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恩慈

2019-03-07  本文已影响8人  织旎

(因为热爱写作,所以愿意用心,我是织旎,请关注我)


1

像是一片被污染的海,天空清澈而且明朗,却始终透出一种病态的蓝。干燥温和的空气里,溢满面粉厂的甜腥气息。阳光从谢顶的梧桐上攀爬下来,手绘出一个边缘曲折的阴影。冗长笔直的高架桥盘踞在宽阔龟裂的河床上方,反射出钝重的铅灰色。有车掠过的瞬间,被划开的空气扑面而来。于是你高高扬起的头发更加张牙舞爪。这是一个令人困顿的午后。

多么好的一个天气嘿。你抻着懒腰背向阳光站在我的对面。因此我看不清你的脸。但我知道那是一个极为邋遢的轮廓。你不修边幅。头发散乱,像一把随意生长的枯黄稻草。硬直的胡须在唇边圈出一个不太规则的椭圆。脸色苍白皮肤松弛。你穿着我的白色衬衫,却故意解开领口的两颗纽扣。所以从我的角度可以隐约看见你胸前那条愈合已久的刀疤。它几乎要了我的老命。这是洗澡的时候,你用手指着这条色泽明显异于周遭皮肤的痕迹对我说的话。洗的发白的牛仔裤上有两个脱线的窟窿。这源于你所谓的创意。你穿的伪耐克高邦球鞋,在阳光下散出令人几近窒息的异味,你总对我说,伯凉,这才是真性情,真男人。虽然不齿,可我还是附和你。你知道的,我的躯体里寄生着一个残破灵魂,因此需要戴着面具才能生存,如此装腔作势随声附和。

你依旧背对着太阳,所以我抬起头看你的时候,从你脏乱的发隙里漏过来的阳光瞬间就射入我的瞳底。你慵懒的弹出指间的烟蒂然后在我面前蹲下来。我知道这个时候你想干吗。所以即使再无奈,我也只能掏出最后一张褪色发皱的五元纸币给你。我无法左右你,正如你无法左右我一样。我们唐僧般多灾多难,却又小强般大难不死。如此近似的我们,总会刻意的迁就彼此任何的非分之想。视线里,你僵直的身体在成片成片的阳光里起伏着渐行渐远。我看着你笨拙的走向背阴的零售商店,然后指手画脚进行一场交易,直到你拿着两罐啤酒走回来。我的手指还残留着纸币的味息,那是无数人的气息交叠在一起的集合,像极了正仓促长大的我们。那些在生命中匆忙而过的人情冷暖生死离别,它们集合在一起造就了善伪的我和不羁的你。抽完烟后总会觉得口渴,这是我们少且共有的默契之一。

我的记忆又不可避免的倒至于与你初始的那个下午。那是一个与我无关的城市。阴郁的天空上盘旋着终年不息的繁华以及喧嚣。而我,在形色陌生而且匆忙的人流里,像一只惊慌失措的鸟。那个时候,你远没有现在落魄,却还是难以维持生计。刚从苏荷失业,终日扛着破木吉他沿街卖唱兜售你的灵魂。

第一次来这儿吧兄弟。你从人流中挤出来站在我面前,脸上挂着痞子式的微笑,却让我难以戒备。

嗯。我把茫然的视线收回到你的身上去,然后仔细打量。放荡不羁,这是你给我的第一印象。

我猜你是离家出走的,对么。你已经开始把左手搭在我的肩上,像个熟人一样跟我客套,脸上仍是那副痞笑。我后退一步企图脱离你的掌控,却因为牵动左臂上的伤口而最终停止挣扎。

那个时候,我正经历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爱情。深刻到为了对方可以奋不顾身,因此在左臂上用刀片刻了对方的名字,然后义无反顾奔赴她的城市。可是中途我却遇见了你。你把手从我的肩上放下来,然后不可思议的望着我白色衬衫上渗出的血迹。就在我失神的那一刻,你取下背后的吉他开始对着我弹唱。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现场看别人弹唱。破碎的弦音一如我左手错综复杂的掌纹里那些猩红的血液一般轻淌。你唱的什么我不再记得,只是觉得好听。

给我一双眼看你离开,就像蝴蝶飞不过沧海。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王菲的《蝴蝶》。

一个熟练的尾音在我耳边辗转,最终被围观者的议论声覆盖。好了,别想不开。你看一眼早被我掩住的左臂然后拉着我拨开人群。跟现在一样。那是初夏时节,火车站的动态板上流淌着大大的车次报幕。

钱就不提了,好歹我给你唱了歌,请我吃饭吧哥们儿。你背好你的吉他然后从裤兜里拿出一小卷质量极差的手纸。努,上次在饭店吃饭的时候顺人家的,将就点。我顺从的接过来抹掉左臂上的血迹然后毫无迟疑的说,好,你找地方。

那个下午,我们喝了很多酒。我看见你苍白的脸在酒精的刺激下渐渐布满潮红。你告诉我你叫程恩和,我说我叫郑伯凉。你告诉我,之前你在苏荷上班,是个吉他伴奏,却因为一个女人在酒吧跟人打架,结果被老板炒了鱿鱼。你告诉我,在遇见我之前从没有像今天这样酒足饭饱过。你告诉我很多与你有关的事情,所以我觉得你是一个在各种劫难里幸存下来并且匆忙长大的孩子,与我雷同,因此你才会在人群里选择我,而我则毫不迟疑随你离开,同病相怜相濡以沫既是如此。

努。你把啤酒递给我,然后在我身边的另一个阴影里坐下来打开拉环。咕咕的吞咽声从你喉结处传来瞬息间贯穿我的耳膜。

伯凉,来,干杯。为了友谊。你偏过头看我然后举起易拉罐。铝制的彩印外表将五颜六色的金属光泽反射近我的眼底。因此我眯起眼,同样的把罐子举起来,和你对撞。干杯恩和。为了友谊。仰头的瞬间,我看见仓蓝色的天空上自南向北划过一群候鸟。这是一个注定与告别和迁徙有关的种群,我想。像是一只长满茧子的手,那些泛着泡沫的液体就这么从我的咽部摩挲而过。突然觉得心酸。

啤酒喝掉近四分之三的时候,我还是对你说了那句话。我说,恩和,去自首吧。这个时候时间连同任何物质都静止沉淀下来。而你潮红的脸上遽然而逝的惊异在我的瞳孔里无限放大。

恩和。我把剩下的啤酒举起来仰头一饮而尽,然后用袖子擦去嘴角的液渍。恩和。我。我忽然间理屈词穷,只好用手慌乱的搓拭衣角。而你一直安静的看着我,邋遢的外表把你衬托的像是一幢年久失修的旧式居民楼。恩和,我知道你的痛苦。我不敢迎上你波澜不惊的目光,性格里少许的懦弱迫使我低下头。我知道你一直在撑恩和。甚至在夜里,我无数次被你,关于你自己被抓的呓语吵醒。可你是那么倔强,我多希望你能解脱恩和。这样下去……我深吸一口甜腥的空气对上你的目光,如此温和,就像你的名字。你把左手扬起来放在我的肩上,一如一年以前。轻轻的拍了拍,然后我听到你的叹息。

对不起伯凉,是我一直拖累你。其实我知道,你早已山穷水尽,早已无能为力。忧伤从你的眼底渗过来,最终漫过眼眶。靠。你说。接着用我衬衫的袖口抹去那滴被我们遗忘了多年的东西。恩和,我知道的,这个时刻,我们都释怀了对么。可是为什么,我还是觉得愧疚?

那个下午,我们用借来的钱一起买醉,却只喝到醉与不醉的临界点。我和你徒步走向车站,两个人间隔在一个微妙的距离上,彼此没有跟对方说一句话。阳光微斜,如同一个枯黄的容器,满载世间所有游离的尘埃,以及,我与你的悲欢离合。

恩和,如果判了刑,那么每隔半年我会去看你一次。我抢在你转身之前说。你回过头,一直面无表情的脸最终勉强拼出近似温和的神态,其实,我知道,你轻微抽动的嘴角下隐忍着的,是多么磅礴的忧伤以及不舍。恩和,你总是这么倔强。

谢谢你伯凉。你的声音颤抖着,在我心底最为柔软的深处不断回响。谢谢你一直包容我,即使在我浑身是刺的时候。你拍拍我的肩然后同我拥抱,接着一头扎进车厢里,义无反顾。隐约的,我能看见你在车窗遮阳帘后不断抽动的肩膀。恩和,我们,我们多少年都没有再认真的为自己,或者为别人,哭过了呢?

客车最终隆隆的动起来,然后一个拐弯把我和你划到两个世界中去。我看见你涕泗滂沱的脸从帘子后面露出来,你冲我挥挥手,然后嘴唇动了动,我知道你在说,珍重,兄弟。这是我与你相识以来,第一次,你对我说过的,最为温暖的话。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起来,是你的短信,短短的一句话,伯凉,能遇见你,既是上天给予我的最大恩慈。我回复你,珍重,兄弟。

我对着最终隐没于北方蒙昧远处的车尾挥手,我说,再见兄弟,再见。然后眼泪就落下来。

这是2011年的夏季伊始,却注定只是程恩和人生中的,诸多结局之一。

2

再次接到身份不明的陌生男子发来的邀请短信,同样的是在一个黑暗纯度近乎饱和的夜晚。短信内容与之前四次相差无几。阳台上几缕破败的月光恹恹的蜷缩着。干冷的风从闭合不严的窗缝中透过来打在脸上。

好吧,原谅我的好奇心。这样想着,于是很快的删掉一秒之前打出的“没空”。用将近半分钟的时间在透出淡蓝温和光线的屏幕上按出“好吧你在哪儿。为了你的执着。”有些语无伦次的措辞,但还是按了回复。

白色的枕头两边分别放着两堆衣物。一堆是干净的和近乎干净的,一堆是不得不清洗的。换下长长的吊带睡裙。不开灯为自己描上蓝色眼线。穿重蓝色七分仔裤,光脚穿白色匡威球鞋,配着上身的白色T-恤。恰到好处的着装,只是不适合这样一个刚刚近秋季节。

打开门的刹那,接到对方回复过来的短信。手机滴滴的响起来,在空落脏乱的楼道里不断传响。声控灯突然就亮起来,瞬间的暗亮变化让她觉得眼部刺痛并且眩晕。短信内容是,苏荷酒吧,5号座。经过楼梯拐角处时她对着盛放灭火器材的墙橱上,透明玻璃反射出的模糊自己说,嗨,穆春耻。

夜晚的街道被各种霓虹广告点亮。空气里的温度阴冷而且潮湿。金墨色的夜空上,有不明颜色不明物质的烟雾弥漫。这城市华灯初上,繁华渐息。春耻在苏荷酒吧的后门口停下来。她的心脏正有力的跃动着,她深吸一口气拍拍胸口,然后点燃一支Esse企图平复自己。淡蓝色的烟雾从指尖向上攀升,然后扩散,但最终遁失。像某种幻想,或是欲望。

这是属于爵士乐的空间,蓝色装饰格调。光线偏暗,能见度低却始终迷幻,一个适合放纵的世界。春耻咬咬牙,在5号座上坐下去,然后打量对方。看上去缄默以及深邃的男子。不修边幅。是长长的碎发,额前的刘海微曲,一直延伸到耳际。布满血丝的眼球在发丝间若隐若现,应该会经常熬夜。皮肤是病态的白色,略微有些松弛。穿紫色长袖衬衫,带破洞的牛仔裤,白色耐克鞋。喝一杯颜色不易明辨的液体。一直垂首。

你来了。对方突然抬起头,甩了一下头发然后露出右眼看她。

嗯,你好。有些莫名奇妙的扭捏。紧张迅速爬满皮肤。因此,她把头垂下去,让自己散乱的微黄长发遮住涨红的脸。给我一杯冰水好吗。谢谢。她的声音带着颤抖,从流苏般的枯黄发际后传出来。

春耻觉得自己的呼吸开始加重,大脑暂时空白,视线里,自天花板上悬垂下来的蓝色光线越发迷幻。四周放置的音响患上了狂躁症。

冰水很快被端上来。迅疾的寂寞吞咽声从喉部传出。一段一段的冰凉大批涌进食道,在胃里安静下来。她的紧张与无所适从最终归于平静。她把散在脸前的头发拨开别到耳后,重新露出苍白的脸。

对不起,我有些紧张。她顿了顿把残余的五分之一冰水喝完。她仰起头的时候,他把视线下移到她起伏的咽部,有拇指大小的烟头烫伤。

我叫穆春耻,是个画画的。你呢。她抹抹嘴故作轻松的问他。

我叫程恩和。原先是这间酒吧乐队里的吉他手。他的右手一直在把玩一个铜质复古打火机,此时正饶有兴趣的看她。

短暂的沉默。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过话。在室内轻淌的短暂的温柔音乐。

那个,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是说你怎么会联络到我呢。你知道,我们之前并不认识。她尴尬的抬起头问他,却发现他的视线正投射在他的腕表上。因此她看了下手机,时间是前一天的最后一分钟。

嗯,还记得这个吗。他半立着身体从裤兜里拿出钱包,抽出一张旧且发皱的十元纸币给她,顺手从另一个口袋里拿出555牌的香烟抽出一支,然后塞进嘴里点燃。

她扬手接过来。记忆却回到一个月前的下午。那个时候,几个一起写生的姐妹在午间休息时一块儿玩一个叫诚实大胆的游戏。输掉的自己被逼无奈,只好用素描铅笔在纸币上写下交友的内容,然后是自己的手机号码,最后将钱花出去。有时候,这既是缘分。她忽然想起《重庆森林》里的金城武。那个整天咬着过期的凤梨罐头,终日在街头游荡等待希望出现的人说,每天你都有机会和别人擦身而过,你也许对他一无所知,不过也许有一天,可以变成一个朋友或者是知己。

嗯,当然记得。她捏紧手里的纸币,指节处露出骨白。她把它递回去。

两杯德国黑啤被端上来。白色的泡沫与泛着黑色光泽的液体和谐的交叠在一起。如同一个昼夜更替的黄昏。

午夜十二点的时候他站起来然后直视她的眼睛。我要工作了。他说。他端起表面布满菱形突起的杯子,将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等我回来。他认真的看向她,血红色的瞳孔在渐次变暗的光线里变得不太真实,像是一个关于永远的诺言。那一刻她陶醉在他不羁而且深沉的外表里。她轻轻点头。她说,好。

她要了一杯咖啡。把座位右转调好角度,然后对着坐在角落里抱着吉他正安静调音的他。

卡布奇诺浓烈的苦涩味道一再调戏她的舌苔。她仰起头,一饮而尽。然后静静回味苦涩过后的快 a感。一直以来,她都执迷于任何苦涩的味觉。不掺佐料的原味咖啡。甚至吃药的时候习惯把胶囊或是药片放在嘴里细嚼慢咽。她把自己日渐干瘦的颓废躯体随意摒弃在浓重的苦里,慢慢被同化,如同一朵零落成泥的花,乐此不疲无法自拔。她想总有一天,自己终会参透苦尽甘来的玄机。

她和所有人一同站起来,等待一场策划好的演出。满怀期许,像个揣着小梦想的孩子。吉他前奏响起的瞬间,她举目四望。看见每个人脸上都有迷醉的神色,带着彻夜不眠的疲惫。柔和的蓝色光线投射下来,在她举起的指尖跳动。她开始看不清周围人的脸,甚至看不清自己。一如一个柔软的梦境,染指即溃。旋转在空气里渐渐清晰起来的是麦田守望者的慢摇。她突然想起一个叫阿桑的歌手。她在《叶子》里唱,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狂欢是一个人的孤单。身边的人开始和着唱。我把春天送给了你。把悲伤留给我自己。困兽般的轻吼让她有种撕心裂肺的痛感。她的记忆开始长时间的陷入不堪回首的往事里。

是光线过分阴郁的午后,空气冰冷而且潮湿。偶尔还会有雨从初霁的天空上,浅灰依附的云层之间漏下来。宽阔冰冷的院子里落满枯槁碎裂的叶片。临墙衍生的梧桐孤傲的挺着,那些生姿曲折的枝干都一起倾斜着指向寂寞的天空。有风吹来的瞬间,最后一片叶子和夏末一起离开,飘向未知而且蒙昧的远处。

少女的双腿从失色的裙裾下面伸出来,随着秋千一起晃动。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她的皮肤苍白而且松弛。枯黄分叉的长发几乎埋住窄小的肩头。有雨滴在她的鼻尖上,然后沿着她虚弱的轮廓慢慢滑向上唇。她伸出微黄的舌苔接住那滴冰凉然后卷进嘴里。她把头扬起来,然后将目光随意丢进天空的阴霾深处。那些大把大把的涅白因此仓促的跌进眼底,少女觉得一阵刺痛。瞳孔骤然收缩,然后便有温暖的液体瞒过眼眶。庞大的鸟群结成奇怪的几何图案,自南向北,最终扯破她的视线边缘,遁迹于年久失修的建筑身后。她低下头,用裙角抹去踞在脸颊的眼泪。

临安。临安你过来。看护倚在福利院住宿楼的入口喊她的名字。这是一个年近半百的中年妇女。丈夫和儿子死于一场意外。更年期,怨天尤人的表情在那张颓黄色的脸上根深蒂固。宽大的白色制服无法轻易的装下她靠在门框上的臃肿身材。少女临安从秋千上跳下来,然后从草地上洼陷的水坑边跨过去走到她身边。风乍起,她的裙裾被扬至膝盖,她因此看上去摇摇欲坠。

你跟我过来。有人要领养你。更年期的女人对她说。

暗黄色的阳光从窗户上折射过来匍匐在走廊里,打在女人和临安的身上。他们的影子彼此相互交叠着,一半在地面,一半在墙上。

院长,我把人带来了。努。女人将临安一把从身后扯出来然后推出去。临安眼前陌生之人是一个面容温慈的中年男人。

这是穆叔叔。过来跟叔叔问好。中年人冲她招手。然后把手放在她的肩上,轻轻攫住。

你叫临安么。男人走到她身边然后蹲下去。他把她长且枯黄的刘海别到耳后露出隐匿其后的双瞳。于是临安眯起眼看他。是个面容憔悴轮廓硬朗的男人。穿暗白色纯棉格子衬衫,深灰灯心绒裤子,黑色翻毛皮鞋。看上去颓废而且深沉。

是的叔叔。我是临安。她的嗓音带着缺水后的沙哑。

那么。从此以后,你叫穆春耻。而我将是你的爸爸。我来带你回家。男人突然咧开嘴笑了。他把她抱起来用胡渣去蹭她的脸,然后用手揉她稻草一般的头发。在他怀里她像是一只受惊的兔子。无所适从却第一次觉得,这是她所记得的,最为温暖的怀抱。温暖而且干燥。

爸爸,她说。

她要了很多扎啤酒。T台上每换一首歌,她就喝下一扎黑啤。她渐渐的看不清她的他随着吉他摆动的身形,淡蓝色的光线温柔的裹着她。她觉得头晕因此不得不坐下去用拇指抵住太阳穴徒劳的搓动。她听到他们唱,谁的青春死了,我们该如何学会遗忘。

不知道过了多久,演出散场。他双手交叉活动着麻木的关节,然后从台上跳下来走向她。我们走吧。他说。她摇晃着站起来,却终于跌进他的怀里,那是宽阔的依靠,温暖干燥。

他在路灯无法触及的阴影里停下来,低头点上一支555。深吸一口然后侧过脸,然后把烟盒举至她的脸前,他说,要么。她笑着点头说,要。

他们靠着贴满各种广告的墙体抽烟。她妩媚的吐出一个又一个烟圈,然后看它们升腾扩散,被风吹去最初的形状。如同匆忙长大的过程中,不断变形的梦想。

带我回家,她说。

乍起的夜风扬起路面上不完整的枯叶,铺天盖地的将城市的繁华掩埋。

于暗中将钥匙捅进锁眼,然后旋开门。他把她请进去。

不要,不要开灯。我害怕灯光瞬间大亮时的刺痛感。她说。

好。他把手从灯的开关上滑下来,然后扶住她的肩。她轻轻律动的颤抖透过他的手指,一下下的镌进他的内心世界。

不要怕。他柔声说。

恩和恩和。她叫他的名字然后说,抱紧我。

过饱和的夜色里,暗无星月。他用力的拥着她,仿佛要把她嵌入自己的身体。

过了很久。他低下头去,试探性的碰碰她的嘴唇。彼此交汇的瞬间,他感觉到她冰凉的嘴唇上因长期缺水而干裂的皮肤。他们的鼻息重叠。在黑暗里,彼此蔓藤般缠在一起,热吻,做a 爱,直到很久以后才沉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她躺在地板上听他均匀的呼吸。她看着他安静的样子,如同一个心满意足的孩子。

忽然间,她诚惶诚恐起来,她害怕这只是一个疯癫的梦境。就像一个不断自我膨胀的气球,梦醒时分,憧憬与希望顷刻爆炸,之后便灰飞烟灭。她自嘲的对自己笑笑接着从地板上爬起来。穿好衣服,然后给他留了字条。她从卧室里拿出一条毯子盖住他的身体。给他倒了水放在地板上,俯下身亲吻她的睫毛。再见恩和。她抚摸他散乱的头发,苍白的脸庞,最后打开门走出去。关门的瞬间,被带动的空气把厚重的窗帘轻扯开一条缝隙。熹微的光线失足跌进来打在布满折痕的纸条上。她对他说,即使素未谋面未曾相识,但我始终相信,你是爱我的,因为爱与希望。因为那一刻我们彼此,都在认真的放纵自己。能遇见你,是上天给予我的恩慈。再见程恩和,再见。

她在大街上逆着人流漫无目的的走,与许多人擦肩而过,红灯停绿灯行。累了就坐公交车一站一站的坐下去。从一个起点到一个终点继而辗转下一个起点。

觉她把什么弄丢了,却茫然到无处可寻。她想离开这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城市,却最终无处告别。

3

你始终是个孤单的孩子啊。我轻巧地把一束带有埋葬味道的黄色花朵放在你的坟前。临安,你还好吗。棉花一般柔软的云彩浮在蔚蓝色的天空当中,像是块软糖甜腻甜腻的让我再也说不出什么。就算我告诉你,恩和他去自首了,你会高兴吗。临安,临安,虽然他们都叫你穆春耻,把耻字念得响亮至极,我却一如既往的,就像你第一次对我伸出手告诉我,我叫临安。

我为你流过眼泪了,今天不适合再哭泣。也是我曾经对恩和说过的话,我说,我们多少年都没再认真的对自己,或者对他人,哭过了呢。又抬起手臂,左边还在发烫的痛楚沿袭到满满的整个身子,黑崩崩的神经被无情的扯断似的。那我想,程恩和你胸前的一刀,是该有多疼呢。是否如同我,终究还是咬牙坚持,才相信了临安真的死在你的怀里。

紧勒那松弛的希翼,默默交代着毁灭世界以后的自白。我叫郑伯凉,是随着母亲的姓。所以,没有人知道,你叫我穆穆的时候我是多么的开心。临安,我无时无刻不想念着你。多年以前。你留下了一幅画,是长着翅膀自由翱翔的百合花。你去了那个城市,那个让你获得此生最温暖的拥抱的城市。我多么该,在父亲第一次带你回家的时候,狠狠地拥抱着你,让你窒息,然后也一样感到温暖。

我想起了那些年爱听的歌曲,淡淡的忧伤抹在昏暗的潮湿的却又不甘寂寞的涂鸦墙上,如同未曾有过人烟的荒芜之地。有时候忘记了关门,不过几分钟总会有我父亲带着酒气冲进我的房间来,会砸掉我的播放器,还会打我几个耳光。我以为脸上火辣辣的疼,就是世界上最难过的事了。此时,我会像桀骜不驯的小豹子,犀利的眼神流露着种种的不屈服。父亲会再给赏来几个耳光,甚至是一顿暴打。

紧接着几天之后,父亲带来了一个小姑娘,她叫穆春耻,几乎是皮包骨头风一吹就倒似的。苍白的皮肤不带血色,双睑落下根本不像这个年纪的姑娘该有的憔悴。等父亲不在,我问她为什么要叫做穆春耻。她忽而仰起头,坚毅的双眼灼着明亮,我不叫穆春耻,我是临安。

临安,临安。

然后那份明亮就此消失,重新回到林黛玉那样的弱不禁风状态。似乎满世界停滞了那几秒,我惊了一跳的仿徨不属于这个界面。临安。我试着这样叫她,她笑起来,露出两个酒窝,冲我深深点了头,很用力。不爱说话的她,让我愿当成她的墙,挡住这弱不禁风的身子挡不住的一切。在之后,父亲调用关系升职到另一城市,我和临安不得不跟着他来到陌生的环境里。临安比我低一级,我使着青春期狂妄自大的性子故意被车撞断腿,得以休学一年。也是这次车祸,几乎让我丧失了所有运动能力,不再能踢球跑步,连自行车都不可以长时间骑。很痛苦的时候临安会过来抱抱我,伯凉伯凉的叫。她微微的气息划过我,一切便再无后悔。在无法像其他男生一样打球耍酷之后,并没有自暴自弃,学着弹吉他。我很有天赋,花了很少的时间自学便能弹一些很简单的歌,我唱给临安听,她双眼闪着亮色汪洋一片仿佛看到了曙光。她说,我从来没见过伯凉你这么专注过。

临安的学习很差,父亲头痛的把她送去了另一个城市最好的艺术学校学画画。临走之时,看到她窄裙蹁跹舞起,明媚的悠光沁在所有过去的美好回忆中。我们就这样又分开了。郁闷了好一阵子,游离在整个与我不相关的操场上。总喜欢自己茫然漫步,脑袋里空白一片,身体憔悴的像蜡黄的落叶。我从没想过主动去找她,是我的终究会回来。然而临安给我来电话说她喜欢上了一个男孩也是他们学校的,但那个男孩却拒绝了她。临安在电话里哭的泪泣成河。她哭泣,揉碎了我整个人,心神俱疲。

安慰过后我对她说,临安,其实我一直喜欢你。感觉上的兄妹情只是借口,对于她,真的是喜欢,坦彻心扉的喜欢,像当做恋人一样时时不分开。

临安说,我也喜欢你啊,你是我的伯凉哥哥。我心很痛,拿着刀子在自己左臂上刻下穆春耻的名字,一声不吭直奔她的城市。而她听说我冲动拿起刀划伤自己后,毫不犹豫把手里吸了一半的Esse香烟刺到脖子上。

就这样我遇到了我最好的知己,程恩和,一个刚失业的街头吉他手,坐在熙熙攘攘的人 流里唱歌。因为自身也喜欢吉他,我驻足听他弹唱一场又一场,他早已关注我,在停下弹奏之后站起来捏住我的左臂。你是离家出走来的吧?他用力过猛,未结结实的痂裂开,血渗出白色衣服瞎了街头浪人一跳。

他邀请我去了苏荷酒吧,在那里我看到了被人灌醉的临安倒在头发烫的离谱的男人怀里,那男人隔着衣服抓临安的胸部。二话不说冲上去给了那人一瓶子,程恩和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头发离谱的男人已经满脸是血,抱着头跪在地上。我抓起临安,往外跑,可是苏荷酒吧的保安堵在我的面前。恩和恰到适宜的出现,对保安上了一颗烟,他是我兄弟你先让他走吧。保安迟疑的瞬间,程恩和给我眼色,我拉着临安就跑出了苏荷。

伯凉哥哥,是你吗?临安虚弱的问我。她喝的很多,笑着嘴角却一直颤动,眼睛迷离的只剩下一条缝。计程车就停在身边,司机拉下车窗玻璃朝我招手,我横抱起走路都歪歪曲曲的她,然后,我们离这喧闹的地方越来越远。

我总感觉对自己的妹妹动手动脚是忤逆之罪,替她脱掉外衣,我睡在了宾馆房间的另一张床上。如果没有去苏荷,也许临安会发生画面非常不堪的事情。我很感谢程恩和,也默默想,我和陌生的吉他手该道永别了。谁知,第二天中午临安的手机响起来了,是我替她接起来的,那头开口就说,哦,是郑伯凉啊,你好我是程恩和,昨天刚认识的人。看来这通电话就是找临安的,她还在睡,我就告诉他晚些时候再打来。最后提及下昨天的事。他笑了笑道算了还是不提了。

作为艺术生,课余生活很混乱的。临安给我讲了自己的变化,仅仅几个月,都看不到原来的她了。大家都在玩也只好跟着了。临安解释。我莫名发火,你就不能好好学习?说完以后我自己都笑了,我有什么资格跟临安谈学习。为了我们都过不明白的青春,赔上些东西也是理所应当的。就好似看到这样的她,我心痛,难以承受着骂了几句就离开的这个属于她的花花城市。

回到学校,我放下了玩心,努力学习,要给临安做榜样。巧合的是一面之缘的程恩和也来到我的城市开始打工,依旧是酒吧驻唱歌手。也许我是他的贵人,在我的城市里他有了小小的名气,然后把我介绍他的一些朋友,我们相互赔着笑脸喝酒唱歌,几个姑娘在这群迷茫的几乎不知道未来在哪里的年轻男人间穿梭倒酒,柔声倒在某一个好色之徒的怀里。这就是无可奈何的临安告诉我的,大家都在玩只好跟着了。在我摸着一位浓妆女人大腿时,程恩和坐过来,给我说,前几天,他到了那个不远之外的城市,和穆春耻上床了,和她上过床的无数男人之中的其中一个。

我笑了笑,借上厕所的理由出去买了把刀,朝程恩和胸口划去。并不是要让他死,只是,要他记住,他不该碰临安的。这刻懂了,我是真的爱上自己的妹妹了。当时所有人都吓坏了,有人上来夺刀,我朝自己手臂也来了这么一下,他们全不敢动了。我本打算就此再也不联络程恩和,却没想到。

我的妹妹临安,因为勾搭了其他女人的男朋友,被杀了。

我的父亲放下手里的工作,誓要给他的养女一个公道。父亲每天晚上酗酒,他对我说,逃不出命运的捉弄啊,郑伯凉,你知道你的母亲怎么死的吗?是车祸。我回道。你的母亲逮到我约会情人,过马路被……他说不下去了。

所以说为了弥补父亲对母亲的伤害,我随了母亲的姓氏,郑伯凉而不是穆伯凉。

临安也是,因为误入了旁人的感情,落到香消玉殒的下场。父亲几乎把所有的过错全揽过去了,他把我当成同龄人,搂住我肩膀说一些话,伯凉,父亲真的不知该怎么做才好。这还是那个在官场如鱼得水的他吗?这还是那个永远对我呵斥不停的他吗?黑白一夜,苍老遍布他的全身,如刀片般锋利的忧伤沾着毒划在心上。狠了狠心,又联系了程恩和。

你愿意帮我从苏荷酒吧找到害穆春耻的人吗,程恩和?

他沉默。我在话筒里歇斯底里地叫唤,如果你帮我,我给你五千,不,五万,只要是你能准确告诉我,害死穆春耻的人是谁。

老天造化弄人,我突然患上了肺炎。开始只是咳嗽,几天内越来越严重,发烧四十多度,说话都迷迷糊糊,显然的烧坏了脑袋。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出院那天医生也会跟我说,郑伯凉,你真命大,你差点就挺不过去了。唏嘘不已。程恩和是我出院想见到的第一个人。他却联系不上了。我跑到苏荷酒吧询问程恩和的下落,旁人淡淡说,那天他喝多了,砍死了身边的几个朋友,连他自己的女朋友都砍死了。

我从临安的坟前站起来,看了看眼前笑靥如花的黑白照片。天都黑了下来,看手表的指针已经转过半圈。嘿,临安,过阵子再来看你。恩和前往那个城市的客车也该到达终点了吧。

程恩和。是他给我的短信。看看你的口袋里,我给你写的纸条。我忙的翻口袋,的确有张信纸,折了好几折,皱皱巴巴,笔迹潦草。

伯凉,躲躲藏藏快要一年了,谢谢你。你也算个富家公子吧,结识如我这般的穷朋友,拿出你所有的钱替我躲避警方的逮捕,还有时时刻刻会冒出来的追杀。你一定以为,像程恩和这样敢替穆春耻报仇而杀人的人,绝对是真性情,真男人。而实话告诉你,每次见到你,我都患着满满的负罪感。你一定想不到,穆春耻的死和我有关。第一次见到你,我们在苏荷酒吧喝酒,也碰到了酩酊大醉的她。你相信一见钟情吗,我信。我私下认识了穆春耻的舍友,策划着和她偶遇的因果。女生们相互开玩笑在钱币上留着自己的联系方式,而穆春耻写下的那张纸币,被我拿到。我们相约见面了,以及后来我向你坦白的,我们上床了。为那事你给过我一刀,还划了自己一刀,想想真幼稚啊。伯凉,你就是这么幼稚,幼稚到没有问过我过去的任何事情,你不会知道我曾经也是风流成性的人。穆春耻也因此,死在了嫉妒心很重的我的女朋友手里。可我,真的爱上了穆春耻,所以,就让我为她报仇吧。最后,我想给你说,我和她的第一夜,她给我留了纸条,上面写着,如果你能一年不碰其他女人,我就爱上你。今天,正好一年过去了,伯凉,我要回到那个城市,接受自己的命运,人生的诸多结局之一。我也只想说,还有爱与希望。

记忆的潮汐压过雾茫茫的黄昏,吞噬了卷着狂风的眼前画面。苍凉一抹抹生动如败花,憔悴的枯枝败叶残着没有征兆的苦涩味道。河边的浪子义无反顾弹起吉他,清脆的声音传到城市的那头。郑伯凉,是我,早就觉得不会再有爱,不会再有希望。混沌的天,突然下起来雨,夕阳的转角挂起没有温度的橙色光,那光芒不刺眼,宛如万家寂灭中燃起了微弱蜡烛。

我拨通了父亲的电话。明天要不要陪我,把我的姓氏改回来,穆伯凉也不难听嘛。

恰巧喉咙干渴,细线般雨水抚在嘴唇上。远处夕阳还在烧,倔强留下能沸起地平线一切河海的力量。我在彼刻,露着微笑,这是世界给我的恩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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