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箭
门帘一卷,走进来一位粗布襦裙的妇人,气质温婉,面容姣好,手里端着一碗药汤,静静地走过来放于案前,然后悄然跽坐,轻声说道:“郎君,先把这药喝了罢。”
张良端起碗一口饮下一半,然后又交给那妇人,温言笑道:“多谢淑子了。”
淑子接过碗,将剩下的一半汤药倒在一块麻布上,等完全洇湿,轻轻地折叠好又放在袖口里。抬头看着夫君张良眉头紧锁,不由怜意悄生,轻叹道:“也不知何时才能不用只喝半碗汤药?”
张良也轻叹一声,有些无奈地说道:“夫人又不是不知,我只有虚弱多病才能保住平安,若有身体无恙之日,定是陛下杀我之时。”
淑子表情有些幽怨,又带些忿恨,仿佛多年来的苦楚要在今日倾吐出来一般,恼声道:“郎君自随汉王入关,不但不碰军务,连大事都避之不及,又整日闭门不出,怎地那刘邦还是放不心郎君?夫君若有二心,当年……”
张良微微一笑打断道:“夫人勿恼,过了这几日你我就会安生一段时间。”
淑子急忙问道:“果真如此?”
张良道:“这几日陛下就会分封功臣,我也在被封赏之列,封赏之后陛下所忧虑之事必是那些异姓诸王,无暇顾及你我。若有机会,你我或许可以前去封地好生休养一番。”
淑子闻言眼中闪出神采,突然又生出后怕之意,情不自禁地向里挪了挪身子,紧紧挨着张良端坐,又握着他的手,颤声问道:“那陛下不会以此为机,再次谋害郎君吧?”
张良笑道:“淑子多虑了,我又不是那韩信,手握重兵能征善战;又不是那萧何,名望深厚人脉交错。何况那封赏之时必然隆重无比,岂会在当时加害于我?”
淑子沉默下来,知道夫君只是安慰自己。诚然如夫君所说,他既无韩信之帅才也无萧何之名望,但自家夫君是谋国之士战略奇人。一旦被认为有二心,其危胁并不逊于萧何韩信二人。否则夫君也不会患病不医,故意把自己弄成身体虚弱的样子。当初刘邦初遇夫君时还以帝师相称,而如今却仅仅是一臣子而已,想及此处,不由黯然。却又不想让夫君分心,只好勉强露出笑容,分开话题轻声问道:“依郎君之见,何人能获得重赏?”
张良闻言轻轻地抚摸着淑子的手,仿佛早已知晓夫人问话此的用意,目露温情,笑道:“首功必是萧何无疑,坐镇后方,安抚百姓,供养军需,调配粮饷,陛下此人心机通明,自然明白皆为萧何之功。”
“那第二人是谁?曹将军?”淑子看郎君神情,就知道他早已洞悉自己想法,不由相视一笑,心中也是温馨无比,于是顺势问道。
“夫人果然聪慧,应是曹参将军无疑,功夺掠地,以他为最,仅仅身上就有七十余次创伤,何况还是陛下沛县旧人。”
“那夫君能获封几何?”淑子笑问道。
“有剖符为证,所以陛下不会吝啬封赏。以我之功必列前五。只是我不想如此被动,一是这功劳已然对我无用,二是陛下已生忌我之心,如若获得厚赏,长久看来是祸非福!”
“淑子晓得郎君之志,只是郎君若是拒绝封赏,岂不惹得陛下不快?”
张良摇了摇头,说道:“如果真是拒绝封赏,陛下自然会心生猜疑,以为我心生不满,但若是我自请封地则会无妨……”
淑子点了点头,他自然知道郎君的难处,封赏太高必遭猜忌,封赏太低必遭怀疑,其中分寸极难拿捏。若是自请封赏,自然无碍。想到此处,也不由想象两人以后进驻封地平安生活的情景,一时之间不由痴了。
张良轻轻搂着淑子不发一言。心中暗叹哪会如此简单?刘邦对自己的猜忌之心越来越重,若无意外,必会厚赏。虽说无须去封地就任,但封赏何地,这其中学问甚大,不过倒也可以反观陛下之心。离都城越近则猜忌越深,反之则越为平安。可陛下如何会放心将我封在远离之地呢?如若要我受封于齐地,恐怕刘邦已生杀我之心。齐地一则离都城较近易于把握,二则齐地有心腹曹参驻守方便其监视,他日我若回封地闲居,只要稍有异动,那曹参必会带军擒杀于我。我也应早做打算,不论分封何处,以后也难免不了暗箭来袭,须得仔细谋划才是。
随即又不禁自嘲,想我张良堂堂帝师之尊,捧出一代帝王却最终要受其所制甚至为其所忌,可刘邦之猜忌,不正是自已所暗授之帝王心术么!真是讽刺至极。
两日后,大殿。
刘邦坐在龙椅之上不怒自威,大声赞道:“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这皆是张良张子房之功劳,张良,朕许你在齐国任意选择三万户之地做为封地。”
张良一听果然是齐地,不禁心灰意冷,黯然神伤。幸好早有预料,于是赶紧上前跪到,大声道:“陛下容禀,当初为臣在下邳高举义旗,然后与陛下在留县相遇,这是天意让我为陛下所驱使,陛下用为臣之策略经常奏效,那是上天在眷顾陛下,对于为臣而言只是侥幸而已。能受封在留县为臣已是心满意足,哪里配得上三万户的封赏呢?何况留县是为臣与陛下相遇之地,受封此处,乃是成全君臣际遇之举,必会成千古之佳话。”
刘邦闻言心中一动,沉思了片刻,抬头似笑非笑地应允下来。
过了许多,刘邦终于全部封赏完毕,可谓皆大欢喜。散朝后,张良一个人坐上了车,正准备卸下车帘,突然感到有人在看向自己,不禁侧头望去,远处台阶之下有一人白衣如雪,身材颀长,清隽潇洒,正是陈平。于是二人双双点头微笑致意。
张良望了望天色,卸下了车帘,喃喃自语。
“要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