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灵魂出窍
午睡醒来,我发现身体在我的眼皮底下。
我环顾四周,仍然处在办公室,身体却在我的眼皮底下。
也就是说,我看见了我自己,我作为一个意识飘在半空,与身体脱离了。
这种情况,我只想到一个词:灵魂出窍。
我尝试“蹲”,飘着的“身体”果然能向下沉。
我停在自己的身体旁,看得见我正趴在桌位上,闭着眼,均匀地呼吸着。
还没死。
按一般情节,灵魂与身体在重合状态下,能恢复正常。
但我试了几次,都无法返回我的身体,只能重叠。
我正惆怅,抬头发现一名女同事也飘在半空中,准确来说,飘在半空的是她的灵魂,而身体正趴在桌位上熟睡。
那是市场部的新同事,一个相貌颇招人好感的妹子,入职当天我就注意到她,只是一直没有机会熟络。
“喂。”
我轻声打招呼。
女同事眼神狐疑,听到我的叫唤,向我看来,然后沉到地面上,飘到我跟前。
我跟她之间隔着挡板,她是穿过挡板过来的。
“我们死了吗?”女同事恐慌地问。
“应该没死。”我说。
“可我回不去。”
“我也是,不知道为什么。”
我感觉不到自己的重量,应该说,我毫无重量。
向上一提,就飘回空中。
女同事也跟着飘上来。
我们俯视办公室。
公司各部门共用一个大型办公室,一排十个座位,一共十二排,每个座位有隔板相隔。
正值中午时分,大部分同事都趴在桌子上睡觉,少部分同事还在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也有一些同事戴着耳机看电脑。
稍远处,有一个大叔相貌的同事,刚趴下,灵魂从身体里飘了出来。
那飘出来的灵魂双手下垂,带着惶恐的眼神。
当他抬起头,发现我和女同事,只见全身一摆,飘到我们跟前。
“发生什么事?”大叔同事惊慌着问。
“我也想知道。”我尽力保持冷静说。
脱离身体有一小段时间,心理上已能适应。
“你们看。”女同事说。
越来越多同事的灵魂脱离身体,飘上半空。
每位都疑惧相看,不知所措。
我发现,每个同事,都是在趴下的瞬间灵魂出窍的。
“你们记得,睡前最后一件事是做什么?”我问。
“我把一份报表的数据整理好,然后感到头好晕,就睡了。月结真烦。”大叔同事说。
“呃……我在做一份市场调查,呃……还没做好,上司催得好紧。当时,我的头也好晕。”女同事边想边说。
“我在处理一份法律文件,刚弄好,打算下午给领导看。睡前头一样很晕,还感觉绷紧了。”我半是告诉两人,半是自我回忆,想理清思路,“这么说,我们都是在处理某件事,无论是否完结。”
“不如,我们看看其他正常的同事。”女同事说。
我们三人在半空飘行,找寻还没睡的同事。
刚才听到我们谈话的灵魂,都跟着我们一起飘。
一堆灵魂在办公室上空飘动的景观,平生首见,值得拍下。
可惜,现在拿不起任何实物。
正当我这么想着,发现身边的女同事一脸焦虑。
我问她怎么了。
“我怕我回不去。”
如果灵肉是结合的,我想她早已急得泪流。
我也不禁黯然。
“回不去怕什么,大不了像现在这样,自由自在,挺好的啊。”
大叔同事适应状态后,感觉比我们自在,好像真的无所谓。
“我跟我男朋友昨晚吵架了,还没跟他解释清楚。我一定要回去。”女同事说。
“我老婆烦死了,天天联合女儿,说我这个说我那个,现在我乐得清静。你们想回去自己回吧。”
大叔同事不再飘了,停在半空,横空躺着。
女同事看向我。
“你呢?”
“先看大多数的意愿。”
我看向其他灵魂。
一些愿意留下,一些想回去。
愿意留下的,或多或少是对生活或者工作等各种操蛋事感到厌烦的。
想回去的,就都或多或少有些未了之事。
“那你呢?”女同事又问我。
要说留下来,这种状态确实自在舒适,但好像也干不了什么事。
回去的话,就是一堆烦心事等着我。
我犹豫的时候,那些想回去的灵魂,还在积极地找寻没睡的人。
没有灵魂出窍的同事,听不到我们说话。
但他们已经越来越少了。
每当我们发现一个,还来不及过去,就也趴下睡着,灵魂出窍。
而他们一旦全睡着,我们将失去恢复的线索。
“你陪陪我吧,到时再决定。”
女同事伸手过来,想拉我手臂,然而两手交错。
“唉。”
女同事叹了口气。
“走吧,我陪你。”
想不到,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居然走近了,让我不禁产生了一丝遐想,大有一种留在这里也不错的感觉。
我安慰她,陪她继续找,跟着找寻大军,飘来飘去。
一位同事,是个胖子,正在编辑公司的内刊。
我们所有灵魂聚在他的身后,紧张地等他敲完字,趴下午睡。
期待的一刻终于到来,我们见识到灵魂脱离身体的完整过程。
在灵魂脱离身体之前,在胖子同事趴下之前,在他敲键盘的时候,我们已发现,一些蚂蚁从电脑沿着键盘进入他的身体,敲得越快,接触频率越高,进入得越快。
而所谓进入,不是进入身体内部,而是游走在身体皮肤的表面,以及衣着的表面。
蚂蚁若隐若现,如不仔细观察,根本发现不了。
我们一众灵魂凑近去看,发现了更惊人的事情。
那根本不是蚂蚁,而是文字,是数字,是字母,是标点符号。
对照电脑屏幕,原来这些所进入身体的一切字符,正是他所敲打的。
胖子同事一边打字,一边翻页,已翻倒最后一页,手速达到最快。
“打完了。”女同事说。
同事停手,最后一个句号进入他的身体。
他搬开文件,空出一块位置,趴下。
就在趴下的时候,覆盖全身的字符同时往他的天灵盖奔去。
也就在这时,他的灵魂开始脱离身体。
灵魂脱离身体的速度,与全身字符靠拢天灵盖的速度,完全一致。
灵魂的头部最先脱离身体,然后是上身。
胖子同事尚未睁开眼,还处在昏睡的状态。
女同事似乎忘了自己只是灵魂,想拍醒胖子同事。
我正想说她徒劳无功,只见她的手虽无法触碰他的身体,却令所触碰到的字符停顿了。
她惊喜地大叫一声,猛力按紧那个字符。
字符移动的趋势不变,在女同事阻止之下,扭曲成倒U型。如不按紧,字符就会往天灵盖奔去。而后面的字符都因此堵塞,顺着该字符边缘,绕道而行。
她像是在阻止交通的运作,阻止一辆小车。
一众灵魂见到,马上伸手按住其他还在奔腾的字符。
甚至,有灵魂尝试拨开积聚在天灵盖的字符,字符果然纷纷偏移,但没有停下聚集的趋势。
胖子同事醒了,像我们一样,第一眼充满疑惧。
他环视四周,见我们一个个紧张兮兮地指向他的下体。
他低头一看,见到自己的身体,天灵盖上积聚着许多字符,还有许多字符正往天灵感进发。
一众灵魂都在用手阻止字符,不让字符继续前进。
“这是干嘛?”同事惶恐着说。
胖子同事处于临界点,不能移动,不能上浮,不能下沉,不能前后左右移动。
“把你头顶的字符……抹开。”我艰难地说。
字符拥有高速,我拼尽全力才能止住其奔腾。
“这是干嘛?”同事又问,“我在做梦吗?”
“抹开你头顶的字符!回到你的身体里!”
我大喊。
如果我有肉体,应该已经冒烟着火。
“回到……自己的身体,尝试摇醒我们……靠你了。”女同事在一旁挣扎着说。
“这,这到底怎么回事?”同事说。
“快动手!拨开自己头顶的字符!”我说。
胖子同事像被我吓跑,大吼一声,按照我的命令,双手一拨,猛力拨开头顶的所有字符。
他整个灵魂瞬间往下掉。
胖子乍醒,绷着腰杆,茫然四顾。
他不知道,我们一众灵魂正围绕着他,期待他有所行动。
他环视四周,起身走动,寻寻觅觅,最后走到我的位置。
他犹豫片刻,但还是拍了拍我的肩膀,见我没醒,又摇了摇我。
他还专门看我的天灵盖,拨开我的头发,那里什么都没有。
叮咚,叮咚。
办公室的大时钟响起,下午两点。
没睡觉的同事都伸了伸懒腰,继续工作。
还在睡觉的同事,都还在睡觉。
我们一众灵魂都在期待被发现状况,等待大家的拯救。
“他们,他们还在睡。”胖子同事跟某位没睡觉的同事说。
“那又怎样?”
对啊,那又怎样。
员工午睡,素来都迟一些才醒来,从来如此,没人责怪。
“不是,不只是睡觉,他们的灵魂出窍了。”胖子同事说。
那位同事看了看他一眼,没说话,低头工作。
胖子同事苦恼挠头,又回到我的座位,翻开我的资料,打开我的显示器。
法律文件刚完成保存好,还没退出文档。
“法务部的同事,我怕是救不了你了。”
胖子同事说完,紧闭双眼,向我的身体合十一拜。
然后转身,又是一拜。
“各位同事,愿你们来生保重。”
我们一众灵魂根本不在他所面对的方向。
这时,我看见上司进来。
“你在干嘛?”
上司问同胖子同事。
胖子同事睁开眼,打了寒颤。
“他死了。”
他愁苦地对着我上司说。
上司皱了皱眉头,见我还趴着。
“起来!快起来!”
上司探身推我两下,我仍然趴着。
胖子同事垂头丧气。
我摇头。
众灵魂跟着我一起摇头。
上司探我鼻息。
“死什么死,还有呼吸!”
“是吗?”胖子同事惊喜。
“睡得像猪一样。”上司又推着我说,“起来啊,说好下午给我的文件呢?”
“息怒,息怒,他一时三刻醒不来了。”胖子同事压低声音说,“他灵魂出窍了。”
上司一愣,疑惑地看了看胖子同事,不禁轻蔑地一笑。
“你是谁?哪个部门的?我找我下属要文件,关你什么事?回到你座位上,回去,让我看看你工号多少?”上司说。
胖子同事又打了个颤,转身离去。走了几步,他又回头。
“你说的法律文件,是这个吗?”胖子同事指着我的电脑屏幕说。
上司浏览起来,我变得紧张。
“是。臭小子,完成得还不错。”上司对我的身体说,“还睡,居然还在睡。”
听到他说还不错,我松了口气。
“要不,您就把文件拷走吧,我有U盘。我先看着他,到时帮您叫醒他。”胖子同事说。
“你工号多少?那么多管闲事?”上司说。
“他是我特别要好的同事。”胖子同事笑着说。
其实我跟他完全不认识。
同一家公司,不同部门的人不认识很正常。
胖子同事跑回座位,拿着U盘过来。
“怎么今天大家都睡那么久?”上司接过U盘的时候,才发现现场壮观的景象。
“天冷,睡得香。”胖子同事赔笑着说。
上司插入U盘,把我的法律文件拷走。
那一瞬间,我醒了。
突然睁开眼睛,突然坐直身躯,突然感受到空气,突然感受到实物的触感。
上司和胖子同事瞪大眼睛看着我。
“我醒了。”
我迅速找到该说的话,尽管还是慢了半拍。
胖子同事霎时间热泪盈眶,把我抱住。
“我醒了,我醒了。”我安抚着他的肩膀。
“虽然公司不排斥同志,但也要注意形象。”上司斜视着说完,拿着U盘走了。
我安抚好胖子同事。
“我有个想法,帮把大家完成的工作交给领导,应该能醒过来。”
胖子同事哭丧着,大惑不解。
“你担心自己的工作不被认可吗?”
我问。
胖子同事点头。
“压力大啊。”
我感慨。
胖子同事泪流满面地点着头。
我先找到一位比较相熟的同事,幸好他上午才向我吐槽过有什么紧急任务。
我找到他的文件,发给其上司。
果然,在发送完毕的一刻,该名同事归位了。
我不知道众灵魂如今处在哪个方位,只好向四方八面点头。
然后,我和胖子同事找到每位尚在熟睡的同事,找寻能让他们醒来的文件。
那些没有睡觉的同事,都大惑不解地看着我们。
忙碌了三个小时,我们终于把大部分想返回身体的同事的工作任务上交,还请求那些领导认可工作,让他们得以一一归位。
有些,我记得他们说过自己做完什么工作。
有些,我则向他们身旁没有睡觉的同事打听消息。
有些,我则直接翻查他们的电脑里最新的文件。
有些,部门上司进来催交工作时,我正好代劳递交。
而归位的同事,也都纷纷加入,协助我们。
轮到女同事了,她要做一份市场调查数据,尚未完成。
我打开文件,稍微了解一下,又跟她身旁的同事聊了两句,大致清楚她所做的事,打算帮她完成,心想着她醒来之后,必然感激,我们就有了进一步发展的可能。
“不如把他叫醒?”胖子同事指着大叔同事说。
“他不想醒来。”我说。
“万一他后悔呢?”胖子同事突然问。
对了,万一他后悔呢?
如果他不想再停留于那个安逸自由的状态,那我应该把他拉回来吗?但如果他还想停留在那个状况,那我不就好人办坏事了吗?
“这样吧,下班再叫醒他,让他多久一阵子,多享受两个小时。”
我说完,继续埋头苦干,帮女同事完成剩下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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