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
犀牛粗暴地关上后车门,并且对着汽车大骂一句“顶你个肺!”,这是他唯一会的一句粤语骂人的话。
一个小时前,犀牛订了最后一班回成都的高铁,并且在瓢泼大雨里找了辆出租车,当他上车用标准普通话说师傅去广州东站后,出租车师傅就开始给他绕路,绕到最后堵车,到广州东时,还剩十分钟出发。
犀牛在心里用了无数种四川方言咒骂司机,同时迅速跑到取票口取票检票过安检,到了最后的站口时,却被告知因为大雨高铁延误,具体时间等待通知。
犀牛去便利店买了一罐啤酒,坐在了最近的台阶上,打开手机又听了一遍那条语音,这是从昨天收到那条语音开始,他听的第三十二遍。
“犀牛,呃你好啊。好久不见听说你去广州了。也是很久没联系了。不知道你在那边过得好不好。对了告诉你我要结婚了。嗯我请了所有大学同学。时间是八月十五号,成都的环球中心。你会来吧。”语音里的女孩说话断断续续,说到最后四个字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那个“吧”字几乎不见。
犀牛没有回复她。这是他们分开五年后,她发给犀牛的第一条消息。
犀牛毕业后就去了广州,用尽了一切办法和成都这座城市划清界限,但还是藕断丝连,偶尔和朋友说话时,还是会不小心蹦出两句成都腔。有些东西是戒不掉的,比如乡音,比如思念。
和她认识的第一天,是犀牛一家刚刚搬到那间一室两厅里。犀牛跳到那张还没铺好的床上打滚,把床上的灰都裹在了自己身上。外面的爸爸妈妈在收拾客厅,并且还在和房东讨价还价。犀牛听不懂这些,只知道自己终于有属于自己的房间了。
白色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犀牛停止了打滚,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女孩走了进来,“这间房间以前是我的。你要好好爱惜!”
犀牛跳下了床,“你不住这儿那你以后住哪儿?”
“不知道,我爸爸说要带我们去温江住大房子。以后我也不会来这边了。”女孩说,“所以你要好好爱惜!这间房间我很喜欢的。”
犀牛郑重地点了点头,“我向你保证!男子汉说话算数!”
女孩伸出小拇指,“拉勾。”
“好的,拉勾!”
犀牛笑了笑,那个时候的两人傻的可爱。以为两根小拇指勾在一起就能够约定一辈子,可能知道得越少,也对这个世界的恶意越少,这也是为什么拉完勾后女孩笑得那么开心,因为她觉得这个誓言会持续一辈子。
犀牛看了一眼手机,左上角写着小小的三个字无服务,估计是雨水冲坏了信号塔。手边的啤酒罐已经空空如也,犀牛站起身走到便利店,又买了两罐。
犀牛十岁的某一天,女孩来找犀牛玩。犀牛神秘兮兮地把她带进了自己房间,爸爸妈妈都已经去上班了,房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犀牛锁上门,从最角落的柜子里拿出两瓶酒。
“我偷偷拿的我爸的。要不要试试?”犀牛压低了声音问。
女孩连连摇头,“喝酒对身体不好。”
犀牛有点沮丧,拿起开瓶器学着父亲的样子使劲开酒,伴随着“砰”地一声,瓶口蔓延出酒精的味道,随即这个味道感染了房间里的每一寸空气。女孩捂着鼻子,闻不惯酒味。
犀牛凑近闻了闻,有点熏人但却充满着诱惑。犀牛仰起脖子尝了一口,只觉得味道怪怪的。
“味道怎么样?”女孩捂着鼻子瓮声瓮气。
“有点怪,但还是好喝。你要不要试试?”犀牛把瓶子递给女孩。女孩犹豫了一下,还是学着犀牛的样子喝了一口,瞬间觉得脸红耳赤,全身跟烧一样难受。
“我爸常说,你这样叫上头”犀牛笑着夺过酒瓶又灌了一口,“你看我就没事!我酒量好!”
女孩气不过,抢过酒瓶灌了一大口,瓶子里的就还剩一半,女孩的脸也越来越红,“我可以喝这么多!你敢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犀牛拿起瓶子晃了晃,几乎把瓶子里的所有酒都喝掉,“怕了吧?怕了就认输,女孩子酒量没男生好很正常。”
落日的余晖蒸发了夏天的温度,犀牛妈妈从兜里掏出钥匙,伴随着钥匙碰撞和锁芯分离的声音,那道贴满小广告的铁门打开了。客厅里空无一人,犀牛的房间关着门,应该是睡着了。
“犀牛你煮饭了吗?”犀牛妈妈朝着门大吼,门里没有回答。
“睡得那么死啊?起床了!”犀牛妈妈走过去开门,罕见的门被反锁。
“犀牛你在吗?在就回答妈妈一声,开门啊。”犀牛妈妈敲门,随后轻敲变成了重重的锤击,但门里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犀牛妈妈从茶几抽屉里拿出门钥匙,插入转了一圈,门被打开了,犀牛被妈妈踹醒了。
门里的床上,犀牛和女孩抱着入眠,床底下放着两瓶啤酒,一瓶喝完了,一瓶还剩半瓶。满屋子的酒气扑鼻而来,就好像入了一座私藏的酒窖。
犀牛在恐惧中清醒,妈妈的那一踹让他瞬间醒酒,伴随着妈妈的尖叫声和责骂声,女孩也醒了过来。犀牛妈妈赶紧把女孩推出了房门迅速锁上,过了一会儿,门后面传来了犀牛的惨叫声和哭泣声。
那晚上,犀牛身上布满了淤青。
“那是我们第一次睡在一张床上。”电话那头的女孩捂着嘴笑,“那天你被打得好惨啊。”
犀牛在寝室里傻笑,“偷偷喝酒,还把房东的女儿骗上床,我没被杀死就已经是好运气了。”
“后来你喝过酒吗?一个人的时候。”女孩问。
犀牛愣了一下,“高中的时候喝过,和前女友分手的时候。”
“怎么没喊我?”女孩问。
“那个时候你有男朋友,而且你在温江我在市区,隔得太远了。”
“哦。”
简单的一字回复之后两人沉默,女孩打了个哈欠说困了晚安。两人挂断了电话,犀牛看了眼手机屏幕,通话两小时十分钟。
犀牛关掉了手机,翻了个身闭眼睡觉。
犀牛看着窗外,暴风雨还是没有停,脚边的啤酒罐已经只剩铁皮。一声闷雷响起,穿透了玻璃,在人群中荡起了一圈涟漪,却又很快被人群的喧闹盖过。
高铁已经延误两个小时,估计到了成都也是凌晨,犀牛想过放弃高铁去坐飞机,但这十年难遇的暴雨,估计飞机延误的时间更长,还不如在这儿耐心地等待。
等待的时间越长,犀牛的心就越平静。犀牛想了无数种和女孩见面该说的第一句话。可以是“好久不见”,也可以是“你好啊”,或者说亲密一点地说“我回来了。”
总之为了缓解尴尬,第一句话至关重要。
犀牛突然醒来,看见的是漆黑的天花板上划过一道灿金色的线,那是窗帘没关牢留下的痕迹。
透过那微弱的光,犀牛大概看清了房间,是简单的酒店大床房。房间里的冷气开得犀牛有些冷,犀牛翻了个身,一具柔软的身躯贴着他。
犀牛才发现自己一丝不挂,而那具身体也是一丝不挂。身体伸出了手,抱住了自己的脖子。犀牛感觉自己的脖子旁边有轻微的呼吸,微弱的呼吸吹得自己痒痒的。
犀牛也抱住了身体,两个人缠在了一起,身体突然起身压在了犀牛身上,迷迷糊糊中犀牛感觉自己干涩的唇被一张柔软的唇吻住了,两人抱得更紧,仿佛灵与肉都在试着融合。
昨晚上好像也是这种感觉,酒精带给自己的眩晕感伴随着唇齿间的刺激让犀牛把身体抱上了床,两人肆无忌惮地拥吻,肆无忌惮地做着一些本不该做的事。就像逃离了神的制裁的鬼,享受着来之不易的自由与宣泄。
“犀牛你在哪儿啊。我好难过。”
“犀牛我能靠在你背上哭一会儿吗?”
“谢谢你犀牛。我爱你。”
犀牛猛得睁开眼,推开了眼前的身体,身体的主人不解地看着犀牛。
“对不起。我错了。”犀牛跳下床穿上衣服,逃离了房间。只剩下身体孤单得坐在床上。
从那以后,两人再也没有联系过,也没有见过面。
窗外的暴雨还在下,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犀牛抬起手机,已经延误了四个小时。回忆到这儿也结束了,犀牛逃离了成都,南下到广州,靠不停地奔波和工作麻痹自己,逼迫自己不去想那晚上的事,记忆支离破碎,只记得那三句话还有那个醉酒的女孩,自己把她背到了酒店,到了房间女孩说出了第三句话,两人做了一次狂野且仓促的分别。
分开之后她怎么样了呢?犀牛屏蔽了她的朋友圈,也不会主动去问她的任何消息,每一句有关她的句子都会触拨到犀牛那晚上的回忆。回忆有时候很美,有时候又很涩。
那晚上发生了什么?那晚上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这两个问题就像未解之谜一样困扰着犀牛。犀牛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也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乘坐广州东到成都东的旅客您好,您乘坐D1834列车即将出发,请前往检票口检票。”
也不知道雨什么时候停的。犀牛跟随着人群上了车,高铁在绵绵细雨中出发,穿山越岭,从黑暗中出来,又很快钻入下一个黑暗。
到达成都已经是凌晨五点,天还是黑的,犀牛坐在高铁站门口,像个漂泊的流浪汉。七点钟天亮了,犀牛跳上一辆出租车,到了环球中心,却被告知婚礼上午十点才开始。
犀牛绕着环球中心走了几圈,在一间便利店吃了早饭。终于看到了白色的婚车,新娘走了下来,脸上的表情幸福又甜蜜。四周迎亲的人大半都认识,甚至有些还曾经发过誓做一辈子的兄弟。新郎是个比自己高的年轻人,头发梳的一丝不苟,那身衣服却把他的身材显得十分消瘦,看起来就像患了巨人症的营养不良患者。
便利店的冷气加上因为紧张而流的冷汗,让犀牛发抖。犀牛不敢踏出便利店,外面迎接的狂欢和便利店的冷清仿佛是两个世界。收银员看着外面,笑着说:“这新娘真漂亮。”
犀牛笑了笑,轻声说:“对啊。她小时候就很漂亮。”
手机突然在袋里震动了一下,犀牛拿出手机,显示着未接消息。
“你没来吗?”简单的四个字。
犀牛犹豫了一会儿,一个字一个字地打,打完还检查了一遍。
“工作太忙了,对不起。”
“好吧。”
“嗯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