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父亲(10)
2007年12月4日
我一直在考虑要不要记录下这件事,在写到这部分时我曾经犹豫好久,毕竟随着时间的流逝,仇恨应该慢慢的被爱所冲淡。所以,当我写下这件事的经过的时候,我相信我及我的亲人们已经不会再有仇恨,剩下的是对那段记忆的理性的思考和回味。
蒋红霞的惨死让我和弟弟再也不被允许单独出门,我玩耍的空间被浓缩到阁楼的楼梯到大门那十余平方的区域。由于是木楼的缘故,我甚至连用板凳当汽车玩的游戏也因为担心楼下抗议而被父母禁止了。唯一能够玩的就是和房东赵老太的小孙子在一起嬉戏而已。我照例上午学习功课,然后和母亲一起去菜市买菜,然后就是在阁楼下面和赵老太的孙子打闹。那孩子很顽皮和好强,总欺负弟弟,我自然是去帮忙,为此没有少被母亲责骂。在那样狭小的空间难免会有磕磕碰碰,而我的父母从来没有迁就和纵容过我和弟弟,不仅仅是因为我们是房客,而是父母根深蒂固的教养。记得在太和小镇的时候母亲曾经给我定了一条规矩:凡是在外面和小朋友发生纠纷,无论情况怎样,我都得罚跪和挨打。这条规矩后来被我继承下来用到了挥弦身上,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它存在着极大的风险才改弦更张让儿子该出手时就出手。因为这条规矩在我脑海中的刻板印象,我是从不惹是生非的。
房东赵老太是贵州人,我现在宁可认为是天然的山区特质使她显得狭隘。对于孩子在玩耍中的冲突,我的父亲和母亲尽了最大的努力去克制。然而,空间的确太狭窄了,冲突在所难免,当有一天赵故意安放了一个煤炉在楼梯间让刺鼻的煤烟熏得我们一家泪水长流时,父亲终于忍不住和她争执了起来。然而她是房东,厂里向她租来提供给父亲居住,事实上父亲也没有足够的钱去另外租房,所以她似乎知道父亲的无可奈何而拒绝搬走煤炉。在几次交涉未果的情况下,父亲把煤炉挪到了门口。她很生气,居然搬来了一张桌子堵在了我们下楼梯的转角处,而我因为光线暗在下楼时一头撞了上去,顿时一个大包鼓了起来。父亲终于忍无可忍了,我现在可以肯定父亲已经确信赵老太是明知我视力差而有意这么做,而这恰好触及到了父亲最疼的地方。我目击了父亲掀翻桌子的过程,也看到了老太太象疯子一样扑上来抓扯父亲,而父亲用手一挡,她竟然顺势倒在地上然后开始撒泼。邻居们都知道父亲的为人,也知道赵婆婆自私狭隘的一面,在大家的劝说下,她从地上爬起来,反而给父亲道歉。倘若今天,我一定能够看见她眼中的怨毒,遗憾的是我当时已经吓呆了。
这次冲突过后,一切又归于平静,善良的父亲并没有再说什么。他告诫母亲尽量避免和她争吵,也给我打招呼要和她的孙子搞好团结,要让着他,甚至照样不计前嫌地为她搬煤球。可父亲根本不可能想到,赵老太心里正在酝酿着一个可怕的报复计划!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母亲把饭煮在锅里就带了我和弟弟去买菜,回来的时候揭开锅却嗅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赵老太异乎寻常的走上前告诉母亲她嗅到有乐果的味道,让母亲瞧瞧是不是饭里有什么问题。母亲根本就不知道乐果是什么气味,可她也没有仔细去想一个家居老太婆怎么可能一口就断定那气味就是乐果。虽然母亲感觉饭不对劲,但她不会想到有人在锅里投毒,更不可能想到下毒者就在身边。父亲下班后也发现饭有问题,他很警觉,决定把饭送到厂里去化验,可是厂里化验室要下午三点才上班。这时,我和弟弟直喊饿。现在我都难以确定父母当时的心态是怎么样的,总之,面对一大锅白米饭,父亲和母亲居然做出了一个极端愚蠢的决定:他们把饭吃下去,如果发生了什么事就让邻居带我和弟弟去派出所报案。
在今天看来,这个决定的确是不可理喻的。我至今不能够了解是什么想法导致他们做出如此悲壮的决定。有时我想,难道是因为舍不得那一大锅白米饭么?应该不是。或者是在生活重压下抑郁心情导致了一种极度的愤懑和悲伤情绪而作出不理智的行为,又或者是由于倔强的个性使他们想通过“性命赌博”来证明并没有人要毒害我们而只是一种嗅觉的异常。
父亲和母亲不顾邻居的劝说各吃了一碗饭。在一个多钟头后没有任何反应,他们觉得这饭并没有问题,甚至觉得自己是太多疑了。由于我已经饿得不行,他们允许我吃了半碗,另有小半碗喂弟弟吃下去。父亲下午去上班都挺正常,母亲也觉得并没有什么不适。当母亲正庆幸没有把饭倒掉的时候,弟弟忽然开始呕吐起来,跟着我也出现了同样的症状。母亲惊慌失措地和邻居一道把我们送到医院,化验的结果是乐果中毒,但医生告知这乐果效力异常,简直让他们奇怪,建议父母报案。父亲在接受询问时说出了几天前和赵老太的冲突以及他的怀疑。调查人员迅速搜查了赵的房间,在床下找到了一个装乐果的瓶子,而邻居说赵老太已经在路边搭车回贵州老家了。
冥冥之中,也许老天认为这一家人命不该绝,尽管在我们被送到医院后不久,父亲和母亲也先后出现了中毒的迹象,但很快便脱离了危险。事后化验的结果最终确定放在我们饭锅里的乐果是早过了期的,加上高温蒸发,毒性并不大。即便这样,我和弟弟的情况仍然比较糟糕,显得十分虚弱。为了减少开支,父亲和母亲把我们接回到家里,开始用绿豆汤的土办法解毒。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派出所没有去寻找逃跑的凶手。直到后来在父亲谈起这事的时候,我才明白,在赵老太离开后,她在齿轮厂上班的儿子找到父亲不停的表示歉意,据父亲说她的儿子媳妇都是挺懂道理的人,言辞恳切,而我们一家也没有了生命危险,父亲答应不再追究,这事也就搁置了下来。
今天回顾这件事,我忽然明白,其实一开始父母对赵氏的下毒动机就判断错了。她故意告诉母亲她嗅到了乐果的味道并非她欲盖弥彰的伎俩而是在提醒母亲别吃那饭,她并没有想毒死我们,而仅仅是想用这种方式让母亲倒掉一锅白米饭,从而给我家造成损失以达到报复的目的。但她没有估计到我的父母竟然作出了吃下去的决定。所以那一刻,我想她也应该是被吓坏了,便匆匆逃走了。我还知道,其实要抓住她并不难,而是父亲可能根本没有再去过问这事,我想,或许父亲后来也明白了我今天能够想到的赵老太下毒的动机。此后直到父亲搬离那里,再也没有见过赵老太,听说不久就死去了。
邻居们尽可能表达了他们的善意,他们谴责着赵老太的狠毒心肠,阁楼旁新搬来的青工小黄——我叫作黄阿姨,还给了躺在床上的我和弟弟一人一个大大的雪梨,。由于好几天滴米未进,我狼吞虎咽的吃完了梨子,觉得这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果子,而黄阿姨成为我印象中最美丽善良的人。虽然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但多年后当我在博客中写作《逆光中的女人》时,我依旧能够温暖地感觉到那份普通人的善良。
虽然没有了生命危险,但这件事使母亲受到了强烈的刺激。母亲坚信綦江人野蛮歹毒,甚至为此和父亲发生了争吵。这期间弟弟似乎最严重,反复呕吐。受到刺激的母亲决定带我们离开这里回太和去,因为她感到很不安全。父亲有苦难言,拗不过母亲只好送我们离开。这事也惊动了厂方,派出所派人和列车作了联系,要求如果弟弟在列车上有什么不对劲就紧急停车就近抢救,然后允许父亲送我们母子回家。幸好的是,弟弟似乎也不愿意呆在那地方似的,在火车上很平静,我们终于又回到了合川。
自那以后,母亲都拒绝去厂里。直到我念大学二年级,父亲早已搬了新居,告别了嘈杂的桥河街上阴暗狭小的小阁楼,母亲才在我的劝说下再次去綦江,当年的少妇已经成了年近半百的人了。
从厂里回来已经是十月。父亲把我们送到婆婆爷爷那里,婆婆爷爷极力挽留我们住上几天。在大半年经历了太多的事后,母亲显得异常疲惫。爷爷见到我很高兴,不住的嘘寒问暖。而弟弟怕生,一声不吭的,婆婆便有些不喜欢他。母亲对他们说起被下毒的事,爷爷婆婆不断的安慰母亲,还说什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云云。当听说我已经学完小学一年级课程时,爷爷很惊奇,然后竭力劝母亲让我去插班。这个想法其实是母亲和父亲考虑过的,经爷爷这么一说,父亲和母亲决定送我到大姨妈那里去念书。由于已经开学一个多月,他们决定把弟弟留在合川,直接送我去皂角乡下。
七八年的十月底,我的学校生活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