”四个小字。
战争场景下方,绘有干将、莫邪在街边简陋店铺里铸剑的情景,周边散落着招牌飘展的五六间客栈。
这部分画面暗示着春秋战国时期,处于吴头楚尾的吴城是两国争夺的要塞宝地,十里长街工商业已经开始了缓慢的发展历程。
第三部分为《两宋烟云》。
愈发宽阔的青汨江上,数十艘船只往来行驶。两岸,房屋瓦舍云集,楼台亭阁无数,一派万家烟火的景象。十里长街上,客栈、酒楼、商铺林立,男女老少熙熙攘攘、形态各异,烧饼、包子、糕点商贩活灵活现,车马、客商川流不息……吴城已发展为繁华的市镇。
第四部分为《明清繁昌》。
江面上的船只愈发多了,码头上人头攒动,劳工苦力正忙碌地搬运货物,或扛着木箱,或背着麻包,或推着小车……他们的神情、动作被描绘得维妙维肖。
十里长街一间又一间商铺紧密挨接,尤其引人注目的是画面上添了几家冶铁作坊,卖力拉风箱的小徒弟,抡锤打铁的大师傅纷纷入画,身强体壮的年轻人正神情专注地与长髯瘦削的长者研究着一幅铁制品,必是汤鹏与萧云从无疑。
再往前看,是米铺伙计正与顾客交易、称量大米的场景,老板正在柜台拨拉着算盘,另有两名顾客躬身捏着大米查看成色,恰到好处地展现了作为四大米市之首的吴城的繁华昌盛。
第五部分为《盛世辉煌》。
还是那条十里长街。一支长长的游行队伍,披红挂彩的百姓喜笑颜开,扭秧歌,踩高跷,敲锣打鼓地欢庆着一年一度的国庆节。鳞次栉比的商店、餐馆前插着五星红旗,市民们秩序井然地排队购物。
另一场景,纺织厂女工穿着工装,热火朝天地投入到生产劳动中。她们顾不得擦拭脸上的汗珠,泛红而恬静的脸庞洋溢着满满的幸福。
供销社里,一位顾客笑意盈盈,正拿着布匹向营业员咨询着详情,另一位顾客正在付钱购买糖果。麦田里,农民社员们正在弯腰插秧。
好一派太平盛世景象啊!
陈厂长与李主任聚精会神地欣赏着巨幅画稿,早已沉浸其中。良久,才由衷地发出连连感叹。
“好一幅时代变迁图啊!古有清明上河图,今有十里长街图!”
“千年古邑与十里长街,完美演绎了咱们这座古城的千年历史传奇!”
“这幅画虽托十里长街之名,实际表现的是国运、时运的大话题,以长街为点,涵盖了吴城兴起、发展、繁荣的历史发展过程,全面概括了社会方方面面的变化,又揭示了新时期新生活的幸福与美好,这个立意很高!!”
“我有预感,这幅作品一旦问世,必将成为名传千古的不朽之作!”
……
画稿获得了厂方的一致认可,内部审定就这样通过了。
陈厂长聘请了吴城最有威望的国画大师李儒海帮忙修改画稿。
年逾古稀的李大师国画功底了得,提出了一些修改建议,多番与厂方、林炳辉交换意见,最后又亲自执笔,在此基础上重作画稿。
当新的画稿重新出炉时,所有人眼前一亮。修改稿更细致更宏大了,画面上的人物形象鲜活多变,景物描绘突显细节,人、物、景达到浑然天成的程度,更显大气磅礴、雍容壮美之势,堪称艺术中的精品,精品中的艺术。
12.
定稿了,工艺厂锻造铁画的浩大工程也拉开了帷幕。
时间紧,任务重,林炳辉充分发挥集体的力量,带领徒弟及厂里所有职工,以饱满的工作热情,全身心投入到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中。
比起山水、花鸟,人物是铁画锻造中难度系数最大的类别,而十里长街图中涉及到的人物很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些场面甚至众多人物汇聚,这给制作过程带来了更为艰巨的挑战。
林炳辉根据所有职工技术水平的不同,将画作的各个部件分门别类,大家分工协作,各自承担一部分内容。
有的人锻打最基础的坯子,有的人锻打粗细不一的铁丝,有的人锻打树干、树枝,有的人锻打商铺、楼阁,有的人锻打货物、商船……难度系数最高的人物由他本人完成。他还兼顾质量的把关,对每个人打出的部件,指导、帮助,甚至亲自动手修改不足的地方。
接下来的日子,以林炳辉为主力的创作小组起早贪黑,废寝忘食、夜以继日地赶工。
每天上午八点前,所有职工及时到岗,厂里八个大火炉准时燃起,大家各就各位,开启异常紧张繁忙的工作。直到晚上十点,最后一个人走出大门后,工艺厂闭门熄灯,热火朝天的创作活动才算归于平静。
锻造配件有难度,焊接的程序难上加难。两个部件同时加热、锻打,才能锻接为一个整体,这个过程也被称之为接火。
这一天,林炳辉之子林泽伟正在为锻好的两扇窗户接火。此时,另有两位师兄弟也在炉中接火。为了抓住这关键的几秒钟,确保接火万无一失,他略微俯身,想看得更清楚些。
不料,就在他俯身的霎那间,炉内火花四溅,几个大的火星子迅速喷出红炉,溅到了他的左眼里。
“啊!”他惊叫一声,立刻用手捂住了左眼。
众人连忙上前,七手八脚地将他送入医院。
经过医生的紧急处理,他的眼睛算是保住了,但视力大大下降,日后恐怕无法锻造特别精细的部件了。
林炳辉虽然心疼儿子眼睛受伤,但并未明显表露出来。锻造铁制品烧伤、烫伤皮肤、五官是常有的事,他早已见怪不怪,只是反复告诫各位徒弟、职工,必须将安全生产放在第一位。
接下来的日子,大家仍然各安其位,专心地打造、焊接着各种部件,林炳辉全力地锤打着诸如人的丰富面部、神态动作等高难度的部分。每日里,叮叮当当的声音响彻整个工艺厂。对他们来说,这声声脆响就是悦耳动听的交响曲。在叮当交错的乐曲中,一棵棵树木、一艘艘船只、一幢幢楼阁、一间间商铺、一个个人物慢慢成形了。
一年,两年,又三个月,在乐声相伴中,巨幅铁画作品《千年古邑,十里长街》终于完成了。
同年,吴城中心广场正式落成,其南北长约一千四百余米,东西宽约两百余米,占地总面积达三十万平方米。
一经建成,它就成为当地的新坐标。
广场上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景观墙。《千年古邑,十里长街》以宏大的篇幅几乎占据了三分之二的墙体,令所有驻足欣赏之人叹为观止,惊叹的不仅仅是古城长街的历史变迁,还有出神入化的铁画技艺。
一时间,铁画重新引起了社会各界的的关注,省内外闻讯前来参观者络绎不绝。
13.
由于这部惊世之作的成功问世,各项荣誉、奖项接踵而来,林炳辉与参与长街锻造的全体职工备感自豪,连带着各自家属的腰杆子都硬气起来。
一日,吃罢晚饭。小女儿玉婷突然对林炳辉说:“爸爸,我现在越来越喜欢铁画了。”
“那好呀,我跟你哥都是做铁画的,你喜欢它我们正求之不得呢!”炳辉很高兴。
“家里这么多铁画,如果还不够你欣赏,随时欢迎小妹去厂里参观学习。”泽伟故意调侃她。
“那我可以跟爸爸学铁画吗?”她欣喜地对父亲说。
“什么?学铁画?你不上学了?”炳辉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我想像爸爸一样,做一名了不起的铁画艺人!”她目光灼灼地说。
“小妹,你来真的呀?做铁画可不是闹着玩的,从清朝到现在,哪有女孩子干这行的?!”泽伟的言辞中透露着强烈反对。
“以前没有,并不意味着以后不能有呀?”玉婷反驳着。
“不行。玉婷,你是体面漂亮的小姑娘,学习成绩又好,以后也去上大学,做个文化人多好呀,怎么能去打铁呢?”妻子慧英早在一旁坐不住了,坚决反对她的想法。
“是呀,小妹,如果你喜欢艺术,可以学美术、音乐,甚至是舞蹈、戏曲,将来从事文艺工作才是更好的选择,打铁还是算了吧!?”大女儿玉婵也不赞成。
“玉婷,不是我重男轻女,做铁画要抡锤打铁,女孩子的力气肯定跟不上,纵然勉强入了行,发展潜力也会受到制约,想成为技艺精湛的大师难乎其难!”炳辉的分析切中要害。慧英、泽伟、玉婵频频点头。
他趁热打铁,继续说:“打铁焊接也是危险的事,你哥去年接火时因眼睛严重受伤,难道你忘了吗?女孩子如果伤了五官,那可是一辈子的遗憾!”
“你哥我算是幸运,只是视力下降,如果运气不好,直接失明都有可能。”泽伟企图以此吓退玉婷。
……
家里人七嘴八舌,态度却是出奇地一致。
玉婷任由他们说了一通,等他们住了嘴,才缓缓开口;“爸爸,妈妈,哥哥,姐姐,你们说的都有道理。但你们知道我的想法吗?”
她的目光扫视了一遍,然后定定地看着炳辉说:“自从爸爸带着全厂职工打造十里长街图以来,我就经常去厂里,亲眼看着你们起早贪黑、不知疲倦地忙碌。不起眼的铁片、铁条、铁块在你们的锤打下居然幻化成各种各样的物件,真是太神奇了!
慢慢地,这些小物件组合在一起,变成了宽阔的江面、高高的亭楼、繁茂的大树、鲜活的百姓、运转的工厂、营业的商店……最后又组合成一幅史无前例的巨型铁画。第一次看到成品时,我的震惊无以言表,化腐朽为神奇,这是铁的伟大力量!
十里长街图装裱上墙后,每天上学放学路过时,我都会停下脚步,看了无数次,赏了无数遍,每一次都惊叹于它的宏大壮观。对我而言,它神圣无可替代,铁画艺人最了不起!我想像爸爸一样将自己奉献给终生热爱的事业。”
玉婷一股脑儿地说了这么多,说的又都是掏心窝子的话,大家的坚决反对似乎有了松动,屋子里瞬时陷入了沉寂。
林炳辉却很了解自己的三个子女,儿子耿直憨厚,能出力气但才学不足,虽已投身铁画行业,却难有大的成就。大女儿乖顺文静,用心读书学习,从不忤逆父母的意愿,将来可以做文职工作。
唯有小女儿聪敏慧质,有想法有耐力,她想干的事一般不会轻言放弃。抛弃性别的客观条件,三人中她倒是最适合入行的人选。只是女娃干这行要比男娃付出加倍的努力。
他盯着玉婷看了良久,体形苗条,鹅蛋脸型,肤色嫩白,樱桃小嘴,丹凤眼,柳叶眉,翘鼻梁……娇俏的形象实在与围炉打铁的彪形大汉相去甚远。
他非常矛盾,内心反复纠结着,最终还是下决心,开口打破了屋里的沉默。
“自打祖师爷汤鹏创下铁画以来,就立下传内不传外、传男不传女的行规。传内不传外的规矩已于清道光年间被汤铭打破,如今我也做一回违拗祖师爷的大不敬之事,破了这传男不传女的规矩!”他将手中的茶杯重重镦在桌上,言辞坚定地说,“玉婷,既然你意已决,我暂且同意你入行。”
本以为还得为此事抗争一两年,没想到父亲这么快就答应了。乍闻此言的玉婷喜极而泣,眼里闪着泪花,走上前搂住了父亲的脖子,撒娇地说:“谢谢爸爸!我就知道您一定会同意的!”
“别高兴得太早,咱们丑话说在前头,如果你吃不了这份儿苦,在学艺过程中偷懒耍滑,我就把你逐出师门。”他故意一脸严肃地说。
“爸爸放心,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她轻轻摇晃着父亲的肩膀,非常坚定地说。
一家之主发了话,慧英、泽伟、玉婵也不好再说什么,玉婷学铁画的事就算敲定了。
14.
十六岁的玉婷就此辍学,进入吴城工艺厂,开始了艰辛的铁画锻制学习。
她成为几十个糙汉子之中的唯一女性,仿若绿叶丛中最明艳的那一抹红,却并未因此而享受特殊待遇。
进厂之初,处于学徒阶段的她,依照惯例从最基础的生火起炉开始干起。这活儿没啥技术含量,却很耗费体力。为方便师兄们将铁料插在煤块中烧红,将大块的煤炭砸碎成为她的重要任务。每天,抡锤砸煤无数次,砸出的碎煤都能堆成一座小山,累得右胳膊都快抬不起来了,回到家里就趴在床上一动都不想动。
慧英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悄悄对丈夫说:“看孩子都累成什么样了?她要学铁画,你就教她锻打技术不就行了嘛,光干杂活能学到什么东西?”
林炳辉瞥了她一眼,不满地说:“妇人之见!锻造铁画必须要有铁的意志,干杂活就是磨炼她的意志,还能锻炼臂力,为以后抡锤打铁奠定基础。干这行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不想吃苦受累就趁早打消学艺的念头!”
起来倒水的玉婷无意间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瞬间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她表面上什么都没说,却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咬牙坚持下去。
接下来的学徒期,她一边打杂,一边留心观察,还经常向王海涛、杨勇刚、李宇强等技艺高超的师兄请教,掌握了一些基本的铁画技能。
比如,铁块加热的火候要恰到好处,温度过低达不到标准,温度过高又会导致熔化。锤打铁块时,运锤要稳、击打要准、出手要狠。零散的部件打出来后要焊接整合,最后还要有一道退火的工序。
有紧急任务,师兄们忙不过来时,她就主动凑过去帮忙,也能抡着大锤打个粗壮的树干或树枝。后来习惯成自然,只要师兄们创作什么,她就偷空尝试着做,边做边揣摩、比对与师兄们的差距。
林炳辉知道她悄悄学艺的事,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偷艺这样的事谁年轻时没干过呢?
足足干了三年杂活,总算熬过了学徒期,可以进行铁画创作了。
她兴奋地选料、锤打,一点点儿锻制出一朵娇艳欲滴的牡丹花。正径自沉醉赏玩时,却不知什么时候父亲站在了她的身后。
“爸爸,我打的牡丹好看吧!?” 她颇为自信地向父亲炫耀着,笑眯眯地等着他的褒奖,等了半晌也没听到夸赞之声。
“已有两分形似,但未见花的灵动之气!” 林炳辉淡淡地说。
“哎!才两分形似呀,我费了很大的工夫呢!” 她像泄了气的皮球,无奈地叹了口气。
“铁画是将顽铁变成画作。形似固然重要,但神韵更重要。记住,铁为肌骨画为魂,要把这句话刻永远在心里!”他语重心长地说。
“铁为肌骨画为魂!”玉婷叨念着这句话,似有所悟地点点头。
“同样一把铁锤,锤打不同事物和部位,要使用不同力道、手法,才能让每一朵花各尽其态。你打的每片花瓣都一样,在意韵上就落了下风。玉婷,以后还得在运锤方面多下功夫!”他谆谆教诲道。
父亲说得很严肃,但玉婷却觉如沐春风,仿佛忽然间醍醐灌顶。花、叶都有清晰的肌理和纹路,细节才是显现事物神韵的要素,而这正是一幅作品成功的关键。
领悟到其中的精髓,她努力学习锻造技艺,尤其揣摩出巧妙运锤的真谛,在生活中也养成了沉浸式观察的好习惯。同时,潜心钻研国画技艺,提升自己的审美水平。
几年过去了,当林炳辉观赏她的新作《山林晨曦》时,惊讶地看到一幅鲜活的万物复苏图。风吹叶落的动态、花儿绽放的美丽、雄鹰飞翔的矫健、猛虎下山的威仪……全都跃然在她的锤下。
“嗯,不错,有和美,有灵动,整个画面浑然天然,这才是真正的铁骨画魂啊!” 这一次他不吝夸赞。
“谢谢爸爸,但跟您与师兄们相比,还有很大差距,细节处理上还有提升空间。”得了高赞的她却只谦逊地说。
林炳辉投过一抹赞许的目光,女儿已经长大了,性子也愈发沉稳了,日后必有一番作为。
15.
数年后,玉婷成为继林炳辉之后的铁画大师。
她锤下的山水花鸟、虫鱼人物、飞禽走兽,在传统铁画基础之上,增添了几分女性独有的细腻与灵气,使得作品既优美鲜活、栩栩如生,又兼具古朴典雅、意境深远的意境,艺术生命力更强了。她用自己一生的创作践行了“铁为肌骨画为魂”的艺术理念。
但她并不满足自己的成就,总觉得铁的纯正黑色过于单调,如果能让它有一些色泽变化就完美了。
一日,她钻研国画时,注意到墨分五色技法。在水墨画的创作中,即使只用单一颜色,也可借助墨色干、湿、浓、淡、焦的不同,使画面产生的色彩变化,完美地表现各种物象。铁画可以借鉴墨分五色技法吗?她陷入了深思。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反复实践,她在传统技艺的基础上,创新使用了淬火、叠锻技艺,使得铁画中的传统黑色有了黑中泛蓝、蓝中泛紫等微妙的明暗变化,从而达到“墨分五色”的神奇效果,有效丰富了铁画的表现色彩,也提升了画面的层次感。
她的大胆创新摒弃了铁质材料原有的笨重、粗劣和呆板印象,被称之为铁画技艺的“神来之笔”,大大增添了画作的气韵之美,将铁画艺术引领到新的境地。
由于她的杰出贡献,世人评价她为艺术界的“铁娘子”,而吴城的铁画已名扬海内外。
……
二十一世纪,林宅。
年逾古稀的林玉婷给十岁的孙子棒棒讲了很多关于铁画的故事。棒棒很有兴趣地继续追问着。
“奶奶,打铁画真得可以锻炼人的毅力吗?”
“是啊,当年奶奶就是通过打铁画,才练就了坚忍不拔的意志。”
“奶奶,祖师爷汤鹏的故事太精彩了,他都留下了哪些作品呢?”
“他当年锻造的铁画不少,但流传下来的却不多。仅有《四季花鸟》《溪山烟蔼》和草书对联‘晴帘流竹露,夜雨长兰芽’被收藏在博物馆里。”
“我想去看看祖师爷的大作,您能带我去参观吗?”
“当然可以了,等放暑假了,奶奶就带你去故宫博物院参观《四季花鸟》。”
……
亘古久远的青汨江源远流长,千年古埠十里长街繁华愈甚,走过数百个年轮的铁画继续演绎着它的传奇,一代又一代,薪火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