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沙龙|故事

两株橡树挂住了他浓密的长发，血汩汩地从胸口涌出。栗色马也中了致命的一箭，坐在黄叶堆上大口大口地喘息，挣扎着抬起头，最后一眼眷恋留在主人身上。他的身体被自己的头发吊在半空，随风飘摇。

随风飘摇，像极了他的命运：被良心和复仇驱使奴役的在世上的光阴。爱与恨交织的心，寻觅那纯净的爱，不想再有对黑暗的纵容，竟寻不到。没有安息，没有安息，没有安息……终于，一个贪心的人投来了这一枪……

等这一刻似乎很久了。那个人也等很久了。在上帝的面前杀戮，竟这样从容……

他张口想说什么，奈何发不出声音。这里没有人会听见的，虽然整座山丘，整座丛林都在喊他的名字。他没有话对这个杀死自己的人讲，他的心上没有过他的位置，也不曾亏欠过他。此时此刻，他也不想这个人。

此时此刻，他的心离妹妹和母亲很近，怜惜，苦痛，甜蜜的滋味混合在一起。从不曾忘记她们，每时每刻。童年和她们合唱过的歌仿佛在耳边响起，甜甜的歌谣，无忧无虑的声音，久远又深沉的回响，打动了他饱经忧患的心。父亲——他一定能原谅我的，虽然今生他不想再见我，我也不想再见他。最重要的是，离上帝很近了，几千个流泪的夜晚的祷告，神也像父亲一样地不回应，如今全都答应了。真的是我幼年的主啊！

我活着，变成了一把本不想成为的利剑；我死了，是为了自己的灵魂！主啊，我承认我并不了解你，我们善良，软弱，又寻求公义，但我不懂人，也不懂你！

古老的森林里，枝蔓横生，光线幽秘，风很悲凄。越来越多的士兵走到这里，一看见他就安静了下来。战争结束了。一个人抱住他，一个人从树上轻轻解下他的头发，扶住他的身子让他躺在地上。他们尽可能地擦净了他脸上和身上的血和泥土，理顺了那头浓密的美发。

他们看着他，肃穆而悲伤。以色列人中最美丽的王子，额角和眉稍染上了岁月的风霜，眼皮盖住了那双清亮的眼睛，枕着自己厚重的头发，看起来像睡着了一样，宁静而安详。他灵魂里的交战也平息了吧？

押沙龙我儿啊，大卫王在宫殿中呼唤着他，焦急地等待，心中闪过不祥的预感，泪水沾湿了前襟。因王自己的罪，上帝夺走了三个王子的性命。一个还那么小，未尝过人世间的苦涩；一个，和王一样地犯罪；一个，是这自寻公义的复仇者押沙龙，恨像火一样炽烈，爱像水一样温柔。曾经最疼爱的一个儿子，天使一样的面容，最完好，最没有瑕疵。

灾难平息了，最初犯罪的王还活着，要在弥存的岁月里忍受良心的折磨。只有干干净净的人才配安详地死去。他儿子的灵魂在高处，他望不见的地方。上帝就这样修剪他的枝叶，他还不能回到主的怀抱。留下的子女，他要安慰他们的心。如何安慰呢？他现在满心的愧疚。

押沙龙年幼的女儿们用父亲的美丽眼睛盯着报信的陌生人从祖母那里出来，还不知道父亲再也不能回到她们中间抱起她们了。妹妹她玛和他的妻子相对而泣。他一生中最牵挂的，最想保护的人就是她们了。

他曾在她们那座顶楼上孤独地徘徊，望着以色列平整的原野，夕阳下，月光里，风雨中不同的景色都深深地印在心上，每一笔刻画都是鲜活的。大小的山岗，茂密的丛林，淙淙的水流，乳母都带着他和妹妹走过。在那里游戏，思索，沉睡，有时还和路过的牧人或兵士聊天。在那里，日月星辰清润如玉，四季常有不同的花朵。原以为可以平静地度过这一生……

他无法忍受兄长和父亲的放纵，眼看着妹妹美好的生命一天天凋零，心疼又无能为力。他的心也一天天阴郁下去。

在那越长大越觉得荒凉的原野上，他为自己立下一根纪念的石柱。这个世界似乎与他的念想违背了，他如果死去了，没有人会想起他的，悖逆的儿子，人们都会选择去忘记。他为自己心中的正义抗争过了，结局，就是文章开头的那一幕。

人们将他埋在了石柱下。风不停地吹着，萧索极了。

在纪念仪式结束了很久，草场变得宁静的时候，他的妹妹来到那根柱下，不远处，他的妻子领着孩子也过来了。一束野花放在他的墓穴里。她的手颤颤的，不知该说些什么。泪水顺着脸庞滑落，滴进土里。

他的女儿走到姑姑那里，慢慢地拉紧她的手，好像在劝她不要太悲伤了。孩子的眼里也满是泪水。她的名字和姑姑的一模一样。孩子的姑姑弯下腰，为她理了理快要被风吹落的头巾。他的妻子也走上前来，凝望了这里许久。最后她终于轻轻地说：“我们很为你骄傲”。

无花果树的叶子飒飒作响，苦涩的味道在风中散开。过了它甜蜜的果实收获的时节了，它的叶子带着苦涩的清香。

宫殿里，许多年没有见过丈夫面的他的母亲，慢慢地合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