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果兰因
在徐群之审视着那份C市革命宣教部的报告时,旁边的男人朝着报告挤了挤眼睛,长叹一声,露出一副暧昧的微笑。
徐群之把烟头掐断在烟灰缸里,表情纹丝不动。
他看向墙上的一张报纸,五年前的一张报纸,一张众声喧哗的报纸——几乎是看照片就可以联想到当年的盛况:那是一部叫做《因梦》的电影。女主角是名噪一时的郑凌芳,艳色殊荣,照片里她穿着一身滚边苹果绿烫金旗袍。
角落里是一张幕后人员的合影,正中间的几位分别是导演编剧摄像美工,一排衣冠楚楚的西装,笑得一丝不苟。左二是一位斯文的男人,手持香烟,面无表情,这个男人就是林训寻,《因梦》的编剧。
报告是下午交到徐群之手上的,那时候他正打算出门为太太的姊妹挑礼物,山花留声机里唱的还是那首《因因》,郑凌芳气若游丝地捏着嗓门,“魂也话因因,梦也话因因。”
他只好给太太挂了个电话,解释自己今天去不了了,“要不你先自己挑着。”他说。
说这话的时候,他其实是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他和太太的眼光完全不同,尤其是在这种细微的生活琐事上——他其实更乐意让她自己去做,但那样的话,她又会抱怨对他对自己不上心。徐群之捏了捏眉头,是突发事件把他从这种窘境里挽救了出来。
然而当他打开那份报告的时候,他脸上的笑意褪去了。
郑凌芳还在唱着,“魂梦归来春常在,绣茵卷帘总相亲。”
五年前,徐群之见过郑凌芳,是在《因梦》导演周忆的家里,说是周忆家里也不对,因为那座别墅是周忆瞒着太太买给郑凌芳的。
他来到那座别墅时,郑凌芳穿着浴袍,正在周忆腿上嗑瓜子。
她是小窄脸,眉角斜飞,有一幅轻薄相,但笑起来又很开朗,风流爽利,是让人消愁的情态,很见之忘俗,徐群之颇能明白周忆金屋藏娇的心态。周忆的太太是闺秀出身,端方雅正,周忆敬她,但也只是敬她了。
间中聊天,郑凌芳讲到剧组,说完摄影许坚,化妆朱越,服化曾剑明,就说到了编剧林训寻。
“他下午两点半老是会来这儿喝茶,讲话风趣,人又斯文,”郑凌芳语气有点惋惜,“不过大概是忙吧,好一阵子没来了。”
徐群之放下茶杯,表情略微有些松动,但什么也没说。
郑凌芳接着说,“他真是我见过的最斯文的男人,”说着吐出两片瓜子皮,笑得花枝乱颤,“哎,你见过喝茶还要自备纸巾,生怕茶渍沾到嘴边的人吗!”周忆也笑了,一手把烟按灭,一手拧了一下郑凌芳的大腿,“她可是每天都盼着小林来,还要拉着人家去参加什么姐姐妹妹的茶话会,我说人家是大忙人,哪有那么多时间跟你们姐妹之间瞎耗,也就是小林没什么脾气。”
周忆平日里是一个正经到严肃的人,徐群之也就只能在这种时候看到他讲这么多话。在郑凌芳面前的周忆是一个活生生的周忆。
郑凌芳口中的林训寻也是一个活生生的林训寻,然而徐群之只能坐在这里洗耳恭听——他就是来撞林训寻的,然而他来了,林训寻却走了。
他对林训寻的所有了解仅限于道听途说,除了那部风靡全城的电影,除了那句“魂也话因因”。他最初理所当然地以为林训寻应该是一位风流不羁的人,像海平市所有热爱烟、酒、女人与大麻的男人一样。他们拥有才华、地位、金钱、名誉,或者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可耻的俊脸。
但林训寻让他摸不着头脑,这是一个游离于他的认知体系外的男人。一个斯文风趣的男人,一个温和有礼的男人,一个有点纯情的、惹女人喜爱的男人。
又过了半年,徐群之在宴会上撞见了林训寻。
彼时,他正在朋友的介绍下,一一向对面的陌生人伸出手去——握手、寒暄、敬酒、客套,在他继续着这样乏味的活动,预备伸出今晚的第九次手时,他听到朋友的声音,“这位是林训寻。”
徐群之呆了一下,抬眼望向对面的男人。
对面的人笑了一下,一只手推了一下眼镜,另一只手腾出来,得体地伸向徐群之。
徐群之恍惚地捏住了那只手。
那人的手和那人的笑一样,轻轻柔柔的,纤弱之中生出一点蛊惑。故意卸了力气的屈就,一种温柔的迎合。
那人的眼睛是一对姑娘的眼睛,一个洁净的、天真的形状,他拿着这点天真看向徐群之。
徐群之以拳抵唇,不自觉地咳了一声。远远地,宴会上响起疏疏落落的掌声,传来一片煽动的热浪。徐群之确实觉得有点热了。
一打眼的功夫,待徐群之再抬起眼睛,面前的人已经没了踪影。他只看到林训寻的背影和他在身旁有说有笑的黑衫友人。
再后来他就没看见林寻训了,直到宴会临近散场,没有应酬了,李群之走到阳台打算透个风,就看到了一点亮光——微弱地擦亮了角落里的一张脸。
是林寻训蹲在角落里抽烟,