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香的“蒙古部落”

2005年，我接手了“蒙古部落”。这家餐厅两年换了七个经理，已经濒临倒闭。

我一走进它，就知道原因了。

厅里光线昏暗，后厨凌乱，菜品没有特色，服务人员松懒，规章制度成摆设，这样经营哪有不亏的呢？

一问详情，还是把我吓了一跳：店里已经拖欠职工工资三个月，共计3万元；拖欠水电、卫生防疫费一年，计1.8万元；拖欠肉菜、调料、米面、油钱2.6万元；职工没有健康证，饭店没有卫生许可证，全办下来还要开支1.4万元。不算每天的开支，光补遗留的漏洞，我还得掏十来万元的银子。这还不算，  瞧！房东又来催租了：至少先拿五万元来！

我们蒙古人倔，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接了，就干出个样来。

元旦将至，就餐人多。我先来它个“吃饭送酒”大优惠：吃饭满百元送好酒一瓶，满二百送两瓶，满三百送三瓶，超三百外加免费献歌、敬酒。

那年头一桌能吃三百元很少。但为了能喝到免费好酒，客人每桌都吃超。这下热闹了，元旦休息三天，每天客满，散客们宁愿坐在过道上吃饭，也不肯换店走人。

局面打开后，我开始整顿店风、调整菜谱、更换门面、装修内庭。大厅中央，供奉着成吉思汗的皮画像，酥油长明灯照耀着民族的魂魄。旁边是他四位夫人的画像，美丽大气、智慧勇猛。所有职工换上特色新装，乐队歌手新招了一批艺精靓丽的，崭新的“蒙古部落”择日开张，开门揖客了。

我发挥蒙古族姑娘能歌善舞的特点，让她们亭亭玉立在门旁道边，迎宾就唱《迎亲曲》，送客就唱《送亲歌》：

“远方的客人是亲人，
 美酒情歌献给你，
 今夜不醉不回家呀，
 蒙古部落是我们的家!”

甜脆的歌声吸引过客驻足观看，浓浓的情意和着酒菜的香气挑逗着人们的味蕾。他们进门入座，边吃边聊，轮番把盏。听着悠扬的马头琴和低沉的呼麦，还有妙龄少女的天籁之音和英俊潇洒的小伙的雄浑长调，还不过瘾，自己要唱，我们的乐队就免费伴奏。本不相识的邻桌客人往往随声附和，起身跳舞，一起高歌、交朋结友。

“蒙古部落”一家人

有一个古董街的老板叫韩宝生，人很年轻，一生爱唱、爱喝、爱交朋友，几乎每周都会领来一大桌客人。有时候他会打来电话问生意如何。如果客人不多，他就想方设法呼朋唤友、多带客人来消费。连续六年，他的生日都是在我的“蒙古部落”过的，每次生日宴都是大手笔。他把点菜大权完全委托给了我，因为他知道我不会多点乱点让他浪费，也知道我会给他面子结账时给他最大的折扣。

客人一进门就大声和我打招呼，说从阿尔丁大街一拐弯，就能闻到你奶茶和手把肉的香味了！刚一入座，端盘的小妹就端上来奶香扑鼻的铜锅奶茶，锅里的黄油、炒米、奶皮子、风干肉......在熬好的奶茶里散发着淳厚的香味，客人不等放凉就想喝，好在所用的木碗是特别为热奶茶准备的，烫不着客人。

蒙古包是蒙古民族最具代表性的建筑。边长一定，圆形的蒙古包面积是最大的。到蒙古包里去吃饭、饮酒、唱歌、跳舞、看节目，可是我们内蒙人待客的一绝。

“半包”是店里的一个很有特色的餐区。我选中包里的一个角落，精心设计装修成半个蒙古包的形状，背景是辽阔的科尔沁大草原，用了整张骆驼皮和带毛的羊皮，包成一峰骆驼和几只阿尔卑斯大滩羊，活灵活现、如真如幻。大圆桌围坐十位，座椅全是软包装带座垫。客人在这儿聚餐，就像置身于大草原，牛羊相伴、情歌婉转、灯红酒绿、饭菜飘香，美女盛装，穿梭其间，耳畔软语，巧笑吟唱。客人酒酣耳热，感觉不是天堂，胜似天堂，流连忘返，摄影存念，炫耀于亲朋。于是乎争相预定，一桌难求。自打开张，2000多天啊，这张桌子连连翻台、从未空闲。店里开会、职工庆生也在这里。

听说我们的烤羊排很有特色，外焦里嫩、酥香、可口、不腻，连蒙古国总统钢包立德、议员阿布代都慕名而来。有一位上海客人吃完又买了30斤打包带走，上了飞机还来电话感谢。2007年，自治区成立60年大庆，中央电视台26人的参观团来到包头，专程来包里大快朵颐，留下深刻的印象，传到著名相声演员冯巩耳里，他垂涎三尺、夜不能寐，跑来连吃了三斤。一周时间，我们卖出了120斤烤羊排，创下奇迹。

烤羊排

烤全羊也是部落的特色，但我们的烤全羊比任何蒙餐都优惠，还免费听草原歌曲。烤全羊必须现杀，按照羊身的不同部位分别煮、蒸、烤，加上12盘配料，手法和火候很是讲究，四个人要忙上半天的时间才能完成，所以要提前预约，告知就餐人数、确定羊的大小。

烤全羊

烤全羊是大礼节，是给最尊贵的客人的最高待遇，也是祭天祭祖，送亲迎新过节的必备大餐。烤全羊上桌是一个盛大的仪式：我的带领着全体服务人员，身着民族服装，双手高举哈达，唱着祝酒歌，围绕大桌走上一圈，落脚在尊贵的主客席（王爷席）旁，将哈达戴在主客和其他每位客人的脖子上，然后边唱《祝酒歌》边用银盏敬上马奶子酒。有的客人不懂民俗，歌还没唱完，便中指沾酒上弹、下弹、抹额头地“敬天、敬地、敬祖先”，然后一饮而尽，结果喝了不算，必须重来！热气腾腾的蒙古包里传来阵阵众人哈哈的笑声，欢乐的气氛达到了顶峰。客人留诗为证:

高朋满座情满怀
好人好歌好酒菜
蒙古包里暖融融
马头琴声伴呼麦
敬天敬地敬祖宗
哈达好似雪山采
银樽饮罢歌未歇
姑娘明眸邀重来
酒至半酣惺忪问
王爷今日可翻牌？

在歌声、笑声的海洋里，客人经常要求“包经理，来一首！” 我盛情难却，就唱一首自己改编的歌：

“我和你，在一起，同住包头市，
为梦想，约朋友，来到蒙古部落，
来吧，朋友！举起杯中酒，我和你们永远一家人，
来吧，朋友！唱起你的歌儿，你和我们在一起，就是一家人。”

大家都站起来，鼓掌、吹口哨： “再来一个蒙语的，来一个！来一个......！”，无奈啊！我又唱一首古老的蒙古民歌：《乌兰巴托的夜》：

“狂野的清风啊，
请你慢慢的停息，
耳边情人的爱语啊，
压低呼吸在静静听。
乌兰巴托的夜，
多幽静多美好，
相约的情人们多甜蜜。”

掌声中，部落的美女歌手兰兰上场了。这个科尔沁草原的百灵鸟，个子不高嗓音高，唱起歌来从来不知道累。她用高亮的嗓音唱起《我的根在草原》、《祝酒歌》等蒙汉双语歌曲，把大家带进蓝天白云的音乐殿堂。兰兰至今活跃在舞台上。还有一个唱长调的叫傲特根图娅，是我们“蒙古部落”培养出来的歌手，今年在北京大赛上唱出了惊人的成绩，获得了冠军。（敖特根图娅一首《艾力格尔玛》，听哭了现场观众）

敖特根图娅在比赛现场

我在“蒙古部落”不仅收获了朋友，推广了博大精深的蒙古文化，是奶茶文化的继承人和完善者，还培养了四名好歌手、三名蒙餐厨师长、多名高素质餐厅服务员，还成就了两名装修小老板。

除了主打的手扒肉、烤羊腿、烤羊排、烤全羊和血肉肠，其他炒菜的品种是经常变换的。对食材我的要求近乎严苛：凉菜必须要新鲜时令蔬菜；炒菜的油是当地产的葵花籽油，永远不用地沟油；羊肉不买人育肥羊，一定是来自自己亲戚草场放养的天然绿色食品。我打造的安全绿色卫生食府，让客人满意食者放心。利润少了，但买卖活了；人情浓了，朋友就多了。民委的领导也说，最让人放心的地方就是“蒙古部落”。

“蒙古部落”的美食

我的“蒙古部落”是餐馆，又不仅仅是餐馆。很多客人都是回头客。他们不仅是来吃饭，更是来品味人生的。

小白是个工程师干部的子弟，妻女本分厚道，但他心里还装着一个当教师的女友。他知道我会保护他的隐私，经常带情人来就餐、献歌，敞开心扉尽情玩的啊，开怀畅饮痛快地喝啊，像个孩子。可是当他带着老婆和女儿或者亲朋好友来，就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他勤快的给大家倒茶敬酒，文静又体贴。他心中的苦只有我懂。

王大夫是包钢医院的名医，夫人也是大夫。王大夫被一位大眼美女黏上了。他坐在角落里，很少讲话，只是听任美女在他耳旁低声细语。他不喝酒，只喝奶茶、吃手扒肉，外加一个沙葱土豆泥，每次消费百元左右。安静的坐上三个小时就走人。

还有一个做煤炭生意的老板，是那种一夜暴富的主。每次他来，大喊大叫，目中无人，满身铜臭。点菜就点最贵的，雅间偏要最大的，歌手定要包场的。这种人我也能应付自如，既照顾他的面子，又顾及他人的胃口。高帽子先给他带上，哈达和奶茶也敬上，当众夸他帅气、大方、有气度，他一下子没了脾气，很体面的在自己的雅间里吹牛、自说自话，无需人管。

2007年，生意红火人来人往，从早到晚忙不停。我儿子和朋友来就餐，进门就上了卫生间，把随身携带的包包放到我的吧台，出来发现不见了！儿子急了：包包里有单位重要单据、发票、银行卡和刚领的2000多元工资啊！

询问无果。下班时我开始调研分析。直觉告诉我：内人不会，必有外鬼。一查单据，发现今天送货的有三人，送菜的任师傅诚信厚道，两口子卖菜，供两个儿子读大学，他不会；送肉的是一个老实本分的回民信徒，也不会；对了，那个刚换的送调料的张师傅呢？那天，在吧台外面，他让我签了字，但是没有结账拿钱就走了，不合常规呀？

心里有数了，马上去找他。“你没看见我吧台上有个摄像探头？走，跟我去趟公安局！” 他一下傻了，自知逃不掉，马上从钱柜里拿出包包给我，说没敢动，想还回去又怕被拘留，求我别报警。我打开包包一看，全在，就饶了他。其实那个探头早坏了，是个唬人的摆设。

有一天，突然过道浓烟滚滚，住着六个女服务员的宿舍着火了。火灭之后，我仔细一看，有了线索：桌子上有烟头---定是有人进来抽烟，烟头未灭引发火灾。女职工没有抽烟的呀？一查，原来是乐队的键盘手进去过。事实面前键盘手认错赔钱，结案。

饭店从没有出现过打斗闹事，每天都是在喜庆的歌声中慢慢散去。有天晚上，灯熄人散，“半包”的一个座位上挂着一个大提包。提过来一看，哎呀妈呀，里面全是钱啊！找到那个订餐时留下的电话号码打过去，接电话的是二冶的后勤处长。他没好气的问我，账不是都结了吗？我说，你给的钱太多了，我不敢收！是你们来取还是我报警啊！他一下想起了那包钱，道歉不跌，求我别报警，马上到！几分钟后来了三个人，其中一个是财务科长。原来，第二天是工资发放日周六，银行休息。为了能按时发工资取完钱来就餐，忘了32万元落在了饭店。

案子一个接一个的发生。服务员的钱蹊跷的丢了几次，不是这个的钱包里少了一百，就是那个口袋里不见了五十。肯定是内鬼干的。一天中午，大家都在大厅椅子上七倒八歪地枕着工作服午休。屋里昏暗，大门锁好了，厨师们也在半包里躺下了。我不回家，就在吧台坐着，装睡。听见半包有人去卫生间，出来后没回半包，却轻步往厨房走去，半道上从大厅中间走了过来，看看我，又回去了。我知道是在探路踩点，没敢动手。

我故意给他留机会：让一个服务员把手机和钱包放一边，装成睡熟的样子。我进雅间后装着接电话，把门关了，从内向外看得很清楚。还是他，那个新来的后厨配菜员。他轻轻的走进卫生间，马上又出来，走到那个钱包跟前，眼睛一亮，拿到里面的100元后，又走进吧台，正翻动收款箱，我大灯一开，大厅一下子灯火辉煌。大家腾的一下都起来了，看着那个小偷---愣愣的站在吧台里，手里还拿着钱！他尴尬地说，“你们都没睡呀？我......就是开玩笑的啦！"     我说"你开玩笑的？那好吧，把大家的钱还了，我保证不送你去公安局，否则我就不跟你开玩笑啦......。” 我让传菜员和保安盯着他还钱，而且必须是当天还清。他打电话让姐姐送来760元钱和一部手机后，滚蛋了。皆大欢喜。大家都服了我。

科尔沁草原来的几个服务员都很勤快本分，特别是凤英。国庆节有包场，120人聚餐，吃喝唱跳闹了八个小时才散场，地上桌上一片狼藉，垃圾厚的扫把都扫不动，用铁簸箕推着堆起来再运走。细心的包凤英和我一起检查桌面和地面。呀！我在一位姓马的老师座位下看到了一条金项链，又听到凤英手里抓着两部手机和一件衣服在喊我。记录了座位和失物，我又忙着去联系失主。马老师两口子接电话就赶回来，说那条金项链是他们结婚的纪念品，十几年不戴了，今天高兴戴出来，竟然险些失之交臂，感激的话说了一大堆。他们成了我的老客户、老朋友，至今还在往来。

2008年的一个晚上，吧台前突然有人大喊一声“大姐！”我从朦胧的泪眼中认出来了，是她！我失联多年的小妹玉萍。1983年她因官司求我，我帮了她，从此建立了深厚的母女情分。由于我出国工作，与她失去联络十多年。这次我们在“蒙古部落”邂逅，再续前缘亲情，你来我往再不分离。

我是老板，又是吧台收银员，有时还兼点菜员（刚来的蒙古族服务员不识汉字），又是烤羊排的好手。特别是黄油饼、奶油拌炒米，必须我亲手做。在学习实践中，我熟练掌握了蒙餐的色香味的调整和多种凉菜的搭配，炖炒烩蒸煮样样精通。有的客人就点名要吃包经理亲手做的手扒肉，我分身无朮啊！没办法，我让客人替我站吧台，我去煮手把肉。直到现在，好多亲朋好友和邻居还经常来讨教。我毫无保留的传授给她们，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嘛。

2009年国庆节，娘家人都来了，大家欢聚一堂。大家一边享用我做的美食，一边七嘴八舌指点江山，还故意逗我，说奶油拌炒米没有妈妈做的好吃，炖骨头没有爸爸做的香......。闹够了静下来，大家说出了真心话：要说继承父母衣钵并发扬广大、光宗耀祖，八个子女中除了三姐我，谁也做不到！

在华灯璀璨的草原钢城的市中心，曾经亮过一盏灯，它就是我的“蒙古部落”民族文化餐厅。六年后的2011年，我因家事缠身，无奈地将它转让了出去。

我花了一个月时间向老客户告别。我对那些服务员、歌手和后厨们都十分体贴周到，给他们安排了新的落脚点。小白哭着说，包姨姨呀！我没家了一样，今后去哪里呀？宝生2012年的生日宴上，把我叫过去深深的鞠躬谢恩。那个送菜的至今还经常挑最好的菜送到我家里。现在他们中有四个人当了小老板，结婚生子、买房、买车，包头街上经常遇到他们。

六年的亲身经历，历历在目。我的心，平静中带点苦涩和不舍。这是我人生事业的收官之作，在这里我体味到悲欢离合、人间百态，也看清并证明了自己。再也没了那高朋满座、杯光碟影、琴伴歌舞和郎朗笑声，以及不菲的收入，却收获了人间的真情和真挚的朋友，够我余生回味和享用。

别了，我的“蒙古部落”。你那缕缕的酒菜饭香，还有悠悠的琴韵歌声，还时常飘进我的梦里！

烤全羊仪式上美女敬酒，歌没停喝了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