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石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

这里离海岸不远，海水也不深，海面的水波甚至能搅动水底的沙石。

顽石哼着关汉卿的这首曲子，悠然地随着海波荡漾，仿佛躺在了一张巨大的吊床上，歌声传得很远很远……

一只贝缓缓地蠕过来，亲昵地说：“到我温柔的怀里来吧，我能把你变成耀眼的珍珠，那时你会拥有无尚的荣光。”

顽石不以为然：“我才不要成为什么珍珠呢，我只想做自己——一颗顽石。”

贝的生命虽然也不短，但即使是他们最坚硬的壳，也会随着生命的消亡而灰飞烟灭。贝不想浮生一世，白白地走一遭。老一辈告诉他，一只贝如果想要不朽，唯有忍受血肉之痛，磨制出最美的珍珠。为此，他凭着嫩嫩的斧足，游走在满是沙石的海底，只为寻找那颗能磨制出不朽神光的石子。眼前这颗石子就挺好，它通体黑亮，虽长期在沙石中摩挲，却还浑身布满棱角，足见它的坚硬。

既然见到了，贝当然不想放弃，他张开嘴刚想说什么，一阵海浪裹挟着顽石钻进了贝的壳里。那硬硬的，又满是棱角的石子立刻在他的嫩肉上划开一道口子。好比人哈气时，吞进异物那般，一种难以言状的不适感使他忍不住咳嗽起来。但他马上意识到，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吗？于是，他强忍住咳嗽，猛得合上了壳。

有时候，强迫者的痛苦并不比被强迫者少。

当贝凭着先辈的经验，尝试着用软软的肉包住石子时，才发现顽石实在太硬了，又满是棱角，加之它极不配合，拼命地滚动着，嘶叫着：“让我出去，让我出去！”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几乎让贝晕了过去，但他强忍着，用嫩肉抚摸石子，并说：“当你成为珍珠的那一刻，你会感激我的。”“我才不要做什么珍珠，我是石子！”顽石并不领情，贝也并不放弃，双方僵持不下，壳里血肉横飞，征服与抗争在痛苦地呻吟着。

让你屈服的未必是坚硬的铜墙铁壁，有时候满是善意的温柔也足以让人放弃抗争。看着血肉模糊的贝，顽石不忍了。尽管他知道只要自己愿意，一定可以将那嫩嫩的肉体，甚至是那硬壳搅个稀烂。那颗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顺从地听天尤命，因为他深知辜负别人的善意比伤害他人更残忍。顽石安静下来了。贝把这些年积存下来的最晶莹，最柔和的珍珠质，一点一滴地，均匀地涂抹在顽石的身上。

潮起潮伏，日升月降，贝倾尽一身精华，誓要与日月同辉……

夜，暴雨。狂风卷着巨浪，涌向沙滩，一只贝留在了沙滩上。海浪一次次地拍打着它本就破碎的躯壳，一粒珍珠滚了出来。晶莹的，透亮的，像一轮圆月，放射着柔和光，刺破了黑沉沉的夜。

格局总是由出路决定的，他只是一只贝，他的出路只在于磨制珍珠。顽石来不及打量自己华丽的外表，呆呆地看着被海浪卷走的贝壳，有些感伤。

贝的生命终结了，顽石的生命仿佛才刚开始。在金碧辉煌的大厅里，即使最洁白的手套也不敢玷污他。他躺在金灿灿的盒子里，置身透明的玻璃罩内，安放在大厅的中央。在他面前，人类最耀眼的灯光都黯然失色。面对攒动的人头，啧啧的赞叹声，他清醒地告诉自己：荣誉就像是增加体重的猪饲料，千万别被关进荣誉的猪圈里。可这一切都不是他所能左右的，人们的赞叹越多，他的身价就越高，从此顽石不得不游走于混杂着香水和汗液味的脖颈之间。

我只是一颗石子，却被创造成了这世间本来没有的珍珠。我到底是石头，还是珍珠呢？也许，生命从来就不属于自我，我只是生命抗争和顺从的产物。他常常这么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