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老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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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百乐门换了新的海报，海报中的女人身着红色俏皮的旗袍，半扭着坐在高腿椅上，两指间夹了一支细长的香烟，惹得不少人驻足观看。
街上很活络，拉人跑活的车夫、街边给人纳鞋底子擦皮鞋的小摊、挎着篮子卖东西的伙计，再加上匆匆赶路的人，就完满了一幅50年代上海的街市图。
街坊都说这里曾是英国的租界，后来洋鬼子和日本人一同滚回了老家，后辈虽不明历史，但这历史总被刻意又不刻意地说起，倒也记住了。
老租界的楼下就是集市，门市像葵花般迎着街道开放。这里热闹得很，那些炒瓜子花生的，还有那些扛着冰糖葫芦的小摊贩是数不清的。
当然了，要说这里最特别的人，必定是那位用左手写字的茶坊会计。
前些时候，街上新开了许多家咖啡厅，起初没人捧场，这洋人的玩意谁想碰？况且这价格那么高，咱这小老百姓是消费不起的。
这就有意思了，总有些弄潮儿学会了洋人的谱，往那小白圆桌跟前一坐，招了招手，说两句鸟语，那咖啡就端过来了。
听到这，周遭的人都笑了，会计也笑，偷偷地笑。
“你说这咖啡啥味儿啊？”好事者转脸过来问会计。
方才讲故事的人呷了一口手边的浓茶，摇了摇头，说道：“你问他有什么用，他这模样，估计连百乐门都没去过。”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会计红了脸，小声地骂了句脏话，又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害怕被旁人听见，见没人理他，他推了推挂在鼻子上的眼镜，继续听他们聊天。
很快，那些人闲聊的对象从会计变成了百乐门新来的头牌。
02
会计是时髦的叫法，当时都管算账先生叫会计，就好像这么叫着，自己也能多出点文化修养出来，叫多了，也便顺嘴了。
这茶坊的会计不像别人，别人都是姓氏后面带着称呼，他不一样，没有人知道他的姓，更别提他的名字了。
会计模样确实长得不讨喜，留着一头不长不短的头发，蓬蓬地散着，夹杂着银发。
再加上前些日子话剧厅里头有个汉奸的形象，同他有五分相似，便有小娃娃跟在他屁股后面，汉奸汉奸地叫。
被大人欺负，还能被小娃娃欺负，慢慢地，这茶坊的会计成了街边妇女茶余饭后的谈资。
“侬晓得那个会计为什么用左手写字吗？”带头大姐操着一口地道的上海话。
“勿晓得啦。”
“我同你们讲哈，他那右手少了两个手指头，听说是当初摸人家女孩子家家，叫人砍掉了。”大姐眉飞色舞，声情并茂。
过来听的人越来越多，几个妇女叽叽喳喳，越说越起劲，周围人都又叹又气，大骂这个奸淫货色。
“他是外地来的吧，好像是浙江，你说他好好的，为啥跑来上海当个跑堂腿的小算账先生？”一个带着瓜皮帽的车夫道。
“对头，他肯定逃难来了，你看他天天摆弄手里的大铜钱，说不定脑子还有点问题。”
03
谣言传到了会计的耳朵里。
“我这手指是被鬼子的子弹打掉的。”会计小声地说。
会计抬起头，看着眼前一个个嘲笑的面孔，说不出话。
“就你？哈哈哈哈哈。”这笑声引来了茶馆更多人的注目。
更多的笑声参与进来，会计臊红了脸。
会计捏紧了手里的铜币，往木桌上一砸，喝了一声。
“你们这些龟儿子，要是见识过日本人的子弹，恐怕早就瘫在地上了。”
会计果真气红了脸，夹杂着方言的话，加上他本身尖锐的嗓音，一下子洞开了四面八方的笑声。
“侬是说笑的啦，我们这里哪一个都是汉子，要是日本人再敢过来，那... ...”穿大褂的男人话没说完，就被后面的人打断了。
“侬说侬是被鬼子打的，侬莫不是还参过军？”
会计咽了口水，想在四面八方的质疑中站住腿脚，接着说道：
“我是浙江参的军，你们莫再笑话我，我也是在四行仓库里呆过的军人。”
“嚯，真的假的？”
一提到四行仓库，底下立刻吵闹起来，茶客们自言自语，又窃窃私语，所有人的记忆都回到那个地方，那里是上海的脊梁。
“侬可有番号？可有队编？”围着一窝的男人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中年男人，还是不信。
“我曾经是浙江保安总队一大队内政处文职参谋，后来给中央军送补给，队伍被拉到仓库里头去了。”
会计见旁人还是不信，便从衣服内兜掏出一张布条，舒展开来。
“这是我同乡战友的遗书，后来老家也被鬼子占了，没了家人，没了牵挂，我就回上海来了。”
会计的声音逐渐颤抖，音量减弱。
“听说八百壮士全都战死，你如何活下来的？”
会计抿抿嘴，抬起头，撞见的目光如炬，刺痛了他，半晌，会计嘴里挤出：
“我叫老算盘。”
茶桌上的一声咳嗽镇住了场子。
“谢团长手底下可没有鼠辈，勿忘国耻，也别为难老先生了。”
开口的人身着黑长大褂，语气不凡。
有认出来的人忙唤他声马三爷，人群且散。
04
老算盘喉头一紧，干咳几声，抬头看看眼前的老头，刚想说话，老头伸出了手，示意他别说话。
“你晓得我是谁吗？”
老算盘摇摇头。
“我是青帮的人，四行仓库捐物资的时候，我在杜老大手底帮过忙，我晓得你是逃兵，你也不必多说。”
老算盘臊红了脸，十几年前的记忆浮现，又褪去，他过不去这道心坎。
“我... ...”老算盘又要开口。
马三爷撂下张票子，指着老算盘藏在身后的右手，说道：
“你是军人，是老兵。”
言罢就离开了茶坊。
老算盘盯着残缺的右手，发疯一般地笑了出来。
他突然想起了四行仓库里每个人的模样，他们似乎不再怪罪自己的逃亡。
“我是老兵。”老算盘傻笑着吐出一口浊气。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