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伏丨原创
李西村原创短篇小说
我保持静止状态,与燥热抗衡。
努力屏息静心,眼观鼻鼻观口,口不观心。因为我的心正燃着烈焰,不能观。
这座城的暑天有“火炉”之称。每年七月入伏,三伏酷热会持续四十多天,这是一年中最热的日子。
伏天的伏,是阴气为躲避阳气追杀藏伏到地下的意思。就像现在,空气已经能够烫得熟面皮,可当头的太阳却还非不依不饶,火辣辣地烤问土地老儿,要逼榨出更多私藏来。我们招谁惹谁了,却要胸闷气短地忍受酷热潮湿煎熬,就像被丢进开了锅的蒸笼,熏蒸地喘不上气来。可话分两头,伏天是天地大事,人当然无权干涉,只能打开空调,再做好心理调节,要凝神静心戒躁息怒,以求安然度暑出伏。
猫主子阿大好耐性。离我远远地摊在水泥地上,四爪大开把身子铺着成个“大”字,姿势很销魂,神色很淡定。这样的天太难为阿大,扒不掉的大皮氅外加一身肥膘。
“阿大!”我想安慰一下这哥们儿。阿大跟我一样,宅男,我们都习惯于空调带来的四季如春假象。
阿大半眯着眼没睬我,像个入了定的老僧。
我就服阿大,能扛!
我租住的单室有台看起来很有故事的老空调,入夏以来一直很敬业。谁能想到它憋着坏,最热的时候罢工。
可怜的阿大,跟着我尽吃苦。
头伏第一天在阴雨中度过,朋友圈里山呼海啸地叫好,对后头冗长伏天充满不必太热的期许。可接下来的两周,太阳总是心情很好地挂在天上,完全没有退位让衔的意思。说好的头伏有雨,伏伏有雨呢?
打电话报修。客服小妞声音好听,于是我特有耐心地详细介绍空调生病前前后后。
摊在对面的阿大身子翻面两次后,抬起头朝我“嗤”地晃晃脑袋,然后叽里咕噜地拧着屁股去了阳台。
我意识到自己话有点多,电话那头却依旧耐心,想着刚刚那么有规律地不时用好的好的鼓励我继续讲。作为一个游戏码农个体户,我猛然意识到这小妞应该出自某段机器语言,顿时由头顶至尾椎出了层密汗。我闭嘴,心里默数了四个数,果然那头在讲最后一个好的之后,告诉我报修已受理,请耐心等待修理人员联系。
“要等多久?顶楼炕着呢,会死人的!”我冲着电话那头发飙,以掩饰自己的尴尬。
机器小妞重复:“请耐心等待哦!”
什么都特么有假,就这热是货真价实的。心头火大,感觉更热了,汗越淌得厉害。
坐等,我也想学着阿大摊在地上,可三十平的单室实在不大,平时也没觉得沙发茶几小板凳有多占地方。到关键时候,只勉强铺展开我不平不直的“一”字。还真不赖,地上躺着可以扛伏。
打开对面墙上的老旧空调,它立刻就轰隆隆地卖力工作起来,只不过,没有一丝凉意。好笑了,明知坏的还要一试再试。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希望能用我的念力感化它。老牌国货与曾经新晋洋盘合作的超级国民大牌,泥白的圆筒上没什么过度装饰,到底非一般描花画朵艳脂俗粉,除了有几块不算难看的黄渍外,就只在右上角印了两个勾肩搭背的光身子小人儿。一个黄裤头黑头发,抻直右手冲我挑着大拇哥;另一个蓝裤头黄头发左手举着一支蛋筒。啊,蛋筒一一
在我印象中,这种商标似乎早被“挨嗤”打头的一排字母商标替代了,中间还隔着几代改版。国货就是强,我原谅了它大伏天突然停工,这是累倒在工作岗位上的。同时担心这样爷爷级的古董,还能不能经受得住修理。
有人嘭嘭砸门。
大字形摊在地上的阿大哗地坐起来,这货还知道害臊。
打开门,一个穿黑工服戴黑帽的修理工挟着热浪冲进来。我没看清他的脸,只感受到他灼人的焦躁,他问。
“修什么?”
“空调!”
我指了指墙上那台祖爷爷空调。
他“嗬”地一声,转身就走,门都关上了,我才听到他的那句“早该换了修不了”。
我去,这是生意太好了。我躺在地上盼星星盼月亮,他连半分钟都没停留。
没了盼头,我心头的火竟然意外地消下去。
继续我的修行,凝神静心。
对面墙皮松动,不碰也会自动扑簌簌向下落墙粉。现在一经酷热炙烤都炸开了花,半人高的苹果绿墙裙就更漂亮,成了小花裙。地是水泥地,曾经刷过层红油漆,所有人走动的地方都脱了色,而只在边角的地方留着深重的暗红。
簌簌地,又落下些白粉来,墙面一片片的洇湿渍子,让我意识回到之前的梅雨。这样平躺在地上,似乎连梅雨也不那么厌人,而显露出点牵强的阴凉意思。屋里能蒸熟鸡蛋,只这暗红斑驳的水泥地面能给我和阿大一丝安慰。
今年的伏天确实有些反常。
往年出梅便要入伏的。可今年,最权威的某气象台官方发声,某月某日某时出梅,却接连下了两周的雨,阴雨绵绵,完全没有了断的意思。
专家出面解释这种情况叫做“重梅”,又特为列举了上世纪某个年份也同今年相似,出梅后也一直下雨。那年的梅季长达两个月之久,使长江中下游地区出现了历史罕见的涝年。这则新闻虽然总共也不过百字,却很有份量地重磅敲下两记实槌:
一,梅雨天气还得继续。
二,今年雨水会成涝。
全城百姓的神经都紧张起来。
这座城以往年年进入梅雨季就会内涝,住在低洼地带的老百姓吃了不少苦头。非但要对抗闯进房里的污水,还得跟处处顽固扎根的霉菌作斗争。
虽然我很不厚道地喜欢淹水以后蹚水捞鱼的快乐感觉,但与此对等地总穿潮乎乎衣裳鞋袜的滋味也不大好受。小时候跟着奶奶住在老房子的一楼。每到入梅前夕,老太太就像是出征前的战士,情绪空前高涨,态度一丝不苟,从防雨布到塑料隔板大水桶,以及逃生用的木头澡盆,所有抗洪防水装备都稔熟地提前就位。
现在哪还用得着这些。老小区整治后宛若新生,虽说先前开挖路沟换装排水管的时候,搞得条条街巷开膛破肚,凡经过的人无不啐两口,等到修完却全都咧开嘴挑大拇哥。车道人行道健身步道,无一例外地换铺了透水沥青,又把环城的脏臭河道清淤疏浚。真不是盖的,经历了刚刚过去的梅雨季,再没见整条街窨井地沟齐向路面倒吐黑臭污水的恢弘场面。
重梅,是个考验。
准备迎战长梅,防涝!街道主任满头大汗地带领志愿者老太太们,连夜又巡查了一遍辖区内的排水沟渠井盖,又在重点位置加堆了沙包麻袋。只等雨来。
可是,专家话音刚落,第二天出了整天的毒日头,气温直飚上三十六度五,湿气争先恐后地拽着太阳光线向上蒸腾,给城市洗个免费桑拿。接下来的第三四五六七天,雨水没能如约而至。
入伏头一天,却瓢泼似地下足一天雨。这样不配合的天,还怎么教人平心静气呢。
我学着阿大,也翻了个面,地上赫然印着洇湿的我。
“嘭嘭嘭”又有人砸门。
“谁啊?”
“我!”
特么,我热得没力气再深究“你是谁”。
摊着不想动。“嘭嘭”,外头那个“我”等不及了。
不得不起身去开门。
黑衣黑裤黑帽子的那个修理工站在门口。这次我看清了他的脸,通红,像被煮过的大虾。
“我回库房搜了半天,可算是找着了!”
小兄弟挥了挥手里的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