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重逢
上学期的期末,我被委派到其他地方学习,待我回来时候,学期已经结束。因此,我并不知晓她后面的课程是否来上课。当然,我也没有去问,或许是自认为有了答案。如果非要说的话,那个“不辞而别”的人应该是我。
新学期伊始,我便从她曾经的代课老师听到了消息:
“之前天天找你聊天的那个学生不来了。”
“怎么了?”
我随口问了一下,虽然我已经知道了原因。
“听说是转学了,全家搬到了外地。”
“哦。”
“唉,损失了一个好学生呀!”那位老师收拾着桌子上的课件,边摇着头,一副折兵损将的元帅一般。
“还会有下一个好学生的。”
“以后也没有人来找你聊天咯。”
她调侃着,我没有接话。只是靠在椅背上,看着网格的天花板。年迈的靠椅随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在小办公室里回荡着。
我在想着究竟是什么时候与她相识的,但总没有一个完整的思绪。印象中她总是无缘无故出现,无缘无故消失,就像一阵风一样。
三月的南方,已经有梅雨的征兆,天边的山头后面总是会藏着几块碎云。本应翠意满枝头的仲春,却不知为何落叶满地,寒风凛凛。
窗外的蔷薇花也迟迟未开,羞涩的花骨朵在风中摇摆不定,它在等待什么呢?赏花人在此,何不放开孕育已久的梦呢?
它,在等什么呢?
开学初,很多事情要忙,因此很多事情也容易遗忘。再记起时,那些记忆就像一场残梦,朦胧的身影,总让人觉得过去了很久。
未曾想,那个身影会再次出现,带着缱绻迷蒙的春雨。
中午吃饭回来,很远的就透过玻璃门看到我的座位上坐着一个身影。
修长的头发随意地披在身后,一身卡其色的长袖衫,一只手随意捏着一本书,煞有介事地读着。
一瞬间,记忆就像两张底片一般重叠起来,隐隐约约错开的部分或许就是所谓的“成长”吧。
我没有进去,只是站在原地,撑着伞,任凭淡淡的雨雾在春风中逡巡不定。
不知为何,我认为这样的场景是那么理所当然,内心也不可思议的宁静。或许能够平静面对离别与相逢,也是一种成长吧。或许不知不觉中,我也在慢慢前进了吧。
时间,真的很奇妙,不是么?
“嘿!”
当我走进办公室,她猛地跳过来,准备吓我一跳。
“哟!稀客呀!”
见我一脸平静,她似乎有些失落,但下一秒便又恢复了喧闹的模样。
看来,有些东西不会随便改变的。
“你长高了一些?”
人类的思维总是固执的,总愿意执着于自己理解的事物。就拿这句话来说,我就把自己的一些偏执的意识强加于别人身上。
“或许吧。”
她说。然后如同以往,侧靠在桌子一角,漫无目的地捡着桌子上的东西。忽然有一种错觉,仿佛这样的情景是如此似曾相识。在某一天,或许是在过去,或许是在未来的某一天,外面也下着雨,湿润的微风从窗户缝隙落下来。两个人相互聊着无所谓的话题,没有人打扰,也没有任何事情催促。等到外面的雨停歇,她便会走出那道门,然后离去。
我们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这种静默,让人倍感舒适。
窗外的雨密了。
“你几点钟上班?”
她忽然开口说到,坚定的口气仿佛是做出了某个宣言一般。
“两点。”
“那我们出去走走吧。”
她从桌子上离开,便转身拉开了门。半转过身,望着我。没等我都回答,便消失在门口。
我起身,抓起门边的雨伞,湿润的伞布粘连在手背,忽得让我对雨感到一丝抱怨。
她在前面走着,撑着一把淡蓝色的伞。密集的雨点将那个身影染得朦朦胧胧,仿佛置身油画里的人。脚印踏开浅浅的积水,很快又被填满。一个接着一个,仿佛可以永无止境地走下去。
我走在三步远的地方,如此想着。
转过街角,便来到了江边。樱花早已落尽,枝头簇满了绿色的叶子,被雨水一洗,鲜亮欲滴。江边的人很少,刮着风,微冷。我终究不知她将去往何处,只是踩着渐渐消失的脚印,看着她不时收拢着耳边的头发。
“我们去喝点什么吧。”
她忽然停下脚步,指着街道对面的一个咖啡店。同样,还未等我应答,她已经朝着那家店门走去。
推开门,清脆的铃铛将柜台后的服务员唤醒,她抬起脸,越过柜台,借着微弱的光,看着两个“不速之客”。接着,才从百无聊赖的神情中挤出一丝微笑来。
她拣了靠近窗户的位置坐下,我坐在对面。如果更早一些日子,这个位置恐怕是很难求:这里抬眼望去便能观赏路边的樱花和江水。
但总归是时间不对,我也无心赏那春雨。不知为何,从那个时候开始,心里就惴惴不安。仿佛一些语言呼之欲出,却又晦涩于口。
手中的菜单每个字都未曾进入思维之中,只得草草点了一杯拿铁,也不管是否在菜单之上,只是 想着,咖啡馆都会有吧。她煞有介事地看了一遍,最后点了一份不知何名的甜点。
“你是不是有问题要问我?”
待那位女服务员离开,她便手托着腮帮,望着我。
头顶上方的灯光透过彩色的灯罩,正好从她头顶投射下来,零散的灯光在睫毛上跳动着,颇有一些宗教色彩。
“嗯,多少有一点。”我尽量避开她的眼神,将目光聚焦在面前的糖罐之上。
“那你问吧,我倒是可以回答你。”
“为啥忽然间回来了?”
“啊?上来就是这个问题?怎么感觉顺序都不太正确吧……”
她满腹牢骚一般,将身体往椅子靠背一靠,压的皮质沙发椅发出沉闷的声音。“这个嘛……说来话长啦!”
她就像靠在弹簧上一般,忽然将身子直立起来。偏着头,望着窗外的雨雾。
“我爸妈离婚了,”半晌她嘟哝了一声,“就在上个学期。”
我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去回答。我们往往会用一些语言去安慰别人的伤口,但当自己受伤的时候才会发觉,那些语言丝毫没有任何作用。
“你不说点什么么?”她倒是盯着我,问了起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如实回答。
“确实。”她似乎又变得无聊起来,拨弄着面前的一个精巧的银白色小勺子,碰着玻璃罐,叮当作响。
服务员的到来,打破了宁静。
“哇!我一直想尝尝这个!”
当那个甜点送过来的时候,确实也惊讶到我了。她盯着如小火山一般都甜点,激动地搓着手。刚才那份沉郁气氛,瞬间消散了。我抿了一口咖啡,苦涩和牛奶的混合味道从舌尖绽开。我并不特别喜欢喝咖啡,只是在高中时期养成了这个习惯罢了。
“你不是应该先问我去了哪里了么?”
“大概能猜到了,”我喝了一口温热的咖啡,“之前你不是说过一些么,最后一次上课那天。”
“哦,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她从甜点中抬起头,若有所思咬着吃东西的勺子。
“所以,你为什么回来了呢?”
我又问了一遍。
“你觉得呢?”
她的眼神飘了过来,正好对上我的目光。我本想避开,却发现却无法移动自己的目光,仿佛一股无形的力量,就如磁铁被磁石吸引一般。
“我……”我不知道,也无法知道。
“是的。”
她快速说了一句,眼睛依然盯着我。
“什么?”
我放下手中的杯子,心中一紧。脑海中回荡着那两个字,心中或许有答案,或许没有。恍如那朦胧的春雨遮掩了宁静的江面。
“老师,我……”
我似乎知道她要说的话,便抬起手,制止了后面即将蹦出来的文字。
“我可能知道你要说什么了……”
“哦?你说我要说啥?”
她一下子来了兴致,探过头来,满脸的怪笑,一副恶作剧成功的神态。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着了她的道了。
我不知道如何去回答这个问题,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我只能故作镇定端起面前的杯子,灌了大口咖啡。凉透的咖啡划过喉咙,只留下苦涩的味道。我忽然注意到,咖啡店内不知在什么时候放起轻柔的音乐。我撇了一眼那位服务员,她躲在柜台后,看着手机笑着,并未在意我们之间的对话。
“你说呀,说呀,你不是说知道我要说什么嘛?你说呀!”
她已经迫不及待地用勺子轻轻敲打着我手上的咖啡杯,兴奋的眼睛中放着光芒。
“【今晚的月色真美】,是么?”
听到这句话,她就像是被烫伤的飞蛾一般,迅速缩回了身子,将自己藏在幽暗的灯影之中,我无法看清她的表情,只是听到她喃喃嘟哝着什么话。
“什么时候发现的……”
她用勺子随手弄着面前剩下的残羹。
“不久之前,大概两个月前吧。”
“哦……”
接下来就是一阵沉默,语言似乎凝成了无形的河流,在周围静静地流淌着。置身其中,所有的言语都成了一种累赘。我一直与语言打交道,却从未感受到沉浸在语言的海洋中竟是如此的美妙。数千年以前,庄子谓“鱼之乐”,莫过如此罢。
“妈妈要再婚了。”
她抱着双手,轻描淡写说了一句。
“这样啊。”
“所以,我准备在这边上高中,”她看着我,这一次仿佛是在征求我的意见一般,“我觉得这样比较好……”她低下头,收起目光,不停搓揉着手。
“你妈妈同意了么?”
“她会的,肯定……”
她撕扯着手中的餐巾纸,一条一条摆在桌子上,又用勺子沾了水,滴在上面。细长的餐巾纸就像有了生命一般,在桌子上蠕动着,她乐此不疲,一条一条点着水。
“她肯定觉得我是累赘,而且我也喜欢这里,我爷爷也愿意我跟他们一起生活。”她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停下手中的事情,“况且那边上高中会很麻烦,借读也很麻烦……”
接下来,她说了很多学校里面的事情,同学的关系,老师的上课方式等,她滔滔不绝地讲着,不时还会双手在空中比划着,这样的场景是那么的似曾相识,而我则完全成了一位聆听者。期间,那位服务员来为我们续了两次柠檬茶,表示并未忘记我们,我猜测,她似乎也在柜台后面偷偷听着我们的对话了。
在她的眼里,我们这对奇怪的顾客是什么样的呢?感情要好的兄妹?亦或是……
“我们走吧。”
我的思绪被拉了回来,她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
“你不是还要上班吗?”她看我一时没有动作,用手敲了敲手腕,提醒我时间。
“哦,是的,差点忘了。”
“哈哈哈哈,哪里有人把上班都弄忘记的?”
我站起身,抓起桌子上的账单,去柜台付了钱。转过来时,她已经站在门口等着我。见我过来,将我的伞递了过来,推开门,又是一阵清脆的声音。
“你接下来去哪里?”站在门口,我问她。
“回爷爷家,下着雨,没得地方去。”
她扬了扬下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那再见了。”
“嗯,再见了。”
说罢,她便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我撑起伞,走向来时的路。
“老师!”
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呼喊。
“嗯?”
我转身望去,她站在不远的一个十字路口,朦胧的雨遮掩了她的颜色。
“喜欢你!”
说完,她便转身逃跑似的顺着大路离开,消失在下一个转角处。
雨,愈发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