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门口的那条蛤蟆凳
小的时候家里烤酒,需要许多的柴火。工区材料库里,有废弃木材边料的时候,何叔叔会叫人捎口信给我们家。何叔叔是我们家斜对门的邻居,他的办公室就在材料库对面的二楼。口信大多的时候,是劳模李带过来的。劳模李住在比我们家海拔还高的坳上,需要爬过一座山头。因为力气大,扛得起重活,人也殷实,他每年都能评上工区的劳动模范。每次下班回家,我们家门前的这段走廊便是他的必经之路。劳模李的嗓音洪亮,有时人还在几十米开外的阶梯上走着,就甩开嗓门嚷:“彭师傅,出边料了!”于是父亲母亲就会挑着箢箕去材料库挑废弃的木材边料,整整齐齐地码在屋后的空地里。那码好的木材边料,就像一睹厚实的墙,我们看着它变大,又看着它变小,再看着它又壮大了起来……周而复始的,就像希望的火种在心里跳跃的样子。说起箢箕,现在看来好似博物馆里的物件,而在那时,箢箕就像我们手里的碗筷那么亲切。箢箕是用竹条编织的,形状如半边贝壳的农具。人们用它挑藕煤球,挑黄土,挑地里收回的蔬菜……那时,家家户户的角落里断然是少不了箢箕的一席之地的。大约是心存感激,每次想起劳模李的时候,总感觉有一束柔光从他的背后透过来,形象顿然高大了许多。
有一天,父亲从材料库挑木材边料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条新做的蛤蟆凳。他把蛤蟆凳就放在门口的屋檐下。从前的房子,每家都有属于自己的屋檐,屋檐伸出一两米来宽。人们习惯在自己屋门口放上一两条凳子,许是竹凳或是木质的蛤蟆凳。而父亲从材料库拿回的那条蛤蟆凳,便是记忆中我们家放在屋门口的第一条凳子。蛤蟆凳的构造很是简单,三块厚实的木板,几根钉子。虽是粗糙但也牢固,钉子扎进去很深,钉口处形成明显的凹槽,像几只明亮的眼睛,打望着外面的世界。凳角边还有杉木褐色的树皮,一丝一丝贴在上面,像紧巴在母亲腿上的孩子,舍不得分开。我用手去撕那些褐色的树皮,杉木自然的木香就溢到了我的手指上。我突然喜欢上了这条带着香味的凳子。蛤蟆凳像极了那时的人们,虽然时有蓬头垢面的一面,但是内里实诚。人们相互间的帮衬,像行云流水般自然真切。
第一个坐蛤蟆凳的便是劳模李。那天他岔开了腿坐在蛤蟆凳上,一手搂住一个中号的不锈钢桶,手掌拍鼓点似的轻拍着桶边,另一只手反撑在大腿上。依然是甩开了嗓门和我家附近的邻里们谈笑着。大伙议论着他手里的不锈钢桶。银色桶面上,“劳动模范”几个字,红艳艳的。喜笑颜开的劳模李心里定是开出了一朵花,那朵花落在了他的手掌上,又落在了那几个红艳艳的字体上。那时的劳模每年领回家的不是白瓷的杯子就是不锈钢桶,又或是白瓷的脸盆。而即便是这么简单的表彰,他们的心里也是满足的,或许他们更在意的是奖品上面那几个红艳艳的字。
蛤蟆凳,就一直靠墙放在我家屋门口,少有挪动。来来往往的路人和邻居都曾在它身边驻足过,或许也带走过一丝杉木自然的木香。那时大伙吃饭的时间点出奇地一致,曾爷爷端了大碗饭菜边吃边从我家门口边探过身子:“今天又有什么好菜?”于是父亲母亲便与他攀谈起来,曾爷爷顺势在蛤蟆凳上坐了下来,一边吃一边时不时地回过头来和父亲母亲闲聊着。这种闲聊,好似那时的一道菜,给生活平添了许多看不到的滋味。
沿着我家门前的走廊往山上走,有条山路,山路一直蔓延到山里的古庙,古庙名曰“新水庵”。每年观音娘娘生日的时候,附近的香客都会去那里上香。路过我们家的时候,香客们也爱在蛤蟆凳上歇歇脚。有时会讨口水喝,母亲总会笑盈盈地端着白瓷杯给他们送水。蛤蟆凳给了香客们杉木自然的木香,或多或少,也私藏了香客们身上淡淡的香灰味。
算命的周先生撑着拐杖在蛤蟆凳上坐下来的时候,眨着他的青光眼,说着一口地道的祁东方言。有时候,一种熟悉的腔调就能把人与人的距离拉得很近很近。那天吃中饭的时候,父亲把家里吃饭的四方桌的上位留给了周先生,而那个位置平日里是父亲的专享。
蛤蟆凳上还坐过一个疯了的女人。她留着短式女发,二十来岁的样子,反复地说着她是大学生,但她却说不清她从哪里来。她见人就傻笑着,探着脖子嘟囔着嘴去看人家,一只手挠着腮帮一只手在大腿上不停地来回搓。中午吃饭的时候,她恰巧坐在我家的走廊边,掰弄着她的手指。母亲端了大碗的饭菜给她,把蛤蟆凳挪到了她的屁股下。疯女人端着碗筷坐在蛤蟆凳上吃了起来。那天我们吃的凉薯炒鸭肉,特别的香。
大四那年的暑假过后,我就再也没有回过老屋了。蛤蟆凳给我最后的记忆也就停留在2005年的那个夏天。那时的蛤蟆凳已经黑得发亮,或许是沾惹了许多的人气,手感特别柔和,连最初的边角都被千万次的触摸打磨成圆滑的曲面,发着漆黑的光。那漆黑里的光,是多少人才能打磨出来的光亮?从前的屋子,每一家都有属于自己的屋檐,只要有人从屋门口过,人们都会从屋里端出一把凳子,请他坐坐,这种情节我姑且把它唤作屋门口的那条蛤蟆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